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這一生,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大中祥符二年,二十五歲的柳永第一次應舉。
不中。
年少輕狂不知畏懼,遂寫下《鶴沖天·黃金榜上》: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很剛,連官家都懟。
自封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則說自己不在乎功名,視之如浮云,不如喝著小酒與佳人享受人生。
很快傳進了官家真宗的耳朵里。
真宗也是個小心眼,一直記著小賬本,當柳永屢第不中后,真宗腹黑的想,給你機會了,你不中用啊,還好意思諷刺朕?
既然不屑于功名,那就去專心寫詞吧。
御批:且去填詞。
于是才有了奉旨填詞柳三變。
之后柳永離開汴京,和某個姑娘告別時,寫出了千古名作《雨霖鈴》。
不過柳永最終還是出仕了。
明道二年(1033年),劉娥駕崩仁宗親政,特開恩科,柳永聞訊趕赴京師,與其兄柳三接同登進士榜,授睦州團練推官。
景祐元年(1037年),調任余杭縣令。
寶元二年(1039年),任浙江定海曉峰鹽監。
慶歷三年(1043年),調任泗州判官。
同年八月,范仲淹拜參知政事,頒行慶歷新政,重訂官員磨勘之法,柳永改著作佐郎,授西京靈臺山令。
慶歷六年(1046年),轉著作郎。
皇祐元年(1049年),轉太常博士,皇佑二年(1050年)改任屯田員外郎,因六十有余,心有余而力不足,遂致仕定居潤州。
總體來說,就是仕途不暢。
柳永一生以青樓為家,雖然白嫖居多,但總是需要開銷的,所以并無積蓄,遂在北固山附近買了一座山麓民宅。
但大多時候住在北固山下的孤涼寺。
好在咱們的白衣卿相比較有女人緣,但凡是想喝酒了,去潤州城內的青樓里,依然還是可以白嫖到天亮。
日子倒也是肆意瀟灑。
陳大一和范純禮來到孤涼寺時已是傍晚時分,向門前掃地的僧人報了名諱,說拜訪柳屯田,那僧人便急忙去請了。
沒過多久,僧人回來請兩人入寺。
來到位于北固山崖下的后院禪房,僧人指著半山腰的涼亭笑道:“兩位施主,柳居士在亭中賞景,循著這條小道便可抵達遠水亭。”
兩人循著棧道登了上去。
涼亭里的石桌畔,殘陽余暉中,坐著一位吃茶的老翁,看著濤濤長江水滾滾東流去。
艷紅落照染紅了他身上那襲已經洗得褪色了的青袍。
老翁戴著尋常葛巾,幾莖白發從巾角鉆出,垂在凹陷的顴骨旁,襯得布滿溝壑的臉如同寺墻剝落的泥塑。
眉間積著七分倦色,唯眼角仍固執地挑著三分風流,被歲月熬煮過的神采像老陶罐底沉淀的茶垢,苦澀中泛著微光。
粗麻衣襟上的酒痕已洗成淡黃,山風掀起交疊的衣領時,隱約可見鎖骨處一點褪色的參差疤痕,不知是哪個青樓癡情人的牙印。
斜放在身旁的竹杖磨出了錚亮的握痕,鞋幫補丁里沾染著些許泥漬。
無傷大雅。
畢竟江南的楊柳岸還飄蕩著他年輕的曉風殘月,世人又怎會在意這點蒼涼。
陳大一和范純禮行禮后自保家門。
柳永起身回禮,“僧寺清簡,招待不周,兩位小郎君見諒,請坐。”
待兩人坐下,柳永問范純禮,“令尊可還安好?”
范純禮急忙道:“之前染風寒,又瘡瘍作祟,幸有陳兄之秘方,如今已無大礙,精氣神極好,但終究上了年紀,不復當年意氣。”
柳永點點頭,“有機會勸勸范相公,為大宋天下操勞了一輩子,有時候也可以停下來,喝喝清茶看看這人間山水。”
繼續道:“這天下不會離了誰就不轉了,兩位小郎君皆是人中龍鳳,自可秉承范相公之意志,憂大宋天下而樂山川萬民。”
這話說得很感觸了,符合他這一生的經歷。
范純禮和陳大一頓時惶恐。
“我等年少而才疏學淺,柳屯田之厚望,實在有愧。”
柳永看著陳大一由衷的稱贊道:“建寧軍谷雨文會,小郎君之《丑奴兒》驚艷天下,便是那首《如夢令》,在某看來已是大家氣象!”
陳大一暗暗慚愧。
柳永喝了口茶,神情有些飛揚起來,放下茶盞起身,“兩位小郎君遠道而來,某當盡地主之誼,走罷,入城去,今夜當不醉不歸!”
他很欣賞陳大一和范純禮身上這股年輕意氣。
陳大一笑道:“哪能讓柳屯田破費。”
范純禮急忙道:“晚生做東。”
陳大一的錢都是秀里吳氏的,他不會大手大腳,索性自己來請客了。
范氏有的是錢!
柳永哈哈一笑,“破費倒不至于。”
……
……
果然不破費!
到了潤州,柳永讓老丁將馬車趕到城內的采薇樓。
“采薇”也取自詩經。
剛下了馬車,好家伙,就見跑堂的伙計迎了上來,諂媚著笑道:“柳七官人,還是老規矩去玉露雅間?酒菜還是清淡為主,就不知柳七官人今夜想和哪些大家共賞夜色?”
柳七哈哈一笑,“采薇樓的姑娘們都是人間佳麗,喜歡來的都可以來,麻煩告知一聲,還有兩位才華卓著的小郎君,讓她們莫要錯過了良機。”
恰好老鴇過來,寒暄之后便吩咐伙計去安排,她帶著柳永三人上樓。
陳大一和范純禮面面相覷。
這……
看著架勢,確實不需要破費啊。
柳永沒少來采薇樓。
須知這采薇樓可是潤州城數一數二的青樓,在這里一晚上的開銷,沒個三五十兩銀子,怕是玩不盡興的。
柳永肯定沒這么多錢。
那么答案只有一個:不花錢。
陳大一嘆為觀止。
服氣了。
沒想到真和歷史上一樣,咱們的白衣卿相是走哪里都睡青樓,而且是免費睡不花錢的那種,青樓還甘之若飴。
太強了,不愧是白嫖老祖!
走在樓梯上時,老鴇這才注意到陳大一和范純禮,笑問柳永,“好俊的兩位后生,是柳七官人新收的門生?”
柳永:“非也,是范相公愛子范純禮和門生陳大一。”
老鴇愣了一下。
旋即轉過身就對樓下喊道:“姑娘們,玉露雅間有柳七官人,還有建寧軍谷雨文會的士子魁首,范相公的三公子,琴棋書畫伺候著吶!”
盛事,絕對是采薇樓的盛事!
如果今夜這三位貴客能留下一兩首小令,采薇樓必將名噪江南!
陳大一頓時尷尬萬分。
自己何德何能,能與柳七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