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的北京城,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甜腥。初冬的寒風卷過棋盤街,將枯葉與黃塵攪成旋渦,拍打著崇文門城樓上褪色的旌旗。耿仲明裹在厚重的羊皮襖里,氈帽壓至眉骨,活脫一個販皮貨的遼東客商。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腰間短刀——那還是毛文龍所贈,刀柄纏著的皮革已被血汗浸成黑紅。
“東江的魂,到底纏上我了。”他盯著城門洞下盤查的兵丁,喉嚨發緊。皇太極的密令猶在耳畔:“薊遼防線,自內潰之。”此行若敗,多爾袞正好借明廷之刀除去他這個“貳臣”。
鬼市藏鋒
更深露重時,耿仲明閃進騾馬市旁一條窄巷。腐菜與尿臊味中,一盞寫著“鐵口直斷”的破燈籠在風中打轉。算命攤后,獨眼老者趙瞎子正用長指甲摳著陶碗里的醬肉。
“天佑軍的老朋友,還記得皮島的咸魚味么?”耿仲明將半塊東江鎮腰牌按在油膩桌面上。趙瞎子獨眼驟縮,醬肉“啪嗒”掉進泥水:“耿...耿二爺?毛帥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毛帥的仇,得有人記著。”耿仲明推過一袋金瓜子,“我要見陳新甲。”趙瞎子枯手攥緊錢袋:“兵部尚書?您這是往虎口遞脖子!錦衣衛的番子比耗子還多...”話音未落,巷口傳來鐵靴踏水聲。耿仲明倏地后仰,一柄飛刀擦喉而過,釘穿趙瞎子的陶碗!
三個黑影如蝙蝠倒掛檐下,繡春刀寒光映著他們蒙面的臉。“北鎮撫司拿人!”為首者刀尖直指,“遼東來的皮貨商,好大膽子!”耿仲明靴跟猛碾地面,青磚“咔嚓”裂開,揚塵迷了追兵視線。他貍貓般竄上矮墻,卻聽趙瞎子慘叫——兩柄鋼叉已將他釘在算命攤上,血順著“鐵口直斷”的幡布往下淌。
“告訴陳新甲...”垂死的獨眼擠出最后嘶吼,“東江的債...還沒完!”
蛛網纏身
臘月初八,京師大雪。陳新甲府邸后門吱呀開啟,管家將耿仲明引進書房。炭盆邊,兵部尚書裹著狐裘,臉色比窗外雪還白:“懷順王親至,是要本官做祖大壽第二?”他展開耿仲明帶來的密函——皇太極用滿漢雙語寫的勸降書,印著蟠龍鈕朱砂印。
“松錦前線餓殍遍野,大人忍看將士易子而食?”耿仲明撥弄炭火,火星濺上陳新甲袍角,“歸順大清,關寧鐵騎仍由您執掌。”話音未落,書架后突傳機括輕響!三道鐵柵轟然落下封死門窗,墻板翻轉露出弩箭寒光。
“本官寧可餓死,不食建州祿!”陳新甲猛摔茶盞。弩機繃響剎那,耿仲明掀翻紫檀桌擋箭,箭鏃“奪奪”釘入木心。他反手甩出袖箭射滅燭火,趁黑撞向格窗。楠木窗欞碎裂時,院中火把驟亮如晝——三十名錦衣衛張弓搭箭,為首者臉上刀疤猙獰。
“耿仲明!”刀疤臉冷笑,“你策反的參將今早已懸梁,血書就在指揮使案頭!”風雪卷著人聲涌來:“圍住了!莫走了韃子細作!”耿仲明瞳孔緊縮:陳新甲的書案下,半幅未燒盡的信箋露出“多爾袞親啟”字樣。陷阱!
血雨銅鈴
耿仲明撞破西廂房窗紙滾入雪地,弩箭追著他腳跟扎進凍土。他狂奔過結冰的荷花池,突然足下一空!池面薄冰碎裂,刺骨池水瞬間沒頂。追兵腳步聲逼近:“射!死活不論!”
水下,耿仲明抽出匕首插進池壁石縫穩住身形。氣泡從口鼻涌出,冰層上映著晃動火把。他想起天啟七年死守鐵山,也是這般冰水浸骨...毛文龍的聲音穿透歲月:“活下來!東江的火種不能滅!”肺將炸裂時,他猛地蹬壁上浮,破冰剎那袖箭連發!
岸邊兩名弩手喉頭綻血栽倒。耿仲明濕衣結冰,每一步都像拖著鐵鐐。拐過煤渣胡同,暗處突然伸出小手將他拽進窩棚。十歲乞兒小滿往他懷里塞了件破襖:“穿!番子追穿羊皮的!”窩棚外馬蹄雷動:“挨戶搜!”
“為什么救我?”耿仲明撕下襖襟裹住凍裂的手。小滿眨著凍瘡眼:“我爹原是天佑軍火銃手...登州城破時他說,耿將軍給窮人分過糧。”耿仲明喉頭一哽,摸出最后金瓜子塞給孩子:“去廣渠門棺材鋪找韓掌柜,說‘皮島咸魚到了’。”
斷指驚雷
棺材鋪地窖里,桐油味混著血腥氣。韓鐵手用燒紅匕首燙合耿仲明肩頭箭創,皮肉滋啦作響。“錦衣衛封了九門,刀疤劉親自坐鎮正陽門。”這斷掌老兵曾是毛文龍親衛,“二爺得走水路,通惠河閘口有我們一條糞船。”
五更梆子響時,耿仲明蜷進糞桶。污穢淹沒口鼻,他透過桶縫看見韓鐵手推車過街。行至珠市口,突然一聲暴喝:“掀蓋查驗!”糞勺插進桶里攪動,污物潑了耿仲明滿臉。
“官爺,夜香有什么好查...”韓鐵手賠笑遞錢。刀疤劉一腳踹翻銅錢:“昨夜陳尚書府逃了刺客,嚴相爺下了死令!”繡春刀猛地劈開桶箍!耿仲明握緊袖中短刀,卻見韓鐵手獨臂突揚——鐵鉤假手“咔嚓”鎖住刀疤劉咽喉!
“走啊!”韓鐵手嘶吼著撞向弓弩手。弩箭穿透他胸膛時,他竟用牙咬斷引信,懷中火藥轟然爆開!氣浪掀翻糞車,耿仲明滾進陰溝。濃煙中傳來刀疤劉的咳血獰笑:“耿仲明!你可知誰賣了你?”
墨痕噬心
污水漫過腰際時,耿仲明在溝渠石縫摸到油布包。借著爆炸火光,他認出是趙瞎子死前藏匿的密報——泛黃紙頁記錄著陳新甲與清廷的秘使往來!其中一頁被血浸透:“...仲明可作棄子,換取議和之機...”
“原來我才是餌。”耿仲明低笑出聲,齒縫滲血。皇太極要除他,崇禎要議和,陳新甲要立功,三股絞索早套住他咽喉。污水突然翻涌,上游沖來半截焦尸,斷指上套著韓鐵手的鐵鉤。
卯時初刻,耿仲明攀上朝陽門水閘。守閘老兵正打盹,忽被冰水澆醒。“借弓一用。”玄鐵弓拉滿時,耿仲明望見正陽門城樓飄動的錦衣衛令旗。箭鏃裹著油布密報離弦而去,“哆”地釘在旗桿!城上頓時大亂:“逆賊在閘口!”
耿仲明縱身躍入通惠河。刺骨河水吞沒他前,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城頭展開的密報——陳新甲的議和手書在晨曦中如招魂幡飄蕩。他想起離開盛京時,多爾袞把玩著漢玉扳指說的話:“漢臣如狗,扔根骨頭就咬自己人。”水浪拍來,遼東帶來的短刀沉入河底淤泥,像一段被埋葬的往事。
青蠅吊客
七天后的寧遠城外清軍大營,多爾袞將密報扔進炭盆:“陳新甲私通東虜?崇禎自斷臂膀,妙極!”火焰吞噬“割讓遼西”字跡時,他睨著帳下跪地的耿仲明:“懷順王此番‘被擒’,倒替大清除了心腹大患。”帳中響起滿將哄笑。
耿仲明伏地未起,冰碴從發梢滴落。皇太極的金印密令在他懷中發燙——那是用韓鐵手的鐵鉤從錦衣衛尸首上扒出的:“...若耿生歸,可令其領漢軍攻錦州...”他眼前閃過小滿遞襖的手,趙瞎子摳肉的指甲,韓鐵手炸開的胸膛。
“奴才請為先鋒。”他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地。多爾袞笑著扶起他,蟒袍袖中滑出一軸畫。展開是松錦布防圖,題款竟是陳新甲!“用漢人的血染紅頂子,才是聰明人。”多爾袞的聲音如毒蛇鉆耳,“明日炮轟杏山,你的舊部祖大弼守城。”
出帳時風雪更烈。耿仲明走進自己營帳,忽見案頭多了一壇酒。泥封壓著字條:“東江老兄弟聚釀”。他拍開泥封痛飲,酒液混著淚滾進喉嚨。酒壇見底時,他抽出匕首在左臂刻字,血珠濺上皇太極的密旨——那是個“毛”字,最后一勾深可見骨。
帳外傳來漢軍集結的號角。他知道,杏山的炮火里,東江軍最后的血脈將化作青煙。而劊子手,正是毛文龍親手指點的火器營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