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鴇這一嗓子把采薇樓喊活了。
原本只是熱鬧喧囂。
充斥酒肉情色而已。
這一嗓子下來,樓下大廳里摟著女伎吃酒調笑的各位大小官人、富賈們紛紛望過來,一些個閑著的女伎、歌姬、樂師紛紛蜂擁而至。
一位年輕的華服士子大笑道:“老鴇,柳屯田今夜開銷,本公子買單!”
坐他旁邊的富貴公子不服氣,大聲嚷道:“在潤州哪輪得著蘇兄買單,當然是在下買單!”
二樓,一位中年商賈聞聲從雅間出來,笑著對那富貴公子道:“楊公子豪氣,不過柳七官人來到采薇樓,還需要諸位賬付,那在下豈非被同行嗤笑。”
他是采薇樓東家,潤州富賈、士族孫氏族人孫丞。
柳永微微對眾人頷首,行了一禮。
帶著大開眼界的陳大一二人進了玉露雅間落座。
雅間內沉香裊裊。
老鴇笑說,“柳七官人和兩位小郎君且稍坐片刻,老身這就去給三位安排酒菜,若有所需,只管吩咐便是。”
又言笑晏晏的道:“柳七官人,采薇樓的姑娘們對你可是望穿了秋水,上次你來喝了酒便走,今夜可莫要誤了佳人呀!”
言下之意,一定要過夜。
陳大一和范純禮大為震撼,長見識了。
第一次見到有老鴇主動求客人在青樓睡覺的,而且還是免費的那種,恐怕也是采薇樓姑娘們的心聲——直白點,都想和柳永睡覺。
柳永笑道:“有勞。”
又道:“還煩請告知一下讓樓下兩位公子和貴樓東家,稍后某和這兩位小郎君議事之后,他們若是不介意,也可一起飲酒賞舞。”
別人好意自當回應。
老鴇剛出門,便有數名身著藕荷色羅裙的樂妓抱著琵琶、古琴魚貫而入,為首的姑娘眉間點著梅花妝,向三人盈盈一拜:“奴家采薇樓行首蘇迎春,見過柳七官人、范公子、陳郎君。”
柳永笑瞇瞇的,“迎春瘦了啊。”
蘇迎春嗔笑,“想柳七官人,想的。”
說完挨著柳永坐下,抱著他胳膊夾在懷里搖晃著道:“上次柳七官人喝完酒便走,奴家可是被潤州所有姐妹們嘲笑了一兩月吶。”
柳永笑而不語。
他都這把年歲了,雖然也還行,但終究不復壯年了。
如今只能偶爾宿青樓了。
陳大一看著這一屋子都愿意對柳永投懷送抱的曼妙姑娘,腦海里忽然想起一句很騷的勸諫:少年不知精珍貴,老來望逼空流淚。
這是后世某些論壇上勸年輕人不要頻繁自我消遣的句子。
當然,不符合柳永。
他從不需要自我消遣,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蘇迎春看了一眼范純禮和陳大一,眼前也是個一亮,好俊俏的兩個小郎君,遂喊了兩聲:“阮夢,陳癡,你倆給兩位公子斟酒,莫要怠慢了。”
兩位姿色出眾的女子在兩人身旁落座。
又有伙計魚貫而入,端上美酒小吃。
剩下的樂師各自就位。
舞姬稍待。
柳永笑道:“先來一曲高山流水罷。”
旋即端起酒盞看向陳大一,笑道:“小郎君之名鵲起于浦城,又耀于建州,再顯杭州,吳縣力挽狂瀾救范相公于病危之間,某甚為欽佩,請!”
陳大一不敢怠慢,急忙端酒同飲。
蘇迎春眼睛更亮了,側首看向陳大一,“原來小郎君就是建寧軍谷雨文會士子魁首陳大一,是奴家眼拙了!”
陳大一笑了,“蘇大家客氣了,在下只是僥幸而已。”
蘇迎春媚眼如絲,“小郎君,你旁邊的那位陳癡,最擅《如夢令》曲調,不若聽她唱一曲?”
陳大一想了想,不妥。
遂道:“在下自讀書起,便仰望柳屯田的諸多佳作,尤喜《雨霖鈴》,不知道諸位姑娘可有擅者,以凈我等耳心也。”
還是先聽《雨霖鈴》。
蘇迎春笑樂,“還是陳癡。”
為何叫陳癡,雖然長著一張禍水紅顏的臉蛋,但其實是個癡人,不擅迎合,不懂風情,自來采薇樓后門客寥落。
就癡情于唱曲。
原本有個好聽的名兒,叫陳秋起。
后來便得了個陳癡的雅號,叫了半年,便索性成了藝名。
陳大一側首打量身邊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論姿色猶在蘇迎春之上,五官與身材皆是自來大宋后所見第一等。
就是神情木訥,穿著端莊。
不像是個青樓女伎,更像是個讀書讀癡了的良家姑娘。
在采薇樓里便有些出淤泥而不染了。
行了一禮,“有勞。”
陳癡起身,對柳永行了一禮,又對陳大一和范純禮行了一禮,到旁邊去面壁自坐。
柳永對不解的范純禮和陳大一笑道:“這位陳癡姑娘癡于唱曲,每次唱曲都全力以赴,所以需要開嗓,可稍等片刻。”
又道:“不過某還沒聽她唱過《雨霖鈴》,甚是期待啊!”
他定居潤州不久,尤其上了年歲后很少在青樓夜宿,偶爾來幾次,都因為各種狀況喝酒應酬,沒能聽得這位陳癡之音律。
蘇迎春補充道:“陳癡唱曲,潤州一絕也。”
陳大一恍然大悟。
沒曾想在青樓之中還能遇見人民藝術家。
對接下來的唱曲越發期待了。
過不多久,陳癡轉身。
恰好此刻《高山流水》結束,一位樂師將懷中琵琶遞給陳癡。
陳癡抱琵琶而落座。
因為柳永的到來,樓上樓下都安靜了許多,幾乎所有人都關注著玉露雅間,畢竟這種情況下,柳永可能會有新詞面世。
雅間里燭影搖紅。
陳癡猶抱琵琶半遮面,蔥白的手指拂過冰弦,忽聽得“錚”的一聲裂帛之音,恰似寒蟬凄切。
這單獨的一個劃音,立即便將意境拉出來了。
“寒蟬凄切……”
陳癡的嗓音帶著江南煙雨浸潤的溫潤,尾音卻像檐角將斷未斷的雨線,纏綿之中,卻盡顯了人間風情,似揉碎了整個潤州的秋雨,每個轉音都帶著顫巍巍的濕意。
讓人仿佛走在江南煙雨中的青石板古道上。
柳永指節隨著旋律叩擊案幾。
當年寫就此詞時,哪曾想過會成教坊必習之曲?
他混濁的眼中泛起微光,仿佛又看見汴河畔的那個白衣讀書人,正將新詞題在歌姬的團扇上,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依依離別。
皆已是歲月。
陳大一聽過后世的《雨霖鈴》,但此刻絲竹聲中迸發的生命力,讓他突然明白古人所謂“聲震林木”并非虛言。
當陳癡唱到“今宵酒醒何處”時,那微微上揚的尾音竟勾出人心中的萬般遺憾,而楊柳岸的曉風殘月就在眼前翻卷。
陳大一攥緊拳頭,內心波瀾起伏。
這就是宋詞的魅力!
陳癡最后一句“更與何人說”化作一聲嘆息,她已是淚眼婆娑。
同樣淚眼婆娑的還有柳永,陳癡的一番唱曲,讓他夢回了當年。
陳大一望著柳永紅了的眼角,以及輕顫的五指,讀懂了他的感傷:多年后回望,最初的情懷已是最遙不可及的奢侈。
……
……
ps:書友好少,評論好少,月票好少,打賞沒有,追讀也不多,感覺像在單機,不過……作為自詡的讀書人,我寫得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