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州六縣的庠生各自端坐。

所有的丫鬟奴仆留在流蘇園外面，吃著小食和熱茶看熱鬧——商販哪會錯過這等機(jī)會，早就擺下了攤位。

有身份地位的人，如州庠直學(xué)楊道圖、州庠教授汪巢、建安縣主簿之流的官員，坐在一起寒暄聊天，討論經(jīng)禮。

陳大一和濮封胥拱手告別，到各自縣庠的區(qū)域就坐。

他坐在蒲城縣的末位，挨著章惇，行禮落座后，不解問道：“章七郎還真讓你來了?！?

這位同樣才束發(fā)的少年郎一身衣冠勝雪，眉目溫潤五官俊秀，完美詮釋了什么叫公子如玉。

章惇笑了笑，“七兄身體不適，今日在客棧里臥床修養(yǎng)，但在下并不是頂替他的名額，是受呂使君邀請而來?！?

陳大一暗嘆了一聲。

官場果然還是個人情世故場。

倒也能接受。

畢竟偌大的一個谷雨文會，連一兩個重量級對手都沒有，全是土雞瓦狗的話，士子魁首的含金量就會直線下跌。

這是自己在大宋第一次接觸大場面。

好奇的左顧右盼。

并不是所有讀書人都如章惇那般公子如玉，反倒是自己這個少年郎，似乎是除章惇之外最為好看的之一。

嗯，有點(diǎn)自戀的成分。

一州六縣的庠生中，自己和章惇最小。

其余人大多已經(jīng)及冠。

但陳大一發(fā)現(xiàn)，遠(yuǎn)道而來游學(xué)的士子中，有些人竟然還沒束發(fā)。

章惇在一旁介紹道：“一州六縣的庠生，說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其實(shí)對你我二人構(gòu)成威脅的不多，松溪三郎君中的陳昭，雖然品行紈绔，但有真才實(shí)學(xué)，濮封胥家學(xué)淵源，不容小覷，建陽的范通直，亦是鄉(xiāng)紳世家出身，飽讀詩書，小有名氣?！?

“其余碌碌耳！”

“不過遠(yuǎn)道而來的游學(xué)士子中，有些已經(jīng)揚(yáng)名鄉(xiāng)里，比如和你我一般年紀(jì)的四個少年郎君，是晉江林楷的四個兒子，林楷如今知長興縣。福州那邊的傳言，林氏四子，大概會如秀里吳氏一門五進(jìn)士一般，同中進(jìn)士?！?

“挨著林氏四子的少年郎叫許將，他還沒束發(fā)，已聲名昭彰，將來極可能一甲中第?！?

“坐在最旁邊的那位，叫呂惠卿，是一位大才子?！?

陳大一前面聽著還行。

都是沒怎么聽過的人物，縱然高中，估計在仕途上成就也不高。

哪料到最后一個人竟然如雷貫耳。

呂惠卿！

難道是自己知道的那個呂惠卿？

他竟然也是福建人。

呂惠卿，嘉佑二年進(jìn)士。

北宋“奸臣”——忠奸不好說，但他和王安石的恩怨，陳大一還是清楚。

沒想到今日見到了。

多看了兩眼。

十七八歲的樣子，嗯……和濮封胥說的那樣，一個嘴巴兩個鼻孔兩個耳朵兩只眼睛，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士子。

不如章惇這般才華與美貌并存。

半是戲謔半是認(rèn)真的笑道：“聽得章兄介紹后，在下很是想學(xué)那曹阿瞞，說一句看今時嶺南英雄，唯君與某耳?！?

章惇很是無語，“你膨脹了?！?

頓了下，“這些人大多都是書香世家，說來有趣，今日前來參加文會的年輕士子中，陳兄你是唯一賤籍出身?！?

陳大一感受到了壓力。

門閥世家早已沒落，不過終究還有底蘊(yùn)存在，書香世家出身的人，從小衣食無憂，也不缺書，已經(jīng)贏在了起跑線上。

雖然朝廷有意無意的打壓門閥世家出身的讀書人，不讓這一頑疾重燃，威脅到皇室統(tǒng)治，但別人可以憑本事正兒八經(jīng)的考中進(jìn)士之后出仕。

大不了就是進(jìn)中樞難一點(diǎn)而已。

又暗暗嘆氣。

能讀書的大多有背景，像自己這樣的人是極少數(shù)。

所以說，很多歷史小說里的穿越都在意淫，來到古代，若是年紀(jì)還小，第一關(guān)就是平安長大——古代嬰兒夭折率奇高無比。

連皇室的太子都會夭折，何況老百姓。

而等你好不容易長大了，又要面對各種不公平的競爭。

運(yùn)氣一般，出身在寒門，還有拼搏的機(jī)會。

運(yùn)氣差點(diǎn)，出身貧賤籍，那就真的連拼搏機(jī)會都少之又少，因為你根本買不起書，而在大宋朝，讀書才是王道。

就算運(yùn)氣好，擁有一個像章惇這樣不錯的身世。

依然前途叵測。

混吃等死當(dāng)個小官人，難度不大。

想出人頭地，走向時代的舞臺中心，不付出努力根本不可能。

所以慶幸是在大宋。

只要有讀書的條件，你就死命的讀，若是科舉中第，便能實(shí)現(xiàn)階級跨越，就有進(jìn)入朝堂中樞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巔峰的希望。

大佬們總是壓軸登場。

呂守志作為東道主，在臨江門桃夭坊擺了幾桌，邀請了阮洛沅、趙涼雛、濮劍、林馳然、李輕山、唐肅、彭執(zhí)、楊迪等人入席。

還有一位，不是官員，也算不得正經(jīng)讀書人。

但他在場絲毫不影響氣氛。

桃夭坊東家，建寧軍首富黃煥知。

知道下午有文會，大家只喝了個微醺，意思意思之后，前去流蘇園，黃煥知不去湊熱鬧，其余官員們也沒打算去。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去湊這場風(fēng)雅盛事。

眾多大佬到得論文會場，士子和州庠、縣庠的一些官員，急忙起身行禮。

又一陣回禮。

讀書人的大宋，從來都是個講禮的時代。

好不容易寒暄結(jié)束，大佬們落座。

便有丫鬟魚貫而入，奉上好茶，端上酒水和點(diǎn)心，州衙從主簿衙抽調(diào)的五名書吏，在亭子外的屏風(fēng)附近設(shè)有專座。

其中一人記錄過程，一人只記文章，兩人立即鋪紙研墨，準(zhǔn)備記錄。

剩下三人則拭耳以聞。

這三位書吏的任務(wù)，只是將論文時的文章傳誦到流蘇園外——此舉是為了照顧不能進(jìn)入流蘇園的人，當(dāng)然，也有宣傳的意思。

畢竟文章嘛，還是得有讀者。

呂守志起身，為士子們一一介紹文會的大佬，但介紹的很簡單，只或了名諱、字、號和官職，并無過往輝煌。

陳大一低聲問章惇，“章兄，你都認(rèn)識？”

章惇搖頭，“呂使君自然是識得的，州衙通判楊迪在下也見過，阮洛沅、趙涼雛、濮劍三公，你認(rèn)識，至于剩下的建安知縣彭執(zhí)，以及建陽林馳然、甌寧李輕山，在下也不認(rèn)識，但聽過他們的事跡。”

“說說林馳然和李輕山？”

章惇如此這般一說。

陳大一心里有數(shù)了。

今日文會，論官職身份以唐肅、呂守志為尊，而論文章，則李輕山、趙涼雛為勝。

呂守志彎腰端起酒杯，來到亭子前，大聲道：“天地生道，是有光照，日月有光，遂成盛和，山川盈澤，方彰民順，建寧軍使臣呂守志，與諸位共敬天地、日月、山川?！?

這番話很有水平。

意思是說天地衍生大道，所以才有日月光照，因為有了日月光照，世間才能一切盛平和滿，而山水豐盈，百姓才能豐衣足食。

第一杯酒敬天地，正是大宋的禮。

呂守志撒酒。

所有人紛紛起身，一同行禮。

呂守志斟滿酒后又來到亭子前，大聲道：“昔先賢，著明言，今世人，蔭其道。恪忠、奉孝、守禮、持節(jié)、秉義、知理，乃成文明。建寧軍使臣呂守志，與諸位共敬至圣先師！”

這話的水平同樣很高。

于是眾人紛紛起身，和呂守志一起行禮敬孔圣人。

呂守志回到座位上，再次端起酒杯，大聲道：“建津古渡，千帆競發(fā)；茶幫駝鈴，響徹崇山；八閩之地，物華天寶；三江奔海，人杰地靈。某呂守志，仕建寧軍三年，兢兢業(yè)業(yè)，不敢負(fù)朝廷，不敢忘初心，雖無大成，亦無大錯，百姓無怨，心甚慰之?；视佣耆率骞扔?，諸前輩、友朋、士子應(yīng)邀共聚流蘇園，承蒙厚愛，某榮幸甚之，此酒敬諸位?！?

對亭子里眾人行禮，又對亭外眾人行禮。

這話就說得有點(diǎn)謙虛了。

呂守志在建寧軍三年，體恤鄉(xiāng)民，廣修水利，固防城池，屢奏朝廷減免賦稅，緩刑獄，可謂政通人和，深受百姓愛戴，絕對當(dāng)?shù)闷鸶改腹龠@三個字的厚重與寄望！

眾人紛紛起身。

和呂守志一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宋有禮！

禮天地，禮至圣先師，禮人和。

此次文會絕非一堆讀書人聚在一起飲酒流觴自娛自樂，不僅會被載入地方志，甚至可能被載入史書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