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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和罵他的人們

初唐的時候,朝廷任用了不少山東士族擔任高官,但沒有山東士族里的高門。這說明,朝廷是很有誠意想跟山東士族合作的,但是山東士族不愿意跟朝廷合作。朝廷請不動這些高門,只好湊合著用比較次的山東士族。

我們都知道李世民納諫的傳說。傳說魏徵(580—643年)特別直言敢諫,每次都很不客氣地批評李世民,李世民就虛心接受。實際情況肯定沒有這么臉譜化,但李世民打心眼兒里怕魏徵是真的(當然,是鐘會怕嵇康的那種怕,丈夫怕老婆的那種怕,不是擔心魏徵會殺了他的那種怕)。

李世民為什么這么怕魏徵呢?因為魏徵是山東士族出身。他雖然不是從秦漢傳下來的最牛的“山東五姓”,但他家祖上出了一個魏收,是幫助北齊皇帝學會衣冠制度的重要人物。在山東五姓肯定不來的前提下,能來個魏收家的孩子,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寶貝了。

李世民肯聽魏徵的,還不僅是“虛心接受意見”,主要是相信北齊名門的治國經驗。中國的大人給孩子講故事的時候,不會提這個,只會說,魏徵家里很窮。名門世家不一定很有錢的,而且都會努力地說自己沒錢。

故事里都說,魏徵批評李世民,李世民永遠都是虛心接受。這樣的人物設定,是有一定的象征意義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種心理原型。在說不清楚的時候,我們可以把這樣的故事當“虛心接受意見”來講,一旦對歷史的真相感興趣,這樣的故事就會像種子一樣地發芽。

貞觀年間(627—649年)的詩是繼承陳隋的,尤其是關隴貴族,特別愛宮體詩,這個可能跟庾信的影響有關。后來的人不知道初唐是繼承陳隋的,就不太理解,李世民這么一個大英雄,怎么會寫這么艷麗的宮體詩。其實,李世民是一個典型的宮體詩人,他繼承的還是“六朝才子至尊多”的傳統,跟蕭綱、陳叔寶、楊廣他們一樣,都是以太子和帝王的身份做宮體詩的領袖,不光是做東道主,本人直接就是一流的作家。這說明,寫宮體詩跟亡國沒有必然聯系。李世民也寫宮體詩,人家就建國了。陳叔寶和楊廣亡國了,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不是宮體詩的問題。

帝王就是要寫宮體詩的。這也說明,從文學史來說,貞觀年間還是屬于陳隋這個時代的,當時的人對這個現象不會不理解,這在當時是很自然的,是后人不理解。

說起來,李世民的詩到底怎么樣呢?李世民的詩是很典型的宮體詩。他講究聲律對仗,色彩華艷,講究體物,沒有人會說李世民的詩不是宮體詩。李世民寫詩不少,也有一定水平,可以算是一個詩人。

李世民有一組《帝京篇》,用宮體詩的形式描寫并歌頌長安。東漢和西晉建立的時候,都有過歌頌都城的賦。李世民酷愛模仿漢朝以來的帝王,所以他也要歌頌都城。這一次,他不是用賦,而是用詩了,說明詩在搶賦的地盤。從動機上講,李世民寫的都城詩,跟東漢西晉的都城賦,意思是一樣的。

還有一個不同是,這一次他不是找人寫,而是自己寫了。這一方面說明,他會寫,比東漢和西晉的皇帝都強,貴族出身給了他良好的文學教育。另一方面或許也說明,他找不到人寫。這時候會寫的人,不管是山東的還是江南的,都不肯來幫他寫。

不要以為古時候人人都會吟詩作賦。古時候會吟詩作賦的人,一代人里也不過是寥寥幾個。這些人能不能為帝王所用,說明了這個王朝的控制力。李世民身邊有教他治國的人,但還沒有幫他潤色鴻業的人,說明建國之初,還不能對帝王的控制力期待太高。

李世民典型的宮體詩,主要還是詠物詩,這個是永明以來的傳統。他賦桃、賦李、賦簾,這都是典型的宮體詩的題目。不能說寫得多好,但是明顯是宮體詩的寫法。他女色詩也不少,也寫得像梁陳宮體詩人一樣露骨。李世民這樣寫女色,是后人不能理解的。其實他就是直接繼承隋朝的傳統,也就是庾信帶給北周的南朝宮體詩的傳統。

李世民有的句子寫得挺好,特別是他寫山水的,像“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霞處流縈錦,風前漾卷羅”這樣的句子,都很有意思,說明他對自然有特殊的興趣,這是貴族的特點。但是從句法上看,還是比較刻板,比較笨,顯得太老實了,像初學者寫的。這也是宮體詩的毛病。李世民可以寫一般的宮體詩,但寫不了最高級的宮體詩。寫一般的宮體詩是可以在貴族生活中學會的,但寫最高級的宮體詩所需要的那一點機智,李世民還是欠著一點。

當時就傳說,魏徵給李世民進諫,就包括勸他別寫宮體詩。但是這回李世民沒聽他的。因為留下來的文學作品證明,李世民還一直在寫宮體詩。李世民說,別的事我都可以聽你的,就是不寫宮體詩這事不能答應你;口頭上可以答應你,回去以后還是不能照你的辦。由此可見,庾信對關隴貴族的影響多么深遠,關隴貴族出身的李世民,有多么熱愛宮體詩。

魏徵勸李世民別寫宮體詩了,也是因為他是山東士族的孩子,這個群體是最反感宮體詩的。

魏徵是不愛寫宮體詩的。他有一首《述懷》,可以算是古體詩。從題目上看,他是學阮籍的;但是從體式上看,詩的篇幅略長,講究對仗,又有點往太康文學這邊靠;詩的題目也被記錄為《出關》,詩的內容是寫自己從軍打仗的經歷,這樣的內容,在建安文學[1]以后的北方,一直寫得比較少,反而是南朝的宮體詩里寫得比較多;詩里很多句子都是律句,甚至還講一點粘對,說明魏徵也不是不知道格律的。一般講唐代的古體詩,都從這首詩講起,但實際上,這首詩也不是漢魏詩的活化石,而是六朝詩的大雜燴。魏徵只是不愿意學南朝的文風,至于南渡以前的文風是啥,他自己也沒有做過嚴謹的文學史研究。話說回來,魏徵也不是一個詩人,他跟北朝的大多數士大夫一樣,寫詩都是過得去就行。

李世民是只許魏徵一個北方人罵他嗎?當然不是,南方人也可以罵他的,比如虞世南(558—638年)。

虞世南是李世民很信任的大臣,他也給李世民提過很多尖銳的意見,李世民也是很虛心地聽。虞世南的“虞”,也是一個江東士族的著名姓氏。《三國演義》里的虞翻,就是他們的祖先。虞氏在六朝的時候,也一直留在江東士族的圈子里。虞世南輩分比較高,他年輕的時候,是南朝的貴公子,跟庾信并稱的徐陵就是他寫詩的老師。

虞世南是寫宮體詩的,可以說是南朝宮體詩的嫡系傳人。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在李世民面前直言敢諫。一個人一輩子是否有很多批評皇帝的業績,不在于他寫的是宮體詩還是古體詩,而在于他從事的工作是不是批評皇帝。李世民除了向魏徵這樣的山東舊族學習治國,也是要像虞世南這樣的江南舊族學習治國的。

詠蟬

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虞世南寫詩就比魏徵講究了許多。他的《詠蟬》寫“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很有風骨,廣為流傳。從體式上來看,這也是一首宮體詩,是講格律的詠物詩。宮體詩一開始就是講格律的詠物詩,但大多是就事論事,沒有借題發揮。但是,宮體詩并不是反對借題發揮,只是齊梁的很多宮體詩人沒有借題發揮的本事。所以,能借題發揮的宮體詩也是宮體詩,而且是好的宮體詩。

如果我們閉上眼睛裝瞎,假裝看不懂《詠蟬》的借題發揮,那么這首詩至少也是一首以蟬為描寫對象的、很精致的宮體詩。

《詠蟬》的前兩句寫:“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這是寫蟬的形象。蟬可以待在很多地方,不一定都是這么清高的。夏天的時候我們經常聽見蟬在楊樹葉子中間叫,吵得可煩人了。虞世南專門挑了蟬這么一個清高的形象來寫,說明虞世南自己心底是清的。清是一種審美,虞世南覺得這樣的蟬是美的,而不是虞世南在下筆之前先打定主意,我這首詩要表現我的清高。

“垂”是個典故,最早出現在《禮記》里。虞世南這里只是借這個字面,不用原來的意思,這是用典的一種方法。把蟬的須子,比喻成貴族帽子上垂下來的帶子,這里透露出來的審美,還是宮體詩的審美。

后兩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從字面來看,也不失為對蟬的一個很好的觀察,可以算是“曲盡物情”。詩能寫人情,當然是最好的,但如果能寫出物的情,也算是好詩了。至于這里能透露出虞世南的人格力量,是因為虞世南有人格力量,倒未必是虞世南寫這首詩的時候故意要借物喻人。所謂“興寄”,是你先有一個強大的自我,這時候用你的眼睛看出去,看什么都能看出你的風格來。而不是在下筆之前先想:我寫這個,要有什么寓意呢?

李世民不僅在朝堂上挨這些比他大的男人罵,回家還要挨比他小的女人罵。在他晚年的后宮,還有一個徐惠(627—650年),就是徐賢妃。

徐賢妃的年紀比李世民的女兒還要小,跟武則天差不多,是貞觀年間出生的,是大唐的第二代人了。李世民晚年召了一批名門閨秀入宮,武則天也是這時候被召進來的。

徐惠的父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沒有記載,就有可能不是五品以上的官。李世民是聽說徐惠能寫詩,才召她進來的。不過,不要據此認為,徐惠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徐惠從小就是神童,一般來說,是神童,就意味著家里的教育水平比較高。更何況,徐惠還是個女孩子,在中古時代,能讓女孩子學會寫詩的可不是一般的家庭。徐惠是湖州人,是南方人,而且姓徐。陳朝的地盤上,姓徐的、能讓女孩子從小寫詩的人家,有幾家呢?我估計,徐惠跟徐陵的親戚關系應該不遠。這種“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的思維雖然屢遭嘲笑,但我認為,在中古時代是有效的。他們的親戚關系不需要很近,只要旁支家里出了一個聰明的孩子,這個孩子要想從家族中的顯赫人物那里得到一點直接或者間接的教導,是不太難的,難度遠遠小于一個真正普通人家的孩子得到相應的教導。一個人姓什么,在那個時代,不是沒有意義的。

李世民召徐惠入宮,可以對標晉武帝司馬炎召左芬入宮。左芬入宮的時候,她父親也沒做到五品官,當然,在左芬成為貴嬪之后,給她父親封個太守,也是捎帶手的事。但是,拿司馬炎那時候來說,二千石的女兒,也就是五品的地方官和武官的女兒,入宮都只是“良人”,是低級嬪妃。而左芬這個六品京官的女兒,反而可以凌駕于她們之上,很快被封為貴嬪,成為高級嬪妃。這說明,六品京官的能吟詩作賦的女兒,實際地位高于地方官和武官序列的五品官的普通女兒。皇帝提拔嬪妃,其實跟提拔外朝官員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政治表態,與個人感情無關。徐惠這樣的才女,即使她父親沒有做到五品官,她的地位仍然是高于武則天這樣的人的。

文士在哪朝哪代都是稀罕的,文士的實際地位其實很高,不能簡單以官品論的。何況李世民建國不久,身邊的文士并不多,他內心對文士是很敬畏的。從另一個角度說,徐惠的父親沒有做到五品官,不一定是他本人能力不行,說不定是跟他們家在陳朝地位崇高有關。也許是李世民不敢用他,也許是他不愿意為李世民所用。但是,李世民會征召他的女兒,他的女兒也真的會入宮。封建社會皇帝和文士的關系,就是這么復雜、這么擰巴。

李世民召徐惠入宮,表現了對文化的仰慕,對南朝士族的仰慕,對南朝先進詩學文化的仰慕。他自己也喜歡寫庾信帶來的宮體詩,或許,他在想,我已經富有四海了,干嗎不征召一個活的徐庾體的傳人來陪伴我呢?所以,一旦聽說了徐惠的存在,他就興沖沖地召她入宮了。徐陵的學生虞世南有沒有在其中牽線搭橋,咱們也不好亂猜。除了政治表態以外,或許李世民也是真的希望跟徐惠討論一下他心愛的宮體詩。

徐惠一進宮就被封為五品才人,很快升到二品的充容,可惜年紀輕輕就夭折了,死后追封為一品的賢妃,跟長孫皇后一樣入了后妃傳。李世民在長孫皇后之后再也沒立過皇后,徐惠是太宗朝除了長孫皇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妃嬪,幾乎就是皇后的待遇了。可見李世民對她是非常看重的。

中國古代的男性對才女有特別的喜好,如果能有幸成為一個才女,是會受到男性的特殊關注的。李世民這么看重徐惠,除了出于一個男人對才女的看重以外,應該也包含著一個關隴貴族對南朝先進文化的仰慕。歷史上也有徐惠對李世民進諫的傳說,這也象征了士族憑借文化優勢對皇權的制約。

進太宗

朝來臨鏡臺。妝罷暫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

長門怨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徐賢妃流傳下來的詩,體現出一個高冷的形象。從詩里可以看到,她對皇帝的權威和恩寵,都不怎么看重。比如她寫“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進太宗》),在皇帝面前真是端足了架子。身為妃子,皇帝召見你,你當然得來了,她居然說你讓我來我就來?古往今來,怕是沒有第二個人這么說話。徐賢妃可真不是那種一塊蛋糕就能哄走的小女孩,全天下的蛋糕都哄不走她。

皇帝讓你做妃子,按說是一種恩寵,但是徐惠好像并不開心。她說:“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長門怨》)借寫班婕妤的事,意思是,我現在做了你的妃子,成了個唱歌跳舞的人了,我之前讀的那些書,都不被看重了。其實皇帝召她入宮,就是出于對詩書的仰慕,但是讀書人永遠會覺得別人對詩書不夠重視。李世民為了能跟徐惠討論學問,已經是一路為她大開綠燈了。真要論她父親的官職和她伺候男人的本事,她是很難入宮為妃的,遑論做到副后。只不過后宮的主流工作確實是伺候皇帝,徐惠躋身其間,難免有尷尬之處。這也沒有辦法,在古代社會,李世民實在沒有辦法給徐惠提供別的職位。

話說回來,即使李世民能讓徐惠在外朝做個拾遺,跟魏徵、虞世南一起議論天子的是非,徐惠就不會尷尬了嗎?徐惠身為妃子的尷尬,不過是夸張地體現了初唐士人身為臣子的尷尬。外朝的士人,此時也隱隱地體會著徐惠在后宮的尷尬。

徐惠寫班婕妤,說明她很有身份的自覺,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為大唐扮演班婕妤。她說她要效法漢代的士族才女班婕妤,寧可像團扇一樣失寵,也要遵循禮法,不跟皇帝同車。才女不跟皇帝同車,不能理解為才女腦筋腐朽,為禮教克制自己的情欲。才女對皇帝這個糟老頭子能有什么情欲呢?不跟皇帝同車的意思是,要維護儒家禮教的尊嚴,不能皇帝說怎樣就怎樣。才女所信仰的儒家禮教,比皇帝更值得尊重。這是一個士族出身的才女嬪妃的身份。

徐賢妃這兩首流傳很廣的名作,其實折射出了士族在皇權面前的心態。因為在朝中做官的男性讀書人看了很有共鳴,這兩首詩便流傳開來。當時那些做官的男人,也跟徐惠一樣,不是什么都聽皇上的,在皇上手下當差總是有點不情不愿的。在一些人看來,你吃著皇上的俸祿,還不跪下巴結皇上,這就是矯情。但是李世民不覺得士族矯情,愿意聽士族罵他,這就是李世民跟卑微的小人不一樣的地方。所以,懂得貴族社會規則的李世民可以開創貞觀之治,罵李世民的士人可以得到李世民的青睞,而嫌士人矯情的人,盡管可以單方面宣布自己為李世民的粉絲,卻無法進入李世民的視野。

徐惠這兩首詩也是宮體詩,用的是發明聲律以后的新體,雖然不完全跟后來的律詩聲律一樣,但是基本符合格律,介乎古體和律體之間,我們可以叫它“齊梁格詩”。這個時候寫齊梁格詩還不是復古,因為這時候近體詩的格律還沒定下來,這就是當時的時新體裁。它的內容也是寫女性,雖然不能像男性寫宮體詩那樣描繪女性的身體容貌,但是她寫自己的生活,天然就是寫女性的。作為一個從小受到宮體詩訓練的詩人,徐惠用的語匯還是宮體詩的。

貞觀朝的士人里,除了熱熱鬧鬧地在朝堂上罵李世民的,還有懶得罵李世民、遠遠躲開的。李世民的宰相里沒有山東高門,就是這個道理。名士王績(約589—644年)就是遠離朝堂的一個典型。

王績比魏徵小九歲,比李世民大十歲,在隋朝就是一位成熟的學者了,也做了官。唐朝也承認他在前朝的地位,繼續讓他做官。但是他到四十一歲就去隱居了。他的隱居是真的隱居,有錢有莊園,財務自由,后半輩子就不給朝廷干活了。王績跟李唐政權是比較疏離的。

王績出身于太原王氏。東晉南朝的門閥在唐代都衰落了,唐代最牛的是山東士族里的山東五姓。太原王氏是唯一既是東晉門閥,又是山東五姓的家族。太原王氏跟瑯琊王氏不是一個家族,但是血緣比較近,他們的子弟客氣起來經常就互相說是兄弟的。太原王氏在東晉南朝地位不是最高的,也沒什么詩,但是到了唐朝地位很高,而且出了很多了不起的詩人,像王勃、王翰、王維,都是太原王氏這個品牌的。王績就是王勃的叔祖父。

山東士族對唐王朝持觀望態度,對南朝宮體詩也持觀望態度。他們不喜歡那種艷麗的措辭,但是暗暗地收下了新體詩的格律。后來發展出七律以后,山東士族就迫不及待地去玩七律七絕了。中唐韓愈引領的復古運動起來的時候,也是山東士族最積極。在沒有這些的時候,山東士族其實也是寫格律詩的,只不過色彩看起來黯淡一些,甚至有時候讓人意識不到他寫的是格律詩。除此以外,個別山東士族也會學習阮籍那種典型的古體詩。王績就是這樣,既有學阮籍的古體詩,也有色調稍微黯淡一點的五律。

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最有名的《野望》,是一首五律。這個題目取得有點像小學生作文的題目,這是剛剛脫胎于齊梁賦題的痕跡。這算是一首田園詩,上承陶淵明;卻是用新體寫的,所以下啟王維。“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這個畫面很有秋天黃昏的感覺,不再做宮體詩那種具體的描繪了,是大寫意,有點唐人的雄渾了。“獵馬帶禽歸”,這個細節也很生動。跟盛唐以后的詩比,這首詩還是有點板滯,但已經是在努力地寫現實,努力地生動了。

山水田園詩興起于陶淵明和謝靈運,他們都是在南方生活了一輩子的人,所以經典的山水田園詩,寫的都是南方的風景。從庾信跑到北周開始,詩里才有了典型的北方風景。王績這首詩,寫的就是北方的風景。北方的風景成為山水詩的經典意象,唐代的山東士族詩人功不可沒。

王績有五言古體詩,不多,是模擬阮籍他們的真正的古體詩,這是唐代最早的古體詩了。之前的詩歌史的主流是在走向近體,很少有人繼承阮籍的傳統。到了唐代以后,大家開始試著跳出近體詩的傳統,學阮籍了。王績是最早的。

王績模擬五古只是偶爾為之,就像我們老一代學者寫舊體詩一樣,一輩子寫不了幾首,但是他偶爾一寫就不錯,因為他這個人是大學者,見識高。比如他的《石竹詠》,是擬魏晉的,借石竹來寫他的生命感嘆。

萋萋結綠枝,曄曄垂朱英。常恐零露降,不得全其生。

嘆息聊自思,此生豈我情。昔我未生時,誰者令我萌。

棄置勿重陳,委化何足驚。

他先是寫石竹會隨著季節凋零,生命不能永恒,這是魏晉常見的生命感嘆。但是,王績又深想了一步,你這個留不住的生命,其實本來也不屬于你啊。我沒出生的時候,我又在哪里呢?是什么樣的力量讓我從無到有呢?既然生命不屬于我,那么失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呢?這種詩之所以好,不在于他技巧好,而在于他想得深。

王績既會寫近體又會寫古體,他在寫近體的時候,也會借鑒古體的優點,把近體寫得像古體一樣。比如他的《贈程處士》,寫得很瀟灑: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不如高枕上,時取醉消愁。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一上來就從一種道家的、俯瞰人間的視角落筆。“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這個句法很好,很瀟灑。雖然是對仗句,但是一點看不出齊梁宮體的那種板滯,一看就是一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高人寫的。“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對儒家的偶像不屑一顧,只有通達的學者,莊子的信徒,才有這樣的瀟灑。最后他的處世態度是“不如高枕上,時取醉消愁”,就這么瀟灑地隨便寫,自然有他的魅力。不是好在技巧,而是好在風骨,他這種風骨是學不來的。就好像嵇康,他往那兒一站就是個詩人,不需要什么技巧。王績的詩,是一種學者之詩。

李世民,和罵他的魏徵、虞世南,還有不理他的王績,是初唐的第一代詩人。唐朝建立的時候,李世民二十歲,王績三十歲,魏徵三十九歲,虞世南已經六十一歲高齡了。他們都是在唐朝以前學的寫詩,入唐的時候,詩歌已經基本定型了。他們在唐朝還生活了很久,但是他們的詩就是唐朝以前的詩。說貞觀的詩是繼承前代的,這個繼承是真的自然繼承,因為根本就沒換人。這個時代的主流,還是跟之前一樣,是寫宮體詩的,只是山東士族有點暗暗看不起宮體詩,在嘗試寫一些古體詩了。

注釋:

[1]建安文學:這里指從漢末曹操掌握政權到曹魏中期曹叡去世之間的文學,主要以建安七子和三曹為代表,是中古文學的發端,建安詩歌形式上有較多散句,語體較為古樸,內容上高揚士人的情志。可參閱《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六朝文學篇》相關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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