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興十年。

錢塘江上游，兩浙東路衢州。

正是初夏的某個清晨，水亭門外的碼頭上，十數位旅人正在船家的幫助下，小心翼翼的登船。

這是發往行在臨安的客船。

南宋定都臨安，已經數十年，早已形成事實，但朝堂內外，卻始終不愿稱臨安為首都，只以“行在”稱呼，不知是為了安定人心，還是自欺欺人。

旅人中，有位綢衫少年，身形挺拔，五官俊朗，左手提著一柄連鞘長劍，背上縛著一個包袱，正在碼頭上與家人話別。

“文波吶，去了臨安，事事可得聽從你郭伯父的吩咐。

你生性魯莽，又愛打抱不平，要曉得，行在可不比咱衢州，隨便攤上一樁事體，弄不好對方就是皇親國戚，宰相門生，這些大人物，咱陳家可惹不起啊！”

與少年說話的，是位中年人，渾身上下透著一副貴氣。

少年名叫陳文波，他斜著眼睛，看著漸漸上滿了人的客船，有些不耐，伸手緊了緊包裹，說道：

“曉得了，曉得了。

爹，船要開了，孩兒告辭，你和娘多保重。”

說完，也不等中年人答話，長衫一撩，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車轉身，腳下疾走，一陣風似的就飄上了船。

中年人哭笑不得的看著，手捋長須，自語道：“我陳半城沒有發話，這船，它敢離開衢州嗎？”

......

衢州至臨安，沿錢塘江而下，水路凡五百里。

按照行規，雨天不行船，天黑不行船，每日最多只能走百里之內。

第三天傍晚。

船到嚴州梅城。

船老大攏了船，搭船的客人們紛紛上岸，去找客棧過夜，但蹊蹺的是，陳文波卻一反常態，橫躺在船艙里動也不動。

這家伙，前兩個晚上，可是猴急猴急的，船未靠穩，就飛身上了岸，轉瞬間就沒了人影，也不知去了哪座青樓妓館過夜。

“陳大少爺，你這是咋的了？”

船老大姓馮，名字么，幾乎沒人知曉，大家都稱呼他為馮老大，他扯下搭在肩上的汗巾，笑吟吟問道。

陳文波眼皮也不抬，悶聲說道：

“別吵，讓本少爺先睏一覺，夜里要看戲呢？”

馮老大一怔，斂了笑容，說道：

“大少爺，我馮老大的客船可有規矩，從不留人夜宿，這規矩，上船之前可都是說好了的。”

陳文波舉起手，如同驅趕蒼蠅一般的揮了揮，說道：

“別吵吵，別吵吵，什么破規矩，到了本少爺這兒都不好使。”

馮老大臉色微沉，走近了幾步，站在陳文波的身旁，緩緩說道：

“大少爺，老漢勸你還是去城里歇息吧，等天黑之后，城門關了，你再想進城可就進不了了。”

陳文波睜開雙眼，不耐的盯著馮老大，正想答話，但腦中一轉，卻說道：

“哎，我說馮老大，你叨叨了這么多，就沒想著問問本少爺要看什么戲么？”

馮老大黑著臉，說道：“大少爺要看什么戲，老漢毫無興趣，老漢只請大少爺速速下船。”

陳文波皺了皺眉。

心想，看馮老大這意思，可見昨晚上青樓里那姑娘說的話八成是真真的，如此，我豈不是更不能下船了。

于是，他重新閉上眼睛，甚至還囂張的翻了個身，將一個背影丟給了馮老大。

馮老大有些氣急，臉色鐵青，手掌緊了又緊，數次想伸出去將陳文波拎起來扔到碼頭上。

他的這個舉動，其實很隱蔽，但沒想到，陳文波的后腦勺上似乎也長了眼睛，只聽他惡聲說道：

“馮老大，本少爺正告你，你如果敢對本少爺不敬，本少爺一封家書寫回去，衢州一畝三分地，你可就算是混到頭了。”

馮老大很是無奈。

他曉得陳文波不是嚇唬他，陳半城雖是一位商賈，但不知為何，勢力卻是出其的大，似乎衢州的知州衙門也要仰其鼻息。

自己一個跑船的，說實話，能不能入得了陳大老爺的法眼還兩說呢，更不要提得罪他府上的大公子。

當然，倘若將自家的真實身份亮出來，或許還是可以鎮住陳家的，然而，那身份，是說亮就可以亮的么？

馮老大有些糾結。

這陳少爺軟硬不吃，自己半夜里又要按照常例去接頭，這，可咋辦？

他立在船艙中，呆了半晌，終究還是讓他想到了一個法子。

他轉了身，不再去理會陳文波，而是徑直去了船尾，開了小炭爐，咕嚕咕嚕煮起了晚飯。

半個時辰光景，船上便彌漫起一股濃濃的香味。

臭桂魚啊！真香！

陳文波吸了吸鼻子，心里喃喃念著，睜開眼睛，只見馮老大已經坐在炭爐旁有滋有味的吃上了。

陳文波摸摸肚子，起了身，將身子探出船外，撩了一把江水擦了擦臉，嚷嚷道：

“好個馮老大，開飯也不招呼一聲，存心餓死本少爺么？”

馮老大頭也不抬，冷冷道：“老漢不敢。”

陳文波走到船尾，蹲在炭爐跟前，看著滿滿一鍋的臭桂魚，說道：

“你故意的吧？竟然煮了本少爺最最心愛的臭桂魚，難道是賠禮道歉？”

馮老大從身邊的竹筐里抓起一個大碗一雙筷子，“砰”的擱在船板上，板著臉，說道：“老漢從不曉得大少爺的口味。”

陳文波有些訕訕，盤腿坐下，一把操起碗筷，也不說話，朝著鍋里的魚埋頭便吃了起來。

直到幾大塊魚肉下肚，他才長長吁一口氣，說道：

“手藝不錯！這臭桂魚，比我家廚子做的好！”

馮老大依舊是一副死人臉，愛理不理的說道：“少爺謬贊。”

陳文波也不生氣，看了看馮老大端在手上的酒碗，說道：“這酒，給本少爺也來一碗。”

馮老大并不說話，只是從腳邊上拎起一個小酒壇，遞了過去。

陳文波接過，一看貼在壇子上的紅紙標簽，樂了：“我說馮老大，你夠大方的，請本少爺喝女兒紅啊？”

馮老大舉起碗，湊到嘴邊，啜了一口，瞥了一眼酒壇子，說道：

“想得美，一并算在船費里，大少爺愛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