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士子更是萬分振奮。
留名千古的時候到了!
呂守志緩緩坐下,對旁邊的福建路轉運使唐肅道:“唐使君,給諸位士子說幾句金玉良言?”
唐肅罷罷手,“篤道之言如珠玉,振聵人心,令人嘆服,然某不善誨學之辭,亦不能喧賓奪主,不如請林侍郎和李司業勵其心,激其志氣。”
呂守志,字篤道。
聞言有點訝然,現在不正是宣揚政治主見和學術觀點的絕佳時機么。
唐肅竟然沒有這個想法。
品行清高,令人欽佩!
遂看向林馳然和李輕山。
林馳然笑著搖了搖頭。
白發蒼蒼的李輕山只得緩緩起身,他作為曾經的國子監司業,如今的建寧軍儒林之首,確實應該說點什么。
畢竟在場有一州六縣最優秀的士子,流蘇園內外還有更多的年輕讀書人。
是建寧軍近些年的希望。
掃視了一眼眾人,緩緩道:“大中祥符二年,老朽舉梁固科同進士出身,是年,殿試共取進士三十一人,狀元梁固,榜眼宋程,探花麻溫舒,此三人,唯梁固官至戶部三司勾院判官而英年早逝,宋程和麻溫舒皆泯然眾矣,世人鮮知其名,才不堪任乎?”
“非也。”
“圣人弟子曾子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讀書等身,才冠一科,是為修身之能,然治國更需明性秉心,汝等皆為建寧軍士子翹楚,書為己讀,亦為天下人讀,爾等宜恪記范相公之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亦如篤道之言:不負朝廷,不忘初心。”
“勉之!”
話不多,都是大道理。
眾士子起身行禮,齊聲道:“謹記李司業教誨。”
場面話而已。
至于有多少人能記在心上,歲月自會見證。
呂守志起身,道:“諸位且記李司業之教誨。季春三月,草茂鷹飛,流蘇飛雪,在場諸位皆飽讀圣賢詩經,又有滿腹筆墨,不妨小試飛花令。”
又道:“若亭中諸公接不上,罰酒三杯,若諸位士子接不上,罰抄一遍《詩經》。”
士子們嘩然。
《詩經》將近四萬字,抄一遍,得一個月左右。
手都給你抄斷。
呂守志呵呵笑道:“怕了?怕也沒用,平日不好好讀書,現在接不上,自然是自身問題,更應該罰,該抄就得抄。”
沉吟了一陣,“第一輪,就單字飛花令罷,以‘花’字為令。”
“使君,等一下!”
所有人愕然。
這是什么場合,誰這么大膽?
你什么身份地位,也敢打斷呂使君的話。
活膩歪了么。
陳大一和章惇一臉愕然的看著從身邊站起來的庠生,大感意外。
這人……
蒲城縣庠庠生周長平。
在蒲城縣有點名氣,但才華又不是特別出眾,已經二十七八歲,參加過一次大舉,連第一輪的解試都沒過。
中舉的希望不大。
他要作甚?
呂守志聞言不以為忤,溫和的點頭,“這位庠生是……”
蒲城縣庠學諭徐拙起身行禮,“回使君,他叫周長平,是蒲城縣庠的庠生,為人耿直忠厚,嫉惡如仇,是個品行端正之人。”
陳大一和章惇面面相覷。
徐拙這么捧周長平是什么意思。
陳大一壓低聲音,“你家準備搞事針對在下了?”
章惇一臉茫然,“不知啊。”
陳大一一想也是。
他這一身君子傲氣,就算章氏要針對自己,也不可能告知于他。
呂守志微微頷首,看向周長平,“周生有什么事?”
周長平朗聲道:“吾輩讀書人,當以墨硯為田,筆鋒作劍,可以建溪之水滌硯,武夷之石礪鋒,乃文道自成,方是士子風骨。”。
這話說得漂亮!
掌聲四起。
呂守志不動聲色,他聽出來了,周長平不僅在賣弄文采,還另有所指,加上蒲城縣庠學諭徐拙對周長平品行的保證,不難猜出,是要對蒲城某位庠生發難。
眾目睽睽之下,又有遠道而來的游學士子,呂守志不敢大意。
問道:“周生言下之意,有人失了這讀書人的風骨?”
周長平大聲道:“然也!”
呂守志心里暗暗惱怒。
蒲城知縣柳源這是鬧什么幺蛾子,既然知道有這等事,就應該在蒲城處理了,非要鬧到文會上來,借自己的劍來斬人。
旋即一想,莫非是關系到蒲城章氏或是秀里吳氏?
柳源雖然是知縣,可在蒲城那一畝三分地上,他不一定斗得過章氏和秀里吳氏。
出此下策倒也是無奈之舉。
周長平繼續大聲道:“建州城已無人不知,某位庠生為了在縣庠小比中獲得參與文會的名額,用卑劣手段抄襲他人詞作,還望使君還我等一個公道!”
一州六縣五十四名庠生,立即議論紛紛。
這兩日里城內傳言四起。
說某個庠生連春補都沒過,卻進了縣庠,應是無才之人,卻又在縣庠小比上用一首驚艷小令折冠,然其文風迥異,定是抄襲。
說得有頭有臉,連被抄襲人的名字說得有頭有臉。
現在有人站出來了,士子們便被煽動其了情緒,一些人嚷著請使君明察,還有人憤慨的說我等寒窗苦讀十余年,還不如別人動動手指頭,著實讓人寒心。
連遠道而來游學的士子也交頭接耳,顯然也聽到了傳言。
場面有些失控。
呂守志大聲道:“文會勝雅,如此吵鬧成何體統!”
待所有人安靜下來,問周長平:“是誰?你可有證據?”
周長平便從懷中取出一沓紙來,遞給徐拙,由徐拙轉呈呂守志,大聲道:“乃是蒲城縣庠新補庠生陳大一,其在蒲城縣庠小比中,以一首《如夢令》折冠,然晚生搜羅其過往文章,發現文風迥異,絕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如夢令》定是抄襲無疑!”
“且當日小比之后,縣庠直學程黎也言說他是抄襲,此事蒲城的新補庠生俱可作證。”
小比后,程黎確實說了一句“你抄的”。
呂守志剛接過徐拙遞上的紙張,聞言手一抖。
是陳大一?
身為建州知州、建寧軍節度使,此次谷雨文會的操辦人,呂守志在處理繁冗政事之余,也關注了一州六縣的官學小比。
老實說,驚艷者寥寥,大多只是中規中矩。
唯有蒲城新補庠生一二名極為出彩。
本以為《如夢令》是章惇所寫,結果卻是陳大一,然后覺得《花心動》應該是章惇了罷,結果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章惲。
他對《如夢令》印象深刻。
當時還頗為振奮,暗想著他的任期內,終于也有一位天之驕子了。
結果現在說是抄襲?
呂守志心情能舒爽了才怪。
仔細看了那些紙上的文章,微微頷首,“文風確實迥異,過往文章奉行了歐陽永叔公的倡導,樸實而字字珠玉,而《如夢令》文風與意境皆婉約,如出女子之手。”
白高興了一場。
可蒲城哪家的閨秀,能寫得出那闕《如夢令》?
呂守志話音未落,就見州庠教授汪巢起身斥道:“諸位士子頭懸梁錐刺股,寒窗苦讀十年,方有今日問士子魁首之名分,繼有舉薦入國子學的希望,然蒲城陳大一卻以抄襲之舉,肆意踐踏爾等多年艱辛,我輩讀書人之恥也,羞以與之為伍,某以為,當驅出文會,逐離縣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