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在大魔王的手里死里逃生
- 長川記
- 4545字
- 2025-06-13 22:22:23
金縷衣下的裂痕:諸王唇齒間的刀鋒
文華殿東配殿的門窗緊閉,將金陵城初冬的濕冷隔絕在外。殿內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融融,空氣中飄散著新墨與舊紙的氣息,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權力交易的緊張味道。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攤開的并非經史典籍,而是一份份謄寫得極其工整的密報,墨跡猶新,如同無聲的戰場沙盤。
朱允炆端坐案后,身上是素雅的玉色云紋暗花緞常服,襯得他越發蒼白清瘦。案頭那盞青玉雕花燈盞,幽幽的光暈只照亮他身前尺許之地,將他半邊臉隱在濃重的陰影里,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亮光。他指尖正無意識地、一下下叩擊著一份來自北平的密報邊緣,那細微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殿宇里如同催命的鼓點。
“燕王府……七騎……一人三馬……”他低聲念著,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刮擦著喉嚨。王忠垂手侍立在一旁,頭幾乎埋進胸口,大氣不敢出。
恐懼從未遠離。朱棣那七名如同鬼魅般撲向金陵的死士,像七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進朱允炆緊繃的神經。皇祖父的沉默如同深淵,他不敢賭那沉默之下是縱容還是最后的審視。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撕開黑暗、至少能暫時抵擋那即將降臨的滔天巨浪的力量!那些被皇祖父親手打散的藩王,那些同樣擁有強兵、同樣流淌著太祖血脈的叔父們,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能的浮木。
“王忠。”朱允炆的聲音干澀嘶啞,打破了死寂。
“奴婢在。”王忠渾身一顫,連忙應聲。
“開內庫。”朱允炆的目光依舊釘在密報上,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挑最好的東西。遼東的百年老參,要整支帶須的;蘇杭最上等的云錦,挑絳紫、玄青這些沉穩貴重的顏色,織金妝花的;內官監新進的那批羊脂玉如意,揀最溫潤無瑕的;還有……庫里那幾匣子南洋進貢的龍眼大的珍珠,一并備上。”
他頓了頓,抬起眼,陰影中的目光銳利如刀:“以孤的名義,備厚禮,遣心腹之人,持孤的親筆信,分送諸王叔府邸!”
“殿下……”王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這禮單……是否太過……”他想說“逾制”,想說“惹眼”,但看到朱允炆眼中那孤狼般的狠戾,后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太過?”朱允炆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孤的命都快沒了,還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去辦!記住,使者務必精干,言辭務必懇切!要讓他們感受到孤的‘至誠孝心’與‘手足情誼’!更要讓他們明白……”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孤,才是皇祖父定下的儲君!大明未來的天子!”
王忠深深伏地:“奴婢……遵旨!”他不敢有絲毫耽擱,倒退著,如同最謹慎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殿門外的陰影里。
第一份回禮和親筆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開封周王府。周王朱橚,太祖第五子,以博學多才、醉心醫藥農桑著稱,素有“賢王”之名。他的回禮是一整套自己親自主持編撰、墨香猶新的《救荒本草》雕版初印本,以及幾大包王府藥圃精心炮制的上好藥材,附信一封。
朱允炆展開那封用端楷寫就的信箋,字跡清雅,措辭謙恭:
“……蒙太孫殿下厚賜,橚不勝惶恐感激。殿下仁孝純篤,心系宗親,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所賜遼東參王、蘇杭云錦、玉器明珠,皆稀世之珍,橚受之有愧。唯《救荒本草》及些許藥石,乃橚平日于封地體察民瘼、研習草木之微末所得,或于殿下修書、體恤黎元稍有裨益,萬望殿下不棄笑納……橚本疏才淺,唯知恪守藩籬,勸課農桑,精研本草,以解民瘼,上不負皇考社稷之托,下無愧開封百姓之望。殿下天縱英明,承繼大統乃天命所歸,橚唯愿竭盡駑鈍,為殿下守好這中原糧倉一隅,使百姓無饑饉之苦,軍士無糧秣之憂……”
字里行間,滴水不漏。感激是真,謙恭也是真,但那份刻意強調的“恪守藩籬”、“勸課農桑”、“精研本草”,如同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將朱允炆所有關于“守望相助”、“共扶社稷”的暗示,都溫柔而堅定地擋了回去。朱橚的態度清晰無比:我只管種地、看病、救荒,你們爭你們的,別拉我下水。
朱允炆捏著信紙,指尖冰涼。周王這堵棉花墻,看似柔軟,實則堅韌無比。
送往荊州湘王府的使者,帶回來的卻是一份意想不到的“重禮”和一封措辭激烈的信。
湘王朱柏,太祖第十二子,性情剛烈,好黃老之術,喜游俠,在藩邸廣招奇人異士,頗有戰國四公子遺風。他回贈的,是整整十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箱蓋打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寒光凜冽的——嶄新腰刀!整整三百柄!刀身狹長,刃口鋒利,刀柄纏著防滑的牛筋,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軍器!每一柄刀下,都壓著一本薄薄的、墨跡淋漓的小冊子,封面上赫然是朱柏親筆手書的四個狂草大字——《荊楚銳士錄》!
隨刀而來的信箋,用的也是上好的撒金箋,但字跡卻如龍蛇狂舞,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桀驁之氣:
“……允炆吾侄!汝之厚賜,伯父受之!然我朱家子孫,生于馬背,死于刀叢!豈效婦人孺子,以金玉珠帛相娛?!今以王府新鑄‘斬蛟’刀三百口并《荊楚銳士錄》相贈!此三百銳士,皆荊楚死士,可生裂虎豹,死不旋踵!錄中詳載其姓名籍貫、所長所能!侄兒既為儲君,當有儲君氣象!若有宵小犯但有驅使,只需一紙調令,伯父麾下這三百荊楚兒郎,并荊州三衛數萬健兒,皆愿為侄兒前驅!踏平魑魅魍魎,滌蕩乾坤!何須效那婦人姿態,以珠玉買平安?!徒惹天下英雄恥笑!……”
信箋末尾,那“朱柏”二字簽押,如同兩把出鞘的狂刀,幾乎要破紙而出!
朱允炆看著那滿殿森寒的刀光,聽著王忠戰戰兢兢地念完那封字字如刀的信,只覺得一股寒氣夾雜著熱血直沖頂門!朱柏的“支持”來得如此猛烈,如此赤裸裸!帶著濃烈的江湖草莽氣和不容置疑的強勢!這哪里是支持?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把他朱允炆架在火上烤!一旦他真用了這三百“荊楚銳士”,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這儲君位置不穩,需要藩王武力保駕!更給了朱棣乃至其他藩王絕佳的口實!朱柏的“好意”,是一柄雙刃劍,稍有不慎,未傷敵,先傷己!
“收起來!鎖進內庫最深處!沒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動!”朱允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幾乎是咬著牙下令。
代王朱桂的回禮,則充滿了赤裸裸的市儈氣和貪婪。這位鎮守大同的太祖第十三子,素以暴虐貪財著稱。他的回禮單薄得可憐——幾匹當地產的粗呢料子,幾包品質尋常的大同黃小米。附信更是敷衍潦草,字跡歪斜:
“……侄兒厚意,叔心甚慰。奈何代地苦寒,物產瘠薄,軍民嗷嗷待哺,府庫空虛如洗。前番為整飭邊備,修繕武備,耗資甚巨,至今尚欠餉銀三萬七千余兩……侄兒既為儲君,體恤宗親,不知可否奏請陛下,暫撥內帑些許,以解燃眉之急?待秋稅入庫,定當如數奉還……”
字里行間,只聞銅臭,不見親情。那“暫撥內帑”的要求,如同乞丐伸出的破碗,充滿了無賴的索要。朱桂的態度再明白不過:給錢,什么都好說;不給錢?免談!他不在乎誰當皇帝,只在乎自己碗里的肉夠不夠肥。
朱允炆看著那份寒酸的回禮和滿紙索要的信箋,只覺得一陣惡心。他隨手將那信箋揉成一團,扔進腳邊的炭盆。紙團瞬間被通紅的炭火吞噬,化作一縷青煙,升起,扭曲,最終消散。如同他對這位叔父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最讓朱允炆感到一絲詭異暖意的,是來自蜀王朱椿的回信。這位太祖第十一子,就藩成都,以儒雅好學、禮賢下士聞名,有“蜀秀才”之稱。他的回禮是一整套珍貴的宋版《十三經注疏》,以及蜀地特產的極品蜀錦和蒙頂山貢茶。附信一封,字跡清雅端方,措辭溫和懇切:
“……椿拜領太孫殿下厚賜,感激涕零。殿下天資聰穎,仁孝著于四海,更兼虛懷若谷,求賢若渴,于文華殿開館修書,延攬天下英才,此誠文治之先聲,盛世之肇基!椿僻處西南,才疏學淺,唯知尊奉圣賢之道,恪守君臣之禮,勸課農桑,興辦文教,以不負皇考社稷之托。殿下承繼大統,乃天命所歸,人心所向。椿雖駑鈍,亦知順天應人。他日殿下登臨大寶,若有驅使,椿與蜀中士民,必竭誠效力,拱衛新朝!唯愿殿下善保圣躬,勤修德政,則天下幸甚,宗廟幸甚!……”
通篇信箋,充滿了對朱允炆“文治之舉”的由衷贊譽,對“君臣名分”的反復強調,對未來“拱衛新朝”的明確承諾。沒有一絲火氣,沒有半分推諉,只有溫潤如玉的謙恭和滴水不漏的支持表態。朱椿的立場清晰而堅定:他承認并支持朱允炆的儲君地位,愿意在未來的新朝中扮演一個忠順藩王的角色。
朱允炆反復看著這封信,指尖在那溫潤的字跡上輕輕劃過。蜀王的支持,如同陰霾中的一縷微光,雖然遙遠,卻讓他那顆被冰水浸泡的心,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然而,這絲微弱的暖意,在來自大寧的寧王朱權的回禮面前,瞬間被凍結成冰。
寧王朱權,太祖第十七子,年少英武,手握重兵,統御著包括剽悍的朵顏三衛在內的大寧八萬精銳邊軍,是北疆舉足輕重的力量。他的回禮極其簡單,甚至可以說……敷衍。只有一張上好的白鹿皮,皮子處理得極好,柔軟堅韌,卻再無他物。沒有信箋,只有一張素白無字的灑金箋,上面用極其剛勁、帶著濃烈殺伐之氣的筆跡,草草寫著一行字:
“皮子不錯,可制甲胄內襯。權謝過。”
再無多余一字!
朱允炆捏著那張輕飄飄的灑金箋,看著上面那行冰冷、疏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慢的字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寧王朱權!他手握帝國最精銳的邊軍!他的態度,甚至可能直接決定未來那場不可避免的沖突的走向!然而,朱權卻用一張皮子和一行冰冷的字,將他所有的試探和拉攏,輕飄飄地擋了回來!沒有承諾,沒有拒絕,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朱允炆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雕花木窗!一股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飛,案頭的燈盞劇烈搖曳,幾乎熄滅。窗外,是金陵城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宮闕殿宇之上。
諸王的態度,如同碎裂的鏡面,映照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更映照出他朱允炆此刻如履薄冰的絕境!周王的明哲保身,湘王的狂躁裹挾,代王的貪婪市儈,蜀王的溫順支持,寧王的冷漠疏離……一張張面孔,一句句言辭,在他混亂的腦海中交織、碰撞。
“殿下……”王忠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無盡的惶恐,“北平……燕王府那邊……有新的密報。”
朱允炆沒有回頭,只是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鉛灰色,仿佛要將那沉重的天幕看穿。他緩緩伸出手,任由冰冷的寒風如刀般刮過掌心。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念。”
王忠顫抖著展開一張薄如蟬翼的密報紙,聲音帶著哭腔:“燕王……燕王殿下于王府射圃,宴請……宴請寧王使者。席間,燕王殿下親為寧王使者斟酒,言……‘十七弟少年英雄,坐鎮大寧,統御三衛,真乃我大明北疆之柱石!’又指天上盤旋之獵鷹,對使者笑言……‘看那雀鳥,只顧爭食眼前粟米,殊不知……黃雀在后矣!’”
“黃雀在后……”
朱允炆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住心底那噴薄而出的、冰冷的恐懼和憤怒!朱棣!他果然在動!他在拉攏寧王!他在警告自己!那句“黃雀在后”,是赤裸裸的威脅!是宣告!
朱允炆猛地轉過身!蒼白清瘦的臉上,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泛起病態的潮紅,眼中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他死死盯著王忠,聲音從牙縫里一字一句擠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狠戾:
“告訴楊士奇!告訴楊榮!告訴楊溥!還有……告訴那些‘影子’!”
“孤……要他們所有人的眼睛!耳朵!給孤死死盯住北平!盯住大寧!盯住所有通往金陵的路!”
“孤要知道……那七個人……到了哪里!”
文華殿的暖意蕩然無存,只剩下刺骨的冰寒。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中,一只孤雁發出凄厲的哀鳴,振翅掠過重重宮闕,投向南方更深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