胡府地窖里那股濃烈刺鼻的硫磺味，混雜著倭刀冰冷的鐵腥，仿佛已經(jīng)滲入了陳衍的骨髓，縈繞不去。胡安的“畏罪自盡”如同一盆冰水，澆在剛剛?cè)计鸬木€索上，只留下更深的疑竇和刺骨的寒意。胡惟庸這棵看似轟然倒塌的大樹，其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遠比想象中埋得更深、更毒！

繡春刀的冰冷沉甸甸地壓在肩頭，也壓在心頭。陳衍在王景弘的攙扶下，拖著疲憊不堪、右臂傷口陣陣抽痛的身體，踉蹌著走出胡府那扇象征著權(quán)勢崩塌的朱漆大門。門外，百姓的圍觀議論聲浪似乎更大了些，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染血的囚衣和那柄煞氣騰騰的御刀上，有畏懼，有好奇，有憎惡，也有不易察覺的一絲期待。

“妖…陳先生出來了！”

“看他那刀！陛下的繡春刀啊！”

“胡相…真完了？”

“聽說抄出好多倭刀！通倭！死有余辜！”

“那管家怎么死的？蹊蹺啊…”

議論聲如同潮水，沖刷著陳衍緊繃的神經(jīng)。他面無表情，登上那輛等候的青篷馬車。車廂內(nèi)，他閉目靠在冰冷的廂壁上，地窖里倭刀的寒光、硫磺的刺鼻、賬冊上“白銀三萬兩購仙山秘藥”的字樣、以及胡安脖頸上那清晰的扼痕…種種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線索在胡安這里斷了，但“雙嶼”、“琉球海圖”、“仙山秘藥”這幾個詞，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毒蛇，吐著信子。

馬車并未駛回危機四伏的皇宮，而是駛向王景弘在宮外臨時為陳衍安排的一處僻靜小院——名義上是養(yǎng)傷，實則是朱元璋給予他“戴罪立功”的一線喘息之機，也是遠離東宮漩渦的暫避之所。小院位于一條幽深的巷子盡頭，青磚灰瓦，毫不起眼。院門打開，只有一名啞仆垂手侍立。

“先生暫且在此歇息，奴婢已安排妥當(dāng)，一應(yīng)用度皆從內(nèi)官監(jiān)支取，無人敢擾。”王景弘低聲道，眼中帶著一絲憂慮，“陛下那邊…還等著先生的消息。胡安雖死，但賬冊鐵證如山，先生還需盡快理清頭緒，給陛下一個交代。太子殿下那邊…也離不得先生照看。”

陳衍默默點頭，疲憊感排山倒海般涌來。他需要時間，需要整理線索，更需要片刻的喘息來恢復(fù)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他走進簡陋卻還算潔凈的臥房，啞仆已備好熱水和干凈的衣物。他脫下那身早已被血污和汗?jié)n浸透、板結(jié)發(fā)硬的囚衣，露出右臂上那道猙獰崩裂的傷口。傷口邊緣紅腫，隱隱有潰爛跡象。他咬緊牙關(guān)，用啞仆送來的烈酒反復(fù)沖洗，劇烈的灼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簡單包扎后，他換上一身干凈的粗布衣衫，將那柄沉重的繡春刀鄭重地放在枕邊，這才如同虛脫般倒在硬板床上，幾乎是瞬間便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然而，風(fēng)暴并未因他的疲憊而停歇。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急促的拍門聲如同驚雷般炸響，瞬間將陳衍從深沉的昏睡中驚醒！他猛地坐起，牽動右臂傷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氣。枕邊的繡春刀冰冷依舊。

“陳先生！陳先生！快開門！出大事了！”門外傳來王景弘驚惶到變調(diào)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衍心頭一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他。他抓起繡春刀，強忍眩暈快步走到院門。打開門，只見王景弘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都在哆嗦，身后還跟著兩名同樣面無人色的小太監(jiān)。

“王公公，何事驚慌？”陳衍的聲音低沉沙啞。

“先…先生！您…您的藥箱！”王景弘指著身后一個小太監(jiān)捧著的、陳衍在宮中行醫(yī)時所用的普通藤木藥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今…今早奴婢去太醫(yī)院，想為先生取些金瘡藥…結(jié)果…結(jié)果在存放您物品的證物房里…發(fā)…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他顫抖著手，指向藥箱蓋子內(nèi)側(cè)！

陳衍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只見那藤木藥箱的蓋子內(nèi)側(cè)，被人用粗糙的手法，牢牢釘著一個巴掌大小、用劣質(zhì)麻布縫制的人偶！人偶的胸口位置，赫然用朱砂寫著三個觸目驚心的血字——“朱元璋”！旁邊，還用細小的墨筆，歪歪扭扭地標(biāo)注著生辰八字！

巫蠱厭勝！而且是詛咒當(dāng)朝天子！

這在大明律中，是十惡不赦、株連九族的滔天大罪！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陳衍腳底直沖天靈蓋！栽贓！赤裸裸的栽贓！而且時機拿捏得如此歹毒！就在他查抄胡府、胡安離奇自盡、線索中斷的當(dāng)口！太醫(yī)院！張文啟！這手段，比砒霜更毒！

“不…不僅如此啊，先生！”王景弘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恐懼，“那…那人偶…里面…里面有東西！”他示意捧藥箱的小太監(jiān)將箱子微微傾斜。陳衍湊近，借著晨光仔細看去，只見那人偶的縫合處似乎被粗暴地撕開了一道小口子，里面塞滿了黑乎乎、黏膩如同淤泥般的東西，散發(fā)著一股極其微弱的、類似鐵銹和腐敗泥土混合的怪異氣味！

陳衍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隔著布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黑色的淤泥。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濕滑、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粘稠感。他湊到鼻尖，極其輕微地嗅了一下。

那股鐵銹混合著腐敗泥土的腥氣，瞬間喚醒了急診科醫(yī)生記憶中某種致命細菌特有的氣味！

破傷風(fēng)桿菌？！厭氧環(huán)境下滋生的致命菌種！這東西一旦進入深部傷口，神仙難救！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陳衍全身！這不僅僅是栽贓巫蠱，這是要制造一場無聲的細菌暗殺！目標(biāo)是誰？他？還是…借他之手，禍及他人？！

“誰發(fā)現(xiàn)的？誰碰過這東西？！”陳衍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死死盯住王景弘。

王景弘被他眼中的寒光嚇得一哆嗦，連忙道：“是…是證物房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小德子！他…他今早當(dāng)值，清點物品時發(fā)現(xiàn)的！他…他好奇，用手…用手撕開了一點口子，想看看里面是什么…然后…然后他就嚇得直接捧來找奴婢了！奴婢…奴婢沒敢讓其他人碰！”

“小德子人呢？！”陳衍厲聲問。

“在…在外面候著…”王景弘連忙指向院門外。

一個約莫十五六歲、面黃肌瘦、穿著低階太監(jiān)服色的小太監(jiān)，正瑟瑟發(fā)抖地跪在巷子冰冷的石板地上，臉色慘白，眼神充滿了無邊的恐懼。他的一只手上，赫然沾著一些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污跡，正是那人偶里滲出的淤泥！

陳衍幾步搶到小德子面前，蹲下身，一把抓住他那沾著污跡的手腕。小德子嚇得渾身一顫，幾乎要癱軟過去。

“你碰了里面的東西？”陳衍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撕開口子的時候，有沒有被里面的東西濺到？或者…你手上有沒有傷口？！”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視著小德子沾著污跡的手指和手臂。

小德子嚇得魂飛魄散，眼淚鼻涕一起流，語無倫次：“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就是…就是好奇…用指甲摳…摳開了一點縫…看…看到里面黑乎乎的…就…就用手…用手摳了一點出來…想…想看看是什么…沒…沒濺到…手上…手上好像…好像昨天劈柴劃了個小口子…”他顫抖著舉起另一只手，食指指腹上果然有一道已經(jīng)結(jié)痂、但顯然剛劃破不久的小小劃痕！

陳衍的心猛地一沉！破傷風(fēng)桿菌感染，最危險的就是通過深部傷口侵入！這小太監(jiān)摳挖菌泥，手指又有新鮮傷口…危險！

“立刻！用清水沖洗你的手！反復(fù)沖洗！用最烈的燒酒擦洗傷口！快！”陳衍對著啞仆嘶聲命令，語氣不容置疑。啞仆雖然聽不見，但看陳衍神色，立刻明白事態(tài)嚴(yán)重，連拖帶拽地將嚇得癱軟的小德子拉向水井邊。

“王公公！”陳衍猛地轉(zhuǎn)向王景弘，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立刻去查！昨日至今晨，有誰進過太醫(yī)院證物房？特別是…有誰動過或者靠近過我的藥箱？！尤其是…太醫(yī)院的人！”他將“太醫(yī)院”三個字咬得極重。

王景弘渾身一顫，瞬間明白了陳衍的指向：“是！奴婢這就去！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栽贓陷害的混賬揪出來！”他帶著滿腔的驚怒和恐懼，轉(zhuǎn)身就要沖出去。

就在此時！

“報——！”

一聲凄厲的長嚎由遠及近！一名穿著飛魚服、渾身浴血的錦衣衛(wèi)快馬疾馳而來，在巷口猛地勒住韁繩！馬匹人立而起，發(fā)出嘶鳴！那錦衣衛(wèi)滾鞍落馬，踉蹌著沖到小院門前，噗通跪倒，聲音帶著無盡的驚駭和絕望：

“稟…稟陳先生！王公公！不好了！江北…江北急報！六合、江浦、江都三縣，一夜之間突現(xiàn)怪病！百姓高熱、抽搐、頸項強直如弓！死者…死者全身僵直，面目猙獰，牙關(guān)緊鎖！單…單日死者已逾百人！流民…流民中已有謠言…說…說是陳先生剖尸引瘟，觸怒鬼神！天降災(zāi)禍啊！白蓮教的人…正在四處煽動，說…說要燒了‘妖人’祭天！”

細菌戰(zhàn)！連鎖反應(yīng)！

陳衍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沖頭頂！人偶里的破傷風(fēng)菌泥是栽贓，而江北爆發(fā)的，是經(jīng)過改良、更具傳染性和殺傷力的破傷風(fēng)瘟疫！張文啟和其背后的人，不僅要置他于死地，還要用一場恐怖的瘟疫，將“剖尸引瘟”的罪名死死扣在他頭上，徹底摧毀他的所有根基！更要借此機會，煽動民變，攪亂朝局！

“妖人陳衍，剖尸引瘟！天罰降世，生靈涂炭！”巷子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開始有零星的、充滿恐懼和怨恨的呼喊聲響起，并迅速匯聚成一股不祥的聲浪！

栽贓巫蠱，引爆瘟疫，煽動民怨…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殺機！這已不是簡單的陷害，而是一場針對他陳衍的、全方位的剿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