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山殘陽如血。
風卷著硝煙與血腥氣,在尸骸遍野的戰(zhàn)場上盤旋嗚咽。幾桿殘破的明軍旗幟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旗面被鉛彈與箭矢撕得襤褸不堪,浸透暗紅。遠處,幾座被紅夷大炮轟塌的夯土堡墻冒著縷縷余煙,如同大地潰爛的傷口。
耿仲明勒馬立于高坡。
冰冷的雨水開始敲打他肩甲上“懷順王”的鎏金銘文,蜿蜒的水痕劃過甲片縫隙里干涸發(fā)黑的血垢。他身后的漢軍鑲藍旗陣列肅殺無聲,鐵盔下一張張面孔被硝煙熏得黧黑,眼神麻木地望著坡下那片巨大的洼地——那里,黑壓壓跪滿了被繳械的明軍降卒,粗粗望去,竟有數(shù)千之眾。
“王爺,”鑲藍旗漢軍副都統(tǒng)石廷柱策馬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都押過來了,按您的令,專挑……東江鎮(zhèn)舊部。”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含糊不清。
耿仲明握著韁繩的手猛地一緊,指節(jié)泛白。
雨水順著他冰冷的面甲流下。洼地里那些跪伏的身影,雖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不少人身上還裹著滲血的破布,但那份久經(jīng)風浪的剽悍與骨子里的桀驁,他一眼就能認出——那是刻進皮島風雪里的印記。
一個滿身泥濘、頭發(fā)花白的老卒突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坡上的耿仲明。他缺了左耳,一道蜈蚣似的刀疤從額頭斜劈至下頜。耿仲明的心驟然一沉。**趙大錘**!當年在鐵山堡,就是這個憨直的遼東漢子,把餓得發(fā)昏、只剩半口氣的自己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
“耿二!”趙大錘嘶啞的吼聲穿透雨幕,帶著血沫子,“是你嗎耿二!皮島的兄弟你也下得去手?!”
洼地里死水般的沉寂被瞬間打破。無數(shù)道目光,絕望的、憤怒的、難以置信的,如同冰冷的箭矢,齊齊射向耿仲明。幾個年輕的降卒掙扎著想站起來,立刻被如狼似虎的清軍戈什哈用刀鞘狠狠砸倒,沉悶的骨裂聲清晰可聞。
“聒噪!”一聲厲喝如同鞭子般抽來。
鑲黃旗滿洲參領**蘇爾泰**策馬而至,他身披锃亮的銀甲,雨水沖刷下更顯森寒。他輕蔑地掃了一眼洼地,目光最后落在耿仲明臉上,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弧度:“懷順王,攝政王鈞旨,筑京觀以懾南蠻,時辰耽擱不得!這些卑賤的尼堪(漢人),難道還讓咱們八旗勇士親自動手不成?”
蘇爾泰身后,一隊滿洲巴牙喇(精銳護軍)肅立如鐵,眼神如同看待宰的羔羊。他們腰間的順刀已然半出鞘,寒光刺目。
耿仲明下頜的線條繃得像一塊生鐵。
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鑲藍旗……聽令!”
石廷柱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身后的漢軍陣列,發(fā)出一陣壓抑的、武器與甲胄輕微碰撞的窸窣聲,像無數(shù)靈魂在無聲地戰(zhàn)栗。
“動手!”耿仲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嗚——
凄厲的海螺號角撕裂雨幕。
漢軍旗的士兵動了。
他們沉默地拔出腰刀,三人一組,如同麻木的提線木偶,一步步踏入那片絕望的洼地。雪亮的刀鋒在陰沉的雨色中劃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
噗嗤!
刀鋒切入血肉的悶響,如同爛熟的瓜果被打破。
第一個頭顱滾落泥濘。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慘叫聲、咒罵聲、求饒聲、絕望的哭嚎聲轟然炸開,瞬間又被更加密集的砍殺聲淹沒。洼地化作沸騰的血池。雨水沖刷著噴濺的鮮血,混著泥漿,匯成一道道蜿蜒刺目的猩紅溪流。
“耿仲明!你不得好死!”趙大錘的怒吼戛然而止。一柄腰刀狠狠劈入他的脖頸,刀勢如此之猛,幾乎將他半個肩膀都卸了下來。他那雙圓睜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至死都死死盯著耿仲明所在的方向。
耿仲明端坐馬上,身形挺直如槍,唯有握著馬鞭的右手,在寬大披風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卻沖不散眼前彌漫的血霧。恍惚間,皮島的冰風又呼嘯著刮過耳畔——
“耿二!撐住!他娘的建奴退了!咱哥倆活下來了!”趙大錘那張被凍裂、卻咧著大嘴憨笑的臉近在眼前,他粗糲的大手正死命撕下自己破爛的襖襟,緊緊裹住耿仲明腿上深可見骨的刀傷,滾燙的鮮血瞬間將粗布浸透。篝火噼啪作響,映著周圍橫七豎八、裹著破氈子熟睡的東江兄弟。毛帥洪亮的聲音在營火間回蕩:“東江兒郎,同生共死!今日之血,必叫建虜百倍償還!”篝火的光暈里,年輕的孔有德狠狠灌了一口燒刀子,尚可喜正低頭磨著他那把缺口的長刀,火光在他們同樣年輕而堅毅的臉上跳動……
“王爺!”一聲壓抑的驚呼將耿仲明從血腥的幻境中拽回。
他猛地回神。
只見洼地邊緣,一個鑲藍旗什長韓鐵手——此人右手缺了三指,是當年在旅順斷于黃龍水師之手——正死死拽著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降卒。那少年瘦骨嶙峋,臉上糊滿血污,眼神驚恐如同待宰的幼鹿,破爛的軍衣下擺,赫然露出半角褪色的靛藍棉布——那是東江鎮(zhèn)軍眷在皮島自織自染的粗布!
“王爺!他還是個娃……”韓鐵手僅剩的兩根手指死死扣住少年胳膊,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哀求看向耿仲明。他身后,幾個執(zhí)刀的漢軍士兵遲疑地停下腳步。
“韓鐵手!”蘇爾泰陰鷙的聲音如毒蛇吐信,“你想抗命?還是想陪這明狗小崽子一起上路?”他身后的巴牙喇已經(jīng)搭箭上弦,冰冷的箭簇鎖定了韓鐵手。
洼地里,屠殺的節(jié)奏似乎凝滯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聚焦于耿仲明。雨點打在冰冷的鐵甲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嗒嗒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耿仲明看到那少年眼中瞬間燃起的、微弱如風中殘燭般的求生光芒。那光芒刺痛了他。他幾乎能聞到皮島漁村咸腥的海風,看到那些在碼頭翹首等待父兄歸來的瘦小身影。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張,一絲微不可察的氣息尚未吐出——
“殺!”
蘇爾泰厲聲咆哮,如同驚雷炸響!
咻!
一支狼牙重箭撕裂空氣,帶著凄厲的尖嘯,狠狠貫入少年單薄的胸膛!巨大的沖擊力將他瘦小的身體帶得向后飛起,重重砸在泥濘中。少年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慘叫,只是猛地抽搐一下,那雙剛剛?cè)计鹞⒐獾难劬λ查g黯淡,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穹,鮮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紅身下的泥水。
韓鐵手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拽著少年胳膊的手還懸在半空。他看著自己僅剩的兩根手指上沾染的、少年溫熱的鮮血,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麻木。他緩緩松開手,少年冰冷的胳膊滑落泥中。
洼地里短暫的凝滯徹底粉碎。
刀光再起,慘嚎盈野。屠殺的機器在血腥的潤滑下,更加瘋狂地運轉(zhuǎn)起來。
耿仲明猛地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眸底最后一絲波瀾已被凍結(jié)成萬古寒冰。他緩緩拔出腰間的順刀,冰冷的刀鋒在雨中反射著幽光。他策馬,一步一步,踏入那片修羅血海。
他沒有再看那個死去的少年,也沒有看僵立如石的韓鐵手。他的刀鋒,沉默而精準地揮向那些曾經(jīng)熟悉、此刻卻只剩下絕望與詛咒的面孔。刀鋒劃過老旗總的脖頸,斬斷昔日同袍的臂膀……每一次揮砍,都像是在劈砍自己早已腐爛的過往。血濺在他的臉上,滾燙,又迅速被冷雨澆得冰涼。濃重的血腥味塞滿鼻腔,直沖顱頂,胃里翻江倒海,卻又被一種更深沉的麻木死死壓住。
不知過了多久。
洼地里的哀嚎徹底平息。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堆積如山的無頭尸骸,血水匯流成溪,染紅了整片洼地。數(shù)千顆頭顱,被清軍士兵用長矛挑起,或堆疊在繳獲的明軍火炮、破車之上,或沿著道路兩旁壘成駭人的矮墻——一座巨大的、用東江子弟血肉和白骨筑成的“京觀”,在杏山焦黑的土地上森然矗立!
雨水順著那些頭顱扭曲的面頰流淌,沖刷著他們圓睜的、凝固著無盡恐懼與憤怒的眼睛。烏鴉聒噪著,如同黑色的死亡陰云,迫不及待地撲落下來,啄食著尚未冰冷的血肉。
“好!攝政王聞此捷報,必當嘉許!”蘇爾泰滿意地看著這片人間地獄,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他轉(zhuǎn)向渾身浴血、如同剛從血池中撈出的耿仲明,語氣帶著刻意的恭維,“懷順王忠勇可嘉,麾下將士用命,此京觀足令南人喪膽!”
耿仲明沒有看他。
他的目光越過那猙獰的京觀,越過盤旋的鴉群,投向東南方——那是皮島的方向,是埋葬了他所有熱血與忠誠的冰冷海疆。雨水沖刷著他臉上凝固的血污,卻洗不去眼底那一片死寂的荒蕪。
“收兵。”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聽不出絲毫情緒。
當夜,杏山清軍大營。
中軍帳內(nèi)燈火通明,酒肉飄香。蘇爾泰等滿洲將領正在為今日“大捷”開懷暢飲,喧鬧之聲隔著雨幕隱隱傳來。
鑲藍旗漢軍營地卻一片死寂。
士兵們沉默地嚼著冰冷的干糧,擦拭著沾滿同族鮮血的腰刀,篝火映著一張張麻木而疲憊的臉。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營地邊緣一處背風的土坡下。
耿仲明獨自一人,披著沾滿泥濘血污的斗篷,蹲在濕冷的泥地里。他面前是一個剛挖好的淺坑。坑里,靜靜躺著幾件東西:一本被血水浸透、邊角翻卷的《東江志略》(毛文龍所編東江鎮(zhèn)軍士名錄);一枚磨得發(fā)亮、刻著“毛”字的黃銅舊腰牌;還有一截用粗布仔細包裹的斷指——那是白日里韓鐵手在混亂中,用自己僅剩的腰刀,默默斬下趙大錘那只曾背負過自己的右手斷指。
韓鐵手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耿仲明身后,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他斷指的右手裹著滲血的破布,左手遞過一把小小的鐵鍬。
耿仲明沒有回頭,接過鐵鍬。
冰冷的泥土一鏟一鏟落下,覆蓋了那本象征過往榮光的《志略》,掩埋了帶著體溫的腰牌,也掩埋了那截飽含血淚與控訴的斷指。沒有墓碑,沒有香燭,只有沉默的雨聲和遠處軍營隱約的喧囂,為這幾位死于他刀下的東江亡魂,舉行著無聲的葬禮。
最后一鏟土落下。
耿仲明將鐵鍬深深插入泥地,拄著鍬柄,緩緩站直身體。冰冷的雨水順著他鐵青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淚。他望著眼前這座小小的、在風雨中孤零零的新墳,又望向遠處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大魔影般的京觀。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這吼聲撕心裂肺,帶著無盡的痛苦、悔恨和絕望,瞬間穿透了連綿的雨幕,卻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與風雨吞噬殆盡。
韓鐵手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刀,布滿血絲的眼中同樣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悲愴。他默默上前一步,站在耿仲明身后半步之遙,如同沉默的礁石。
不知何處飛來的幾只烏鴉,被這聲嘶吼驚起,撲棱著翅膀,發(fā)出不祥的“呱呱”聲,在低沉的夜空中盤旋了幾圈,最終朝著盛京的方向,振翅消失在茫茫雨夜深處。
耿仲明劇烈地喘息著,吼聲的余韻在他胸腔里回蕩,震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他死死盯著那片新覆的黃土,肩背的肌肉在濕透的衣甲下劇烈起伏、痙攣。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眉骨、鼻梁一路淌下,在下頜處匯聚成流,滴落在胸前的甲片上,發(fā)出細微卻驚心動魄的“嗒、嗒”聲,仿佛皮島上那永不停歇的更漏。
韓鐵手默默解下自己腰間的水囊——里面裝的不是水,而是遼東最劣卻也最烈的燒刀子。他拔開塞子,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氣立刻沖散了周遭的血腥與泥腥。他無聲地將水囊遞到耿仲明手邊。
耿仲明沒有回頭,布滿血污和老繭的手卻精準地抓住了水囊。他仰起頭,冰冷的囊口抵住干裂滲血的嘴唇,辛辣的酒液如同滾燙的巖漿,毫無阻滯地灌入喉嚨,灼燒著食道,直沖胃腹。他灌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烈酒從嘴角溢出,混著雨水和臉上未凈的血污,蜿蜒流下脖頸。
“咳咳……”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了腰,身體像一張繃到極限又猛然松弛的弓。他拄著鐵鍬,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韓鐵手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一把,那只僅剩兩根手指的右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終究還是緩緩收了回去,緊緊攥成了拳。
咳嗽平息。
耿仲明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不知抹去的是酒、是雨,還是別的什么。他的眼神比方才更加沉黯,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強行冰封在潭底。他不再看那小小的墳塋,目光投向遠處那座在風雨中沉默矗立的巨大京觀。
“走。”
一個字,冰冷,沙啞,斬釘截鐵。他拔出插在泥地里的鐵鍬,轉(zhuǎn)身,大步走向燈火通明、喧囂依舊的中軍大營方向,濕透的斗篷在身后拖出一道沉重的痕跡。腳步踩在泥濘里,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踏在累累白骨之上。
韓鐵手望著主帥那挺直卻仿佛背負著萬鈞之重的背影,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凄風苦雨中孤零零的土包。他彎腰,從懷里摸出一塊早已冷硬的麥餅,輕輕放在墳前的新土上。然后,他挺直腰桿,按緊腰刀,沉默而堅定地追隨著那個浴血的背影,同樣踏入了那片被無數(shù)亡魂怨氣浸透的雨夜泥濘之中。
雨,下得更急了。
沖刷著京觀上凝固的暗紅,也沖刷著那方小小的、無人知曉的墳塋。唯有那幾只盤旋在盛京方向的烏鴉,偶爾傳來幾聲斷續(xù)的嘶鳴,如同歷史深處傳來的、永不消散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