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想明白了里面的曲折。
陳大一和狄青不是在拿捏他這個大宋官家。
因為陳大一已名揚八閩,又有范仲淹和秀里吳氏為他臂助,而狄青更是如日中天,他倆不會拿前途開玩笑。
那么他們還是干冒天下之大不韙,信誓旦旦的篤定儂智高會造反,定然是基于廣南西路現狀分析后的預判!
但確實有點過于自信了……整個汴京朝堂,沒一個人認同。
趙禎心里活絡了。
按照狄青劄子中所奏,當下應讓狄青坐鎮兩浙,并分辟錢糧和兵力到福建路、廣南東路,震懾住儂智高,將叛亂扼殺于搖籃之中。
但文臣不會同意。
所以可以折中,將狄青派往福建路而未雨綢繆!
福建路和廣南西路之間隔了一個廣南東路,不會打草驚蛇,但具有一定的威懾效果,讓儂智高多少有些忌憚。
這個操作需要福建路配合。
否則找不到理由將坐鎮真定路的大宋軍事第一人派到福建路去——沒有絕對合理的借口,滿堂朝臣勢必反對,儂智高也會起疑。
趙禎輕輕拍著吳育的手背,“朕心里有數了,愛卿放心罷。”
吳育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
眼角浮起一抹難以察覺的欣慰笑意。
汴京這場政治風波持續了一個多月,聲勢頗為浩大,文臣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但官家的態度讓很多人察覺到了反常。
官家遲遲沒有松口:就是不懲罰狄青和那個叫陳大一的庠生。
似乎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直處于回光返照的吳育,不知道是不是太醫院的御醫們終于用對了方子,竟然在官家探望那夜,病情開始有所好轉。
這事吧……
滿朝文武暗暗叫絕。
吳育利用重病救了陳大一的前途。
當然,這里面不好非議是吳育在算計官家,畢竟他病重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御醫們的診斷也是快要油盡燈枯,若是駕鶴西游實屬正常。
現在病情好轉,還能為國家奉獻余力,官家高興還來不及,哪會怪他。
當然,還是有人彈劾了吳育。
比如參知政事劉沆……
大家都是副相,存在競爭關系。
但官家趙禎性情仁厚,誰對大宋鞠躬盡瘁,他都看在眼里,知道吳育這些年一直抱病處理政事,絲毫不介意他有可能被吳育算計了。
何況吳育是想保護陳大一這個才子。
趙禎也愛才啊!
所以只要牽扯到彈劾吳育的章折,全部留中不發。
五月底,福建路轉運使唐肅上奏,說轄境內匪患橫行,威脅到了官礦的安全,而官軍剿滅的軍事行動頗為阻塞,請朝廷給以福建路支援。
趙禎立即拿到大朝會上討論。
樞密院一看,這是送枕頭來了啊,立即說福建路兵力、錢糧都充盈有余,剿匪不力實乃戰術問題,不如讓滯留吳縣的狄青去試試。
文臣們一看,好事!
剿匪這種小打小鬧的事情,狄青辦好了不是什么功勞。
辦不好?
就深陷在福建路罷,甭想來樞密院了。
于是沒有反對。
趙禎大袖一揮,將福建路安撫使調任真定路,由狄青補缺,全權輔助福建路轉運使唐肅推動廂軍剿匪事宜。
看起來,從真定路的馬步軍副都指揮使到福建路的安撫使,狄青升官了。
實際上明升暗降。
兩者在大宋軍事圈子的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壤之別。
這場風波就這么過去了。
全程沒提陳大一。
一方面,要給范相公留個面子,另一方面,官家既然在小朝會上讓相公們聽了他的策論,顯然已然簡在帝心,且有好感。
沒必要給官家添堵。
再者,陳大一是秀里吳氏的人,大家愿意給吳育這個面子。
所以陳大一屁事沒有。
當然,也沒獲得什么好處,錯失了良機。
把文章擺在大宋官家面前,結果策論水平依然差點火候,大概也就是普通進士的水平,遠遠達不到驚艷的程度。
……
……
吳縣。
狄青和陳大一分主賓而坐。
士卒往來收拾行李。
狄青喝了口茶,看著門外被陽光沐浴得慘白的光景,憂心忡忡,“如今倒是遂了你之心愿,將去福建路剿匪了。”
陳大一道:“這恰好說明官家也認可晚生的預估。”
狄青搖頭,“你想多了。”
等了將近兩個月,才等來這個消息,顯然京畿的政治博弈絕不簡單,當下這個結果,是官家妥協的結果。
如果不是妥協的話,就應該有兵力調動和糧草調撥。
陳大一笑道:“誠然,能將叛亂扼殺于萌芽之中最好,但如果儂智高不叛亂,怎么顯出晚生的預判是正確的?”
不叛亂你怎么當樞密使?
狄青搖頭,“你也應該學學濮封胥,抽空多看看兵書。”
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策。
戰爭終究要死人。
豈能為了一己私欲,而讓眾多將士陷身沙場。
陳大一搖頭,“晚生以為這不是自私的想法,實在是朝廷的做法讓儂智高沒有退路,縱然指揮使去福建路了,儂智高最后依然還是只有叛亂的道路可選。”
朝廷其實很“陰險”。
就是讓交趾和儂智高互相消耗。
與其喝一杯慢慢杯耗死的毒藥,儂智高還不如選擇殊死一搏,至少有一個機會。
換言之,叛亂不可避免。
除非朝廷同意收編儂智高——這顯然不符合大宋在南疆的戰略。
狄青心里還是有點沒底,“之前被你一頓忽悠,沖動之下上了章折,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到時儂智高沒有叛亂,我可就成了笑話。”
陳大一自信滿滿,“指揮使放心,坑不了你,再者,如果儂智高不叛亂,晚生的處境也會河南,一樣是個笑話。”
狄青搖頭,“不一樣。”
陳大一是讀書人,就算錯了,將來依然可以入仕,但自己走錯這一步,除非北方再起戰事,否則這輩子都走不進樞密院了。
一名士卒進來,“狄帥,已經整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狄青起身,“走罷。”
不用等著蘇杭地區的士族相送了。
他們也不會。
武將在江南地區就是這么的沒有地位。
和陳大一來到大門外,一標精銳邊軍已經整裝待發,老丁掌著馬車侯在道旁,范純禮站在馬車旁,濮封胥則牽了馬等在門口。
狄青接過馬韁后對陳大一點點頭,“建寧軍見。”
眾人互相行禮告別。
看著狄青帶著濮封胥和一標士卒遠去后,陳大一和范純禮一起上了馬車,“丁叔,走罷。”
濮封胥要走儒將道路,跟隨狄青回福建路。
陳大一也要回去。
但他知道柳永快要駕鶴西去了,因為《雨霖鈴》的緣故,陳大一對這位白衣卿相頗為尊崇,想著距離不冤,那總要去拜見一下。
范純禮聽說他要去潤州拜訪柳永,也去湊熱鬧。
所以兩人的計劃是先去潤州,之后范純禮去青州跟隨范仲淹,照顧起居,陳大一則打道回福建路,等儂智高叛亂平定之后,再找恩師繼續深造策論。
如今恩師的身體狀態極好,沒了頑疾沉疴,應該還有好些年的時光。
算是逆天改命了。
吳縣到潤州三百五十里左右。
江南風光好,陳大一和范純禮走走停停,看夠了江南煙雨古道巷陌,足足五日才抵達潤州,找了客棧住下后打探了柳永的近況。
第二日去北固山孤涼寺拜見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