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而洪武寶鈔，這個朱元璋拍腦袋搞出來的東西，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災難。

沒有一分錢的白銀或者銅錢作為準備金，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跟開動印鈔機撒廢紙沒區別。

朝廷收稅還不收寶鈔，這不明擺著告訴老百姓：寶鈔就是垃圾，朝廷自己都不認！

再加上濫發無度……

現在好了，一貫洪武寶鈔，拿到市面上，連他媽半斗糙米都換不來，廢紙都不如。

民間私下里早就偷偷摸摸用回銅錢、碎銀子交易了。

甚至有些地方直接倒退回以物易物。

這局面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朝廷在經濟上的信譽已經徹底破產。

老百姓不信任你朝廷發的錢。

沒有穩定的、被廣泛認可的貨幣流通，談何征稅？

你收寶鈔，老百姓不認，朝廷也花不出去，你收實物，運輸、儲存、損耗都是大問題，效率低下，中間環節貪腐叢生；你想收銀子？市面上流通的白銀總量根本不夠支撐整個大明的經濟運轉。

這就是個死循環！

所以，稅制改革卡殼？那是必然的！

在貨幣體系崩潰的前提下搞稅改，無異于在流沙上建高樓！

朱允炆腦中閃過歷史上朱棣上位后的操作。

其實朱老四也是被寶鈔坑慘了，但朱棣干了件最直接的事，那就是大規模回收舊鈔。

通過征稅、贖罪、甚至強行攤派等方式，把市面上那些比擦屁股紙還賤的舊鈔收回來。

這招確實能在短期內快速挽回一點朝廷的信譽，讓新發的寶鈔稍微值錢點。

但……治標不治本！

因為核心問題沒解決：新鈔還是沒有錨定物，沒有準備金。

只要朝廷缺錢的老毛病一犯，忍不住又開始濫印，惡性循環立刻重演。

問題的死結就在這里，要想讓寶鈔真正有信用，真正穩定下來，必須讓它有堅實的錨定物，白銀。

而且要有足夠的白銀作為準備金，保證老百姓拿著寶鈔隨時能換到真金白銀。

這樣才能重建朝廷的經濟信用。

可尷尬他媽給尷尬開門，好巧不巧。

大明現在，還沒這么多的白銀。

國內銀礦，民間開采有限，官礦產量更是杯水車薪。

而海外呢？云南有點，日本有點，東南亞有點，中東歐洲那邊也有，是不少……可是沒有艦隊，也沒有商隊去幫朝廷搞回來。

而這就又需要一個人帶著艦隊下西洋。

而最適合去干這件事情的鄭和，還在朱棣手里呢。

所以從海外運白銀來，沒個十年八年，根本指望不上！

但眼下這貨幣體系崩潰的局面再不收拾，不用等朱棣打過來，大明的經濟自己就先垮了。

這些都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必須立刻行動！哪怕只是爭取時間！

朱允文掃視一圈群臣。

現在鋪墊完成，該拋出真正的核心議題了。

“諸位愛卿，眼下新政改制，千頭萬緒。然，朕以為，當務之急，尤在根本。”

“國之根本為何？在民。民之根本為何？在生息。生息之根本為何？在流通。而流通之血脈，便是錢貨！”

“然則，我大明眼下的血脈，已然淤塞敗壞！根源，便在寶鈔。”

此言一出，殿內氣氛又是一凝。

提到寶鈔，所有官員，無論派系，都感同身受地頭疼起來。

這玩意兒，現在跟廢紙有什么區別？

戶部左侍郎錢益謙硬著頭皮出列：

“陛下明鑒。寶鈔之弊，由來已久。自洪武年間濫發，又無金銀銅錢為本，加之民間私用銅錢金銀之風屢禁不止，致使寶鈔形同廢紙，價值一落千丈。”

“臣等殫精竭慮，也曾試過嚴令禁用銅錢金銀，強推寶鈔，奈何收效甚微，民怨沸騰啊。”

“是啊陛下！”立刻有官員附和。

“寶鈔之害，猶如跗骨之蛆！朝廷印得越多，貶得越快！如今市井小民，寧愿以物易物，也不愿收受寶鈔。”

“長此以往，商旅不行，百業凋敝，稅賦難征，國用何來啊？”

清流代表張清源，此刻也忘了剛才的窘迫，帶著幾分迂腐的高見插嘴道：

“陛下，依臣愚見，這錢貨之事，本為末節！古人云，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若能返璞歸真，推行井田，抑或鼓勵鄉鄰互助，以物易物，少了這銅臭之物的羈絆，豈不更顯民風淳樸，人情敦厚？”

朱允炆差點沒忍住翻個白眼。

好家伙！何不食肉糜的升級版。

何不用物易物？

大明科舉的漏網之魚啊這是！

他強壓住吐槽的欲望，臉上卻露出一絲深以為然的思索狀，隨即又化為無奈的苦笑：

“張卿此言，理想甚高。然，我大明疆域萬里，生民億萬，豈是上古小國寡民可比？”

“江南之絲，欲換北地之麥，若無錢貨為媒介，難道讓絲商牽著駱駝，馱著綢緞，千里迢迢去換麥子嗎？”

“此等迂闊之論，于國無益，休要再提！”

張清源被噎得面紅耳赤，訕訕退下。

朱允炆不再看他，目光掃過殿中那些真正憂心財政的官員，聲音變得沉穩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寶鈔之弊，非是無解！癥結在于，其一，舊鈔濫發無度，早已失信于民，如同洪水泛濫，沖垮了堤壩。”

“其二，寶鈔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沒有堅實的錨定之物，價值便如浮萍，隨風飄蕩。”

“其三，朝廷自身稅收便不收寶鈔，自毀根基，焉能要求民間信之？”

他每說一點，殿中懂行的官員便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

但這偌大的朝廷，更多的是一個草臺班子，很多大臣則是濫竽充數地點著頭。

朱允炆站起身，走到御階中央，仿佛要將他醞釀已久、足以顛覆大明金融格局的方案，擲地有聲地宣告天下：

“故，朕思慮再三，欲行貨幣改制，以正本清源，疏通血脈！其策如下。”

他豎起一根手指，目光如炬：

“第一，回收舊鈔，挽回信譽！即日起，在江南試行丁口寶鈔稅，無論官紳百姓，凡成年丁口，每年需按人頭繳納定額寶鈔。”

“稅額初期從低，重在回收流通之舊鈔，進而抑制寶鈔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