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鐵鉉在過了吊橋之后，踉蹌幾步站穩(wěn)身形，直接甩開了上前來攙扶的小卒。

繼而挺直了腰板，一步步堅定地走向到朱允文面前。

鐵鉉在距離朱允文十步的距離停下，沒有下跪，沒有行禮，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朱允文，胸膛劇烈起伏。

足足等了半天，鐵鉉才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陛下！”

“臣鐵鉉，敗軍之將，有負(fù)圣恩，死不足惜！”

他昂著頭，一字一句道：

“但臣斗膽敢問陛下，末將在濟(jì)南城率領(lǐng)數(shù)萬兵士死戰(zhàn)，堅守孤城，為何不見一石糧草，一支援軍？”

“臣的求援奏報，一封接著一封，全都石沉大海，臣望眼欲穿，眼睜睜看著大軍潰敗！”

鐵鉉的聲音陡然拔高。

“城中糧盡，將士們以樹皮草根充饑！臣的催糧文書，陛下可曾看過一眼？還是說，朝堂諸公，早已視我濟(jì)南為棄子？”

鐵鉉怒目圓睜，須發(fā)戟張：

“李景隆數(shù)十萬大軍，逡巡不進(jìn)，坐視濟(jì)南被圍，朝中袞袞諸公，爭權(quán)奪利，互相傾軋。”

“情報混亂，敵情不明，臣在濟(jì)南，如同瞎子、聾子！”

“臣再斗膽問陛下！這樣的仗，怎么打？！”

“而今燕逆大軍已將南京圍困得水泄不通，朝廷傾覆，只在旦夕之間了啊！”

鐵鉉說罷，脖子一梗，大有一副不想活了的樣子。

此刻鐵鉉在心里就一個想法，眼下南京城是定然守不住，自己即便回到朝廷，最后也是死路一條。

倒不如在這最后的時候，把憋在心里的話全都當(dāng)著上位的面說出來。

而朱允文算是聽出來了，這鐵鉉是對自己有成見啊！

不過，朱允文倒是能夠理解鐵鉉此刻的心境，要知道，鐵鉉在濟(jì)南和朱棣過手的時候，差一點就能殺了朱棣！

奈何當(dāng)時朱棣運氣實在太好，大難不死地躲過一劫！

當(dāng)時但凡要是有一支援軍馳援接濟(jì)，就有可能完全逆轉(zhuǎn)戰(zhàn)場態(tài)勢。

一時間，朱允文身后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然而，朱允文從頭到尾，都只是平靜地看著鐵鉉。

就在這時，魏國公徐輝祖說話了。

“鐵尚書，此言差矣！”

“你所言濟(jì)南之苦，皆是實情！但并非陛下不理前線戰(zhàn)事，而是燕逆早就將朝廷滲透了遍，陛下在京師也是有心無力。”

“殊不知，李景隆那廝早就和燕王串通一氣。”

“而你又可曾知曉，在你深陷敵營的這些時日，陛下都做了什么？！”

鐵鉉一臉茫然。

“陛下以雷霆手段，將朝中一切囊蟲一網(wǎng)打盡，三日之內(nèi)，李景隆被鼎烹于奉天殿外，徐增壽被斬首懸于城門！兵部尚書茹瑺、戶部尚書王鈍等數(shù)十內(nèi)奸，盡數(shù)下獄待誅……”

鐵鉉聞言，瞳孔猛地一縮，滿是不可置信。

不等鐵鉉消化這驚人的信息，廖鏞也湊到了近前：

“在此之前，李景隆和谷王串通好，欲圖打開金川門，迎燕逆入城！幸得陛下早日察覺，將計就計提前部署。”

“只等燕逆五千先鋒精銳沖入甕城，陛下親臨城頭督戰(zhàn)，一番交戰(zhàn)，五千燕軍精銳，全軍覆沒，而且還將朱高煦與張輔二人直接擒獲。”

“守城初戰(zhàn)，大捷！這也是陛下而今能夠?qū)⒛銖难嗄媸种羞€回來的原因。”

鐵鉉徹底震驚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直沉默的盛庸也開口了：

“鐵兄，盛某無能，先前數(shù)戰(zhàn)連敗，僅以身免。是陛下在臣兵敗歸來之時，力排眾議赦臣之罪，此等胸襟氣度，知人善任，豈是昏聵之主可為？”

“陛下心里若是不掛念濟(jì)南，不掛念鐵兄你，又怎舍得大費周折，將你換回來。”

老將耿炳文捋著胡須，一臉愁眉：

“鐵尚書，你還不知！為了守住京師，陛下如今更是直接搬到了金川門的城樓上，親自督戰(zhàn)指揮，已數(shù)日不曾下城！”

“如今南京城防，固若金湯！陛下這般勵精圖治，身先士卒，豈是你心中所想？”

聽完這些話，鐵鉉一時間如五雷轟頂，內(nèi)心滿是慚愧，竟直接跪伏在地，滿臉慚愧。

“臣誤解圣意，沖撞陛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鐵鉉那一聲一邊狠狠叩首，一邊請罪。

朱允文趕緊上前親自將鐵鉉攙扶起來。

“鐵卿快快請起！”

“卿之忠勇，天地可鑒！濟(jì)南之苦，非卿之過，實乃朝中蠹蟲作祟，蒙蔽視聽，阻塞軍情！”

“卿能堅守孤城，力抗強敵，已是潑天之功！何罪之有？朕，還要謝卿，為我大明守住了一道脊梁！”

這番話，情真意切，鐵鉉只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眼眶再次發(fā)熱，哽咽道：

“陛下……是臣對不起陛下啊，臣沒用，臣沒有擋住燕逆南下……”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更深的一躬。

“不說這些了，先進(jìn)城！”

朱允文大手一揮，目光掃過眾人。

在朱允文和一眾將領(lǐng)的陪同下，鐵鉉一踏入金川門，眼前的景象便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在此之前，鐵鉉覺得，眼下的南京城，無非就是困獸之斗，大難臨頭，城內(nèi)只怕是早已亂了套。

但是眼下看見的景象，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長街上一隊隊兵士把守各處要害，街頭雖不如往日繁華，但一切井然有序。

街角壘起了沙袋和拒馬，顯然是預(yù)設(shè)的巷戰(zhàn)工事。

民夫們也是井然有序地運送著糧袋、草料。

沒有哭嚎的流民，沒有趁火打劫的亂兵，百姓們在街上行走自如，市坊更是熱鬧嘈雜。

鐵鉉心中的震撼無以復(fù)加！

他經(jīng)歷過濟(jì)南被圍困的絕望，知道在強敵壓境、內(nèi)奸未除的情況下。

將一座百萬人口的帝都維持到如此地步，需要付出何等心血！

“陛下！”

“這城內(nèi)……”

鐵鉉吞吞吐吐說了幾個字，便欲言又止。

朱允文腳步未停，側(cè)頭看了他一眼，便知鐵鉉想要說什么：

“怎么？是不是和鐵愛卿想的不太一樣？”

鐵鉉老臉微紅，慚愧地點點頭：“臣井底之蛙，妄自揣測，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