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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生家庭”20問

編者按

《為何家會傷人》在國內首次出版,是在2007年。十八年過去,它依然長銷不衰,依然是許多讀者借助回溯原生家庭、認識自我的第一選擇。值此新版出版之際,我們收集、整理了這些年來讀者關于這本書,以及與原生家庭、親密關系相關的典型問題,請武志紅老師一一作答。

從這些問題中,我們感受到一種“改變”的急迫和焦灼。武老師敏銳地指出,很多問題其實本質上是一個問題,有改變他人的妄念,也有自我改變的急切。

可我們得知道,理解和接納比改變更難。理解和接納是成年人的心理,是成熟的心理。我們太著急,希望成為一個很好的人,甚至成為一個完美的人,也希望這個世界完美地回應自己。而這本身就是一個全能自戀的幻想,這個幻想是注定會破滅的。

改變的前提是“覺察”,我們首先要對自己在原生家庭中形成的固有心理模式、行為模式有所覺知,但不去評判。當自我覺察發生時,改變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發生。

希望讀者朋友把這本書當作一個開始,要去往何方,由你來決定。

問題1:我把這本書給父母看,可父母的反饋是“這些就是洗腦”,我該怎么辦?

武志紅: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想——給父母看,父母不接受。那就不接受唄。得承認這個事實,是吧?我們得接受父母不想改變他們自己的這個事實。在心理學上,我們對他人有很強的期待,是帶來痛苦的常見原因,即使對方是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不愿意看這本書,那就只能尊重這一部分。我們自己看清楚事實,自己覺醒過來,這樣就可以了嘛。

這本書其實是給我們自己的,我們不必用它去求得父母的認同,讓自己成長。

但是我想這位朋友這么說,應該是希望父母在看了這本書后,承認過去對他有過一些傷害,甚至希望父母向他道歉。

但《為何家會傷人》最初并非出于這樣的目的而寫,而是為了幫助讀者自我認識、自我覺醒。

如果父母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直接給他們看這本書,那他們確實難以接受。尤其是偏自戀的父母,更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問題。那么,如何對父母表達?《中毒的父母》這本書中提過一個系統性的方法,就是給父母寫一封長信,把自己曾經受到的傷害講述給父母聽。

問題2:認識到了原生家庭對我產生的影響,我陷入了對父母的失望和埋怨。可是,然后呢?接下來要怎么辦?

武志紅:我認為這本書是一個開始。如果你在閱讀過程中覺得其中有的部分格外重要,那就可以繼續深入學習,有針對性地讀一些心理學專著,甚至可以上一些心理學課程。心理學相關的工作做了這么多年后,我發現成長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但這個過程會非常值得。所以,既然已經開始了,那就繼續走下去吧。

在這個春節,我對此感受尤其深。無論是在我自己的家庭里,還是接觸各種各樣的親人時,我看到一個特別常見的現象:很多沒有學習心理學的人,還在沿用一種絕大多數人使用的那套生存策略,或者說心理策略。他們就用這一套策略處理不同的事情,但這其實大錯特錯。這樣的方式,已經給自己、給周圍的人帶來了很深的傷害。遺憾的是,他們好像完全沒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其中甚至包括一些非常聰明的人,他們可能智商很高,貌似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但好像就是沒有自我反思的能力。我覺得這就是學習心理學和不學心理學的一個非常大的差別。

學習心理學之后,我們學會自我反思,對自己有很深的認識,對周圍人有很深的認識。這個時候,我們就能獲得一些智慧。最難得的就是自知之明。學習心理學之后,多一些自知之明,事情就會很不同。

很多人已經五六十歲,仍然會非常頑固地堅持一種很有問題的活法,仍然不會對自己的人生有反思。而且他們覺得自己很苦,覺得“為什么別人不理解我”,“為什么我這么做別人覺得受傷”。這是非常可惜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朋友可能在想:讀了這本書,我是不是立即就能發生很大的轉變?其實,我們就把它當作一個開始就好。有時候你覺得似乎沒有獲得很多,但當你開始學習心理學,一年過去,你回頭再看,會發現自己和周圍人已經很不一樣。

當你身處痛苦之中,你對這痛苦是怎么回事毫無頭緒,但學習心理學會讓你逐漸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很多人覺得“我只是知道了,但是沒有改變”。實際上,你知道和你不知道,已經有很大的差別,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改變。

問題3:最可怕的是,我慢慢發現自己繼承了原生家庭的一些思維方式和行為。每當在某個場景中突然意識到這點,我就會極度自厭,整個人很拉扯、很痛苦。我該如何走出這種循環?

武志紅:重要的是,我們要明白自我覺知和自我攻擊有很大的不同,自我覺知是我們中立、客觀、如實、如是地看到自己的問題或者說特點。我們對自己有了很深的厭惡,其實就是有了很深的自我評價。就是說,我們看到一個事情,立馬就給它貼上一個好的或不好的標簽,然后希望自己是好的,對不好的就非常痛恨。這就導致了這個問題中的情形。

心理學的學習方式不是這樣的,不是說我們一發現自己有問題,就希望把這個問題立馬消滅掉。當發現自己做不到時,你就會產生情緒,嚴重的時候會產生很深的自我厭惡。厭惡也可以轉移,比如有可能轉移到父母身上,也有可能轉移到讓你發現問題的人身上,比如我這樣的心理學圖書作者。你會想:為什么給我指出這個東西來,又不能讓我改變?其實,覺知和評價是很不一樣的。覺知就很中立、客觀、如實、如是,而評價就是迅速區分好與不好,并且希望自己擁有好的,去掉不好的,甚至恨不得不好的立即消除。但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有再好的心理學工具也做不到這一點。

要求得太著急,就可能走向全能自戀,乃至變成對自己的厭惡和很深的自我攻擊。我的新書《深度關系》里講到這種現象,稱為“頭腦的暴政”。

問題4:我對媽媽的感情很復雜,有時覺得她很辛酸可憐,有時又真的很想遠離她。我經常很內疚,會攻擊自己。該如何處理這種情緒?

武志紅:我們對媽媽有這種復雜的情感,其實在一定程度上講,是因為我們在心理上跟媽媽還是有些共生的部分。好像媽媽是自己的一部分,希望自己能夠承擔媽媽的一些苦。我想說,這在我們社會可能是極其普遍的一種心理,因為過去重男輕女的情況很普遍,如今已經好了很多。以往,婚姻中的女性進入一個家族,常常被忽視、歧視,甚至被虐待。婚姻中男性的家族常常會讓女性過度付出,孩子由女性單方拉扯大。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很容易對媽媽產生很深的同情。

但同時這會產生另一個問題:做兒女的很想改變這個現狀,給化解掉。但他們會發現,即便外在條件改變了,媽媽好像可以過得更好,但很多時候她非要堅持自己原本很苦的那種活法。我們稱為沒苦硬吃。這時情況就變得很矛盾——你覺得好像可以改變媽媽,但又改變不了;你覺得這事很容易,但是媽媽就是不變。這時,你可能也會對媽媽產生情緒。在這種情況下,特別重要的是理解和接納。就是我們對媽媽要有一份很深的理解,也得接納她自己的節奏、她本身的樣子。如果我們看見媽媽這樣子就想去改變她,那就又回到我們前面幾個問題的情況。正如看見自己身上有問題立馬想改變,做不到就厭惡自己,看見媽媽身上有問題也想立即糾正,做不到就厭惡媽媽。但怎么可以厭惡媽媽呢?于是你又會感到內疚。這其實都來自一種心理,就是太著急了。

如果我們想和媽媽的關系從共生走向分離的話,我們要很深地意識到:媽媽是媽媽,自己是自己。我們想去改變另外一個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想控制這個人,甚至會演變成另一種形式的虐待。我們要了解,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我們改變自己都挺難的,是吧?當我們想著改變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很容易,似乎對方只要做點什么就可以改變了。但其實我們在改變自己的時候,比如戒煙、戒酒,改變懶惰、作息不規律的生活習慣,就會發現挺不容易,更何況改變他人?

問題5:好矛盾啊,一邊在心里責怪父母,一邊想拯救自己,一邊揪著那些傷害不放。要如何走出這種“受害者心態”?

武志紅:我們學心理學,特別是學習原生家庭的部分,是幫助我們看見自己的自我是怎么形成的,自己是怎么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然后你會發現,現在的自己、你的自我,的的確確和原生家庭、和父母的養育有巨大的關聯,甚至會覺得其中有某種因果。首先我們得承認這是事實,它已經發生了,我們不能認為父母改變對待我們的方式,我們就不必遭受這些苦了。這也是頭腦的一種幻想。

如果父母能夠有所改變,自己的自我也能立即改變——我想這其實都是妄想,自我改變也沒那么容易。

此外,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這種互為因果,也可能有很深的命運牽連,以及其他更復雜的背景。看見一個問題就想立即改變,一旦做不到,要么怪自己,要么怪父母,要么怪指出問題的人,其實都是太著急改變了。

問題6:認識到父母對自己的傷害之后,要如何與他們和解?如果發現就是和解不了,怎么辦?

武志紅:你看,所有這些問題其實都是一個問題,都是急著改變自己,急著改變父母,急著讓關系走向沒有問題的狀態。幻想學習心理學就能夠立馬做到讓自己的自我圓滿,讓別人圓滿,讓自己和父母的關系圓滿,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情?

和解需要一個過程,甚至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前面講到愛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納。對父母深深的理解和接納是愛,對自己深深的理解和接納也是愛,對真相的理解和接納也是極其重要的。如果覺得始終和解不了,那就承認暫時和解不了吧。

問題7:在親密關系里我好像特別容易不講道理,也就是所謂的“作”,有時還會用言語傷害對方,甚至對方對我包容度越高,我越會這樣。這是什么心理?如何改變?

武志紅:當我們在“作”的時候,會清晰地知道自己這時不再是一個大人,甚至連個大孩子都不是,而像個小嬰兒。小嬰兒就是想跟媽媽索取一種東西,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全能自戀加共生。這一點我在《為何家會傷人》中講得還不多,因為那時對全能自戀和共生理解得還沒有現在這么深,到《深度關系》這本書,認識就很深了。

全能自戀加共生體現在,我一說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我不說,你都知道我在想什么,然后你能夠立馬滿足我,這就是共生。全能自戀可以這樣表達:我一產生一個愿望,你就立即、馬上完美地回應我。因此,在“作”的時候,你其實就像一個找媽媽的小嬰兒,仿佛你們現在還是一個母嬰共同體,你就是對方,對方就是你,只要你一表達,甚至你不說,對方就能夠懂得,就能夠滿足你。“作”的人其實就是在要這么一個東西。而且,因為這出于全能自戀,所以當全能自戀一受損,人就很容易轉為全能暴怒,脾氣變得很壞,甚至攻擊對方。

不過,我們也要意識到,即使對自己的“作”,也要有所接納。可能有時候是控制不住地去“作”,但“作”的時候不要覺得自己的“作”就是真理,就一定是對的。表達的時候也給對方留一些空間,甚至有時候可以對自己的伴侶說:“唉,對不起,我剛才就是忍不住,我就是想‘作’一下,就是想鬧你一下。你也難受吧。有時候我就是想這么鬧一下,請你理解。”我覺得這樣就會好很多,是吧?

問題8:書中說“婚姻之所以容易成為愛情的墳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婚姻只是我們過去家庭模式的復制”。要如何走出這種模式的復制?

武志紅:我想特別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看見這種復制與沒有看見這種復制就是不一樣的。當我們沒有看見的時候,我們會覺得自己對伴侶的愛恨情仇全都發生在當下的關系中。這個時候人就會特別容易較真,把自己的想法當作真理。我們在學習心理學之后,就會知道當下的關系模式其實是過去關系模式的一種重復。也就是說,現在戀愛關系的模式其實是童年和父母關系的一種輪回。當我們看見這一點之后,就會對當下的關系少一份執著。

首先,我們去看童年的原生家庭對自己當下的關系有著怎樣的影響,重點不是放在責怪父母,責怪他們怎么給我們制造了這樣的關系模式。我們要看見的是,童年的養育關系住在我們內心,構成了我們的自我,又通過我們的自我影響了當下的關系模式。看見這個部分之后,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通過我們的自我來運作的,那你接下來需要特別關注的就是調整自己的自我,調整自己和伴侶的關系模式。

其次,當我們意識到這是一種重復時,這也是一種投射。當我們和當下的戀人這樣相處的時候,其實我們把自己父母的很多投影,也包括自我的一部分,投射到這段關系中。我們知道對方是誰,我們了解對方真實的樣子,因此如果關系模式都是一種投射的話,那就意味著我們看見的全是幻影,全是幻覺的關系。

當我們看見自己對過去父母的一些執著,對自己的一些執著,并把這些執著放在伴侶身上,甚至可能把父母的一些形象投射到伴侶身上時,那我們根本就無法真正看見伴侶。

既然意識到這是一種輪回,我們就可以從這種幻影之中走出來,好好去看伴侶是怎樣的人,要和真實的伴侶建立真實的關系。當我們做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戀愛關系才剛剛開始。因此,在熱戀階段,雖然看起來兩個人很有激情、很帶勁,在充分地溝通,但在這種激情階段,你常常是把過去的一些幻影投射到了戀人身上。這個幻影會有結束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會覺得,怎么突然間就變得沒意思了,而這個時候常常正是開始看見伴侶真實存在的時候。我們所謂的七年之癢,在我的觀察中,常常發生在第六年。在這個時期,你會產生一份很深的絕望,你發現無論你怎么努力,伴侶就是那個樣子,他不會改變。這是因為我們在童年的時候對父母有個改造夢想——你看前面的問題都是關于改造自己、改造父母的。這個改造夢想意味著我們想迅速地讓自己、讓父母、讓我們和父母的關系達到一種完美,其實這都是自戀。我們都需要認識到自己的改造夢想,把這個執念放下。

很多人到了七年之癢時堅持不住,其實關鍵在于第六年。當他在第六年開始想該怎么辦時,等到了第七年就開始陷入一個好像有點絕望的狀態。有人看清了對方真實的樣子,不愿意接受,或者覺得跟對方不合適,就會選擇轉身離開;有人發現并最終接受了對方真實的樣子,決定就和這個人走下去,這個時候關系反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進入一種更真實的狀態。

問題9:我還沒有成年,沒辦法在經濟上脫離原生家庭,擺脫父母對我的控制。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保留自己的獨立性?

武志紅:這就涉及我們書里講的一個特別基本的東西:原生家庭對一個人最大的祝福,是讓一個人在童年時就學會尊重自己的感覺;而原生家庭對一個人最大的詛咒,就是讓他在童年時就遠離自己的感受,然后一輩子一直遠離自己的感受。因此,我想對未成年人來講,不要太把父母的話當作真理來對待,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用自己的感受去感知萬事萬物,去判斷萬事萬物。當未成年人這樣做的時候,他其實就在發展自己的自我。當然,在痛苦的環境下,他獨自這么做了,仍然可以很好地發展自己的自我。雖然他童年過得很苦,他在使用感受的時候可能發現自己感受了太多的苦,可能覺得這樣很不好;但他在長大之后可能會發現,他在感受這些苦的時候,他的感受力具有非常大的價值。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因此,經濟上是否脫離原生家庭不是保留自己獨立性的唯一方法。即使暫時擺脫不了這種依賴,也可以通過使用自己的感受去感知萬事萬物來保持獨立,發展自我。

問題10:有一種觀點是:別什么都扯原生家庭,如果已經意識到問題卻不改變就是個人能力問題,就是找借口,就是懦弱。您怎么看?

武志紅:這其實和前面的問題一樣。我們如實、如是、中立、客觀地去觀察自己的自我是怎么形成的,自己的心理是怎么形成的,以及關于原生家庭的這些觀點,你是否覺得真的很有道理?如果你覺得有道理,就接受;覺得沒有道理,就不接受。覺知是中立的,而不是通過使用效果來下結論。

當下很多人反感“原生家庭論”,我覺得這仍然可以說是一種整體上的自戀。人們會覺得:知道原生家庭的問題又如何呢?我也沒法立即改變自己,又不能改變別人,這時候還抱怨自己的父母,那是不是找借口、有問題?

隱含的一種心理是:我希望自己是個高級的、很牛的、很好的人。這其實是對自戀的一種貪求。當這種貪求受損后,就產生了一種羞恥感。這個羞恥感轉向自己就成為對自己的歸罪和攻擊,轉向父母就成為對父母的歸罪和攻擊,轉向心理學理論就成為對心理學理論的歸罪和攻擊。

其本質還是對于改變太著急了,把難度想得太低了。

用言語攻擊別人的人,看似在苛求別人改變,其實可能指向的是自己的這種羞恥感,也可能是對世界的態度。比如,他本來期待通過某種心理學理論,可以迅速徹底地完成改變,可如果你問他什么才算是改變,改變什么,改變之后要去哪里,他自己可能也是蒙的。

問題11:如果我的父母處在痛苦中,或者在很糟糕的經濟狀況中,我總覺得無法自己一個人幸福快樂,甚至會因自己的快樂而有罪惡感,忍不住想去解救他們。但這樣真的能讓彼此的情況變好嗎?

武志紅:這種心理很常見,我自己也感觸很深,因為我的家庭里也是只有我一個人走出來,而且發展得很好。我的原生家庭非常貧窮,我對此的體悟就更深了。這個時候,你得意識到,你和你的家庭是“你是你,我是我”,當你想去幫家人的時候,也得考慮什么方式才是真正能夠幫到他們的。無限制地給家人錢,就絕對不是好的方式。

給予真正的幫助,需要一定的智慧。

對于作為集體的整個家族來說,有一個人從這個家庭里脫穎而出,走出去,絕對是給整個家族的一個巨大的祝福。即使你沒有從經濟上特別幫到原生家庭,你也會發現在你走出去之后,整個家族都會非常受益。這有巨大的價值。此外,我們得注意區分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部分。你通過自己的成長發展出去,能夠很好地幫到自己。如果你想讓整個集體、整個家庭都走出來,這就是一種集體主義,難度就非常大。如果能做到,那當然最好,但大多數情況下做不到,那就得承認自己能力的邊界。

問題12: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自卑和敏感是天生的,直到后來讀了這本《為何家會傷人》,才發現原來童年時父母對我說的一些話一直烙印在我心里,甚至影響了我對自己的認知。要如何扭轉這種錯誤的認知?

武志紅:你原本以為自卑、敏感是自己的,學了心理學,讀了《為何家會傷人》后,知道了“原生家庭”,你就發現原來自己的自卑、敏感是在和父母的養育關系中形成的。知道這一點,是一個偉大的發現、偉大的進步。首先,你發現你的自我是形成的——先尊重你的自我是形成的,然后就可以好好去看你的自我是怎么形成的,而不是立馬就產生一個要求,想立馬改變自己,立馬滅掉“錯誤的”自卑和敏感。我們對自己的自卑和敏感要有很深的理解和接納,甚至對它們有一份愛。這樣一來,一切就很不同了。

我們可以看到,所有的問題其實都緣于發現了一個不好的心理行為,就想立馬把它滅掉。心理學家卡爾·羅杰斯說,愛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納。但他并沒有說愛是深深的理解、接納和立即改變。很多時候,改變比我們以為的要難得多。很多人把改變想得太容易了。很多人想讓自己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并且最好是立即改變,這就是沒意識到自己當下的狀態其實有很深的合理性。你成為目前這個樣子,有很深的合理性,甚至父母的虐待行為也有很深的合理性,但這個合理性并不是指父母的虐待是對的,而是指有其深刻的成因。我們先尊重自己當下狀態的合理性,對自己當下的樣子有一份愛和慈悲,接著再去看它是如何形成的,在知道它是如何形成的后,我們就有可能逐漸去破解它,逐漸發生一些改變。

問題13:如何應對經常在言語中不經意貶低你的父母或伴侶?

武志紅:如果對方的貶低讓你感到痛苦,那就反抗,讓對方知道你是不接受的。關于這一點,我寫過很多關于“邊界”的文章,也開設了相關的課程,其中講了很多方法。比如,有個絕招特別適用于親人之間,叫不含敵意的堅決。從小事開始做起。比如,父母和伴侶用言語貶低你,你就要抓住他們常說的那些話進行澄清,或者反擊。這樣做的時候,對方可能會有各種辯解,有各種說法,你就抓住這個事情不放,一再重復地、持續地做下去,不斷澄清,哪怕有時候要持續一個月、三個月。當你在一件小事上能夠獲得他們的尊重,讓他們不再以一種慣性的方式貶低你,當你教會他們尊重你之后,你會發現,本來你以為改變的只是一件小事,結果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咱們在維護自己的邊界上面,要從小事開始教會別人尊重咱們。

當然,我覺得也要做好區分,就是我們也要做理性的評估,評估對方是真的在對你說一些惡言惡語,是在說你不好、你不行,而不是自己過于敏感。對此,我們可以先作為旁觀者去觀察一下。如果對方說的是一些中立的、比較溫和的,甚至是鼓勵的話,但你就是覺得他話里有話,覺得他是在貶低你,那你有可能需要反思一下。還有一種情況:對方的的確確在說一些貶低的、惡意的話,但當你指出時,他就說他并不是有意的,是不經意的——我們前面提到的“不含敵意的堅決”就是針對這種情況的。

如果你發現你不僅對伴侶、對父母的話非常在意,在工作中,在朋友面前,與同事、其他人相處,你也覺得別人在惡意針對你,那你就要意識到這可能是你自己出問題了。

問題14:為何有的時候我覺得恨父母,卻又期望他們的認同,無比依賴他們?

武志紅:這樣的關系應該就是一種共生關系。在這么近的關系下,彼此之間或一方對另一方有很多要求,這些要求是沒有邊界的要求,是嬰兒對母親的要求。提出者自己覺得理所當然,但其實沒有尊重各自的邊界。對另外一個人的、很多理所當然的要求,其實對對方構成了一種暴力。很多要求其實是根本達不到的,但你認為這要求合理得不得了,是對的,如此你就會恨對方。這種恨本身就是共生性的。處在這種狀態下,就意味著你還沒有和父母完成基本的分離,也沒有和原生家庭完成基本的分離。

既想要共生關系的好處,又想把自己的這種恨肆無忌憚地釋放到原生家庭中,就是一種共生關系。

問題15:無意中做了傷害孩子的蠢事,卻直到自己成長之后才覺察,要如何去彌補?

武志紅:很多時候是很難彌補的。不過,當父母能夠這么認識的時候,事情其實就已經變得很不同。碰到上面的情況,很多自戀很深的父母會是這樣的反應:當他們發現自己的問題時,死活不承認,極力維護自己的自戀。用我的語言來講,父母愿意承認自己有問題,又愿意去改變,哪怕改變不了,已經是很好的父母。如果父母愿意承認對孩子的傷害,那可以當面對孩子講,可以告訴孩子:我意識到了對你的傷害,感到很愧疚,想彌補你。

說到彌補,我們也要意識到,這也是立即就想改變。其實,我們可以在發現這個問題的狀態下多待一會兒。在承認傷害了孩子,感到愧疚或是產生其他的情緒時,讓這些情感多流動一會兒,也是一種愛。很多時候對孩子來說,父母愿意承認錯誤就已經非常了不得。

問題16:遇到很好的人,總覺得是假象,覺得早晚會維持不住,一定要看見一些負面的地方才會覺得真實,覺得踏實。這種心理是怎么回事?

武志紅:其中隱含著一種很深的投射心理,原因在于有這種心理的人內在世界里有很多黑暗和痛苦。他在固守一個東西——我的內在的判斷是對的,因此他在遇到外在這些好的東西時,就不想承認外在的好是真實的。因為如果他承認外在的好是真實的,那就意味著他內在的這種固守是錯誤的。他不愿意接受這一點,于是就繼續固守內在的黑暗才是真實的,因此他要不斷地把內在的黑暗往外在的美好上套,直到把這個美好給破壞了,這時他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看吧,我是對的。

當然,其中也藏著另外一層,就是他的一種恐懼——我經歷過太多黑暗和痛苦,現在要去承認外在的愛是真實的、是好的,是一種冒險:我承認了,萬一有一天這種愛又沒了,我就會感覺自己被愚弄了,從而產生很深的羞恥感,也會很害怕。為了逃避這種可能性,他索性就不去冒這個險,于是就一直待在黑暗中。

我有一位來訪者,是個特別典型的案例。在某個階段的咨詢中,這位來訪者連續二十多次,每次在咨詢開始時就會對著我怪異地狂笑,笑得有點猙獰。每次我們都會去探討他這個笑是怎么回事。最后一次,他突然大怒,朝我怒吼,直接說:“你他×的以為你對我共情一下,我就要去跟你建立關系嗎?我有這么賤嗎?你知不知道老子過去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你共情我一次就想把我從黑暗中拉出來,你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嗎?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你這個傻×!”而我就平靜地看著他,結果他接下來又號啕大哭,說對不起,說其實他心里藏著很深的恐懼,就是如果他相信了我,我卻愚弄了他,怎么辦;他過去一次又一次相信自己的媽媽,結果她轉身離開;如果他相信了我們,但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傷害他,怎么辦。

所以,他前面那二十多次狂笑,其實都是在試探我。但是這二十多次我一直都穩穩地、持續地在理解他。接著發生了最終這次關鍵性的咆哮怒罵,但怒罵完了,憤怒、怨恨釋放完了,他開始號啕大哭,感覺到悲傷。然后他終于承認了我對他的好,于是我和他的鏈接就這么建立了。

提問的這位朋友可能也在等這樣回應他的人。但我們得說明,在現實世界中,即便在咨詢中,這也是很難的。因為咨詢師未必能承受住這些,即使承受得住,咨詢師也未必有足夠的智慧覺知到這一點。

所以,陷入這種黑暗的朋友得明白,你想要的是這種接納。如果要到了,當然很好;如果要不到,你也得主動去嘗試讓自己冒險,相信外部世界的光明,讓它進入你的內在,而不是一直固守著黑暗。

有時在親密關系中也隱藏著這樣的邏輯——如果你是個壞人,你是不值得我愛的,那我就不愛你,我恨你。這時候,我恨你,你恨我,是公平的,也就不會喚起羞恥感,還能產生一種掌控感——我早就知道你是值得恨的,你不值得愛。但是,假如我去愛你,而你給了我一個壞東西,或者你辜負了我的愛,這時候我就會感到很羞恥,會覺得自己是個蠢貨,怎么讓自己相信你是值得愛的、你會愛我。我們表達恨的時候是沒有這種危險的,可當我們表達愛的時候就有很大的危險——我表達愛,結果你狠狠捅了我一刀。

問題17:80后這代人有兩種心態:我們這代人明白得太早,卻無力改變,這讓人感到痛苦,該怎么辦?我們這代人在傳統的教育方式下長大,卻又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禮,一邊傳承一邊反思,在不斷的打碎和重塑中一邊拯救自己一邊拯救孩子,這種撕扯就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嗎?

武志紅:當然了,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這個時候我必須得說一句:人身在福中要知福。不要覺得發現了問題卻無力改變,是一種痛苦。是會痛苦,但比起以前的時代——大家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怎么做都是對的;即使父母虐待孩子,甚至導致孩子死亡,媒體報道也只是說父母教育方式不當——已經好得多吧。其實,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已經有非常大的改變,有了很大的包容度和自由。我們能夠去看見、去承認父母的一些問題,是非常大的改變。當下的這種痛苦,和70后、60后相比大不相同。真要回到70后、60后那個時代,父母把你打個半死,你仍然得對父母說“你們是對的,是我不孝,是我錯了”。哪個更痛苦,一目了然吧。

問題18:您說過原生家庭分五種層級,具體是哪五種呢?

武志紅:英國精神分析學家威爾弗雷德·比昂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質是誰制造焦慮,誰容納焦慮。

在我看來,本來孩子天然有個容器,就是他的自我。圍繞著這個容器變大還是縮小,可以區分出五種不同層級的原生家庭。父母把孩子的容器變大了,這就是好的命運;父母給孩子制造很多的焦慮,把孩子的容器變小了,這就是糟糕的命運。

第一等的原生家庭,父母容納孩子,擴大孩子的自我容量,幫助孩子做到極致。他們還會給孩子提供豐富的資源,讓孩子有機會接觸到各個領域的高手,體驗到什么是高手之境。這樣一來,孩子就會形成內驅力,并懂得如何與事情建立深度關系。

第二等的原生家庭,父母可能沒有能力教會孩子把事情做到極致,但基本上是把孩子的容器變大了,孩子制造焦慮,父母容納焦慮,給孩子支撐力。孩子可以深刻感受到在父母這里是可以放松的。

第三等的原生家庭,孩子自己容納焦慮。父母無力幫助,但也不過多干涉和指責,不會去攻擊、破壞、掠奪孩子的心理空間,讓孩子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孩子能夠自己逐漸形成一個心理空間,然后主要容納自己的人生命題。

第四等的原生家庭,父母制造焦慮,挑剔自己的孩子,例如跟別人家的孩子進行比較。

第五等的原生家庭,父母用肉體暴力擊垮孩子,或者在言語上肆無忌憚地辱罵孩子。有人說精神上的暴力比肉體上的暴力更嚴重,但其實只有極端的精神暴力才比肉體暴力更嚴重,一般情況下肉體的暴力是更恐怖的,會把孩子的容器撕碎。而且這樣的情況會時不時發生,這意味著孩子的容器無法維持,經常會被擊碎、擊垮,孩子就會陷入徹底無助,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防御不起作用。

對普通的父母來說,你不破壞孩子的容器,其實就已經是在幫助孩子成長。

問題19:《為何家會傷人》第一次在國內出版是在2007年。如今已經過去十八年,它依然長銷不衰。這本書幫助上百萬讀者勇敢地面對過去,活出自我。現在這本書要出新版了,對今天的新一代的讀者,您有什么想對他們說的嗎?

武志紅:我特別想說,我們需要看見時代的變遷。這本書我是從2005年開始寫作的,一直寫到2007年。我想現在的80后、90后、00后不了解當時的情況,甚至很多60后、70后可能也已經忘了以前的環境。

實際上,在2010年以前,我們的輿論環境是這樣的:主流的看法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怎么做都是對的。我覺得那是一種嚴重的極端,主流輿論賦予了父母一種特權:父母怎么傷害自己的孩子都是對的。

在那種環境下,我出的這本書有種石破天驚的力量,因為那時候沒有人這么系統地去講,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是第一大謊言”。從那時開始,講這些話題的人越來越多,現在好像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成了共識之后,有些人可能又把它發展到另外一個極端,變成“父母皆禍害”,就好像什么問題都是父母導致的。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對這種聲音產生厭惡,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我特別想說,這個社會中有多重的聲音,這樣才是好的。如果只有一種聲音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是一種極端;只有一種聲音說“所有的問題都是父母導致的”,這也是一種極端。現在是各種聲音同時存在,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很好的狀態。這時候大家在各種聲音之中,自己去選擇自己想聽的聲音、適合自己的聲音,我覺得就很好。時代在不斷地變遷,我們能看見這種變遷,能看見發展,我覺得就是很大的進步。

問題20:在這本書出版的十八年間,根據您收到的讀者反饋,您感覺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嗎?

武志紅:這個變化肯定有。比如說,在2015年之前,或者說在2016年、2017年之前,讀到這本書的朋友,特別是剛剛接觸原生家庭論的朋友,很多感激得不得了。因為當時大家活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不僅父母都是對的,而且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導致的,自我破爛不堪都是因為自己不好,沒有把自己的自我構建好。這時候一切都是自我歸因,父母不好也是因為我不好,我不好更是因為我不好。這種聲音太折磨人了。等讀了《為何家會傷人》,了解了原生家庭論之后才發現,原來自我是在和父母的關系中形成的。這時他就會獲得巨大的解放,那時很多朋友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對我表達了自己的感受。

而現在,很多朋友在接觸到這本書時,可能已經對原生家庭論有很多了解,就不太會像之前那樣,因為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第一次了解到原生家庭論,有那種驚嘆的感覺。現在有很多人,不僅是讀者,也包括一些批評家,批評這本書把過多的責任歸因于父母,甚至歸罪于父母。我認為這種批評的聲音是對的,但是我的書里并沒有這么說,如果認真地看了我的書,就會知道里面沒有一句是歸罪父母的。

因為我始終在嘗試如實、如是、中立、客觀地去描繪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如何影響了孩子的自我。但是,我覺得太多人可能就是處在要找一個歸罪對象的心理狀態之下,他們最初歸罪的是自己,因此對自己有很深的厭惡。接著讀到這本書,看到這樣的觀點,他們立馬又開始歸罪于父母。到后來發現歸罪于父母是不好的,歸罪于自己也不好,于是就歸罪于書的作者,或者歸罪于這種理論。這時候我們要看見,看見自己為什么這么容易去歸罪。

看見一個好東西就想立即擁有,看到不好的就要立即予以改變,這其實是一種全能自戀。全能自戀的心理會導致自戀受損,而自戀一旦受損,就轉變成自戀性暴怒,繼而演化成羞恥感,演化成歸罪。全能自戀的基本特點就是太著急了,看見一個好東西就要立即、馬上、完美地擁有。不客氣地說,喜歡歸罪的朋友真的就是嬰兒心理。我們得知道,理解和接納要比改變更難。理解和接納是成年人的心理,是成熟的心理。我們看見所有歸罪、想要找個罪人的這種心理,其實都源自我們太著急了。我們太著急,希望成為一個很好的人,甚至成為一個完美的人,也希望這個世界完美地回應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全能自戀的幻想,這個幻想是注定會破滅的。

如果發現問題和改變問題之間一點距離都沒有,那就意味著完全沒有一個可以創造的空間,也沒有模糊的空間,就是說我絕對不接受這個問題的存在,就想立馬改變。我覺得高創造力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接受在樹立目標到實現目標之間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可以努力,可以發揮,可以創造。有高創造力的人,是能夠容忍、享受這種模糊狀態的,因為在這種模糊狀態里,在這種中間狀態里,可以去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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