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管網比阿默想象中更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剛鉆進污水井時,那股混雜著腐爛菜葉、動物尸骸和陳年淤泥的腥臭味就猛地灌進鼻腔,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母親趴在他背上,一聲沒吭,只是死死攥著他的衣角,指節都泛了白。阿默知道她在忍,就像小時候他發高燒,她背著他走十幾里夜路去看郎中,再累也只是咬著牙,從不多哼一聲。
“娘,忍忍,過了這截就好了。”他低聲說,聲音在狹窄的管道里撞出嗡嗡的回響。手里的油燈火苗被穿堂風攪得東倒西歪,昏黃的光只能照亮身前兩步遠的地方,更遠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
腳下的污水剛沒過腳踝,卻黏稠得像熬壞了的粥,每走一步都要費很大力氣,鞋底子陷進淤泥里,拔出來時會帶出“咕嘰”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管道里顯得格外突兀。管壁上長滿了滑膩的青苔,時不時有水滴從頭頂的磚縫里滲下來,砸在油燈的玻璃罩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像是有人在暗處數著他們的腳步。
“系統,導航。”阿默在心里默念。
眼前的藍色方框閃爍了兩下,才慢吞吞地顯示出地圖,上面的路線圖卻像是被水泡過一樣,邊緣模糊不清,幾個關鍵的轉彎標記還在不停閃爍,帶著“信號不穩”的提示。“滋啦……當前路徑正確,前方50米左轉……滋啦……檢測到強磁場干擾,定位偏差0.5米……”
“這破系統。”阿默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在地面上時還好好的,怎么到了地下就成了這副德行?他不敢完全信系統,只能對照著老周給的那張麻紙地圖,借著微弱的燈光辨認管道壁上的標記——那是前輩們留下的暗號,一個不起眼的刻痕代表直行,兩個刻痕代表轉彎。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母親突然咳嗽起來。起初只是輕輕的兩聲,后來就停不下來了,壓抑的咳嗽聲在狹窄的管道里被放大,像一把鈍刀子在來回拉扯,聽得阿默心頭發緊。
“娘,您怎么樣?”他停下腳步,反手摸了摸母親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沒事……就是有點著涼。”母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氣也喘得很粗,“別管我,快走吧,別耽誤了時間。”她掙扎著想從阿默背上下來,卻被阿默按住了。
“別動。”阿默從懷里掏出塊干凈的破布,蘸了點管道里的冷水(雖然知道不干凈,但此刻也顧不上了),輕輕敷在母親的額頭上,“我們歇會兒,您緩口氣。”
他靠在管壁上,把母親扶到自己懷里,讓她能舒服點。母親的咳嗽漸漸輕了些,卻還是止不住地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她的手緊緊抓著阿默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
“阿默……這里太黑了……”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總覺得……總覺得后面有人跟著……”
阿默的心也跟著揪緊了。他側耳聽了聽,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的水流聲,什么也沒有。但母親的直覺往往很準,尤其是在這種要命的關頭。他重新背起母親,加快了腳步,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手里的油燈舉得更高了些。
就在這時,系統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聲,藍色方框瞬間變成了刺眼的紅色,上面的文字瘋狂閃爍:“警告!警告!檢測到敵意目標(5人)!攜帶武器!距離:30米!正在靠近!”
阿默的頭皮“嗡”的一下就炸了!30米?這么近?他幾乎是本能地把母親往身后拉了拉,同時熄滅了油燈。
黑暗瞬間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徹底吞噬了他們。
“娘,別出聲!”阿默壓低聲音,幾乎是貼著母親的耳朵說。他能感覺到母親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背著母親,貼著管壁慢慢往旁邊挪動。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適應著,隱約能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岔路口,左邊的管道更窄,右邊的稍寬些。而在右邊管道的側壁上,有一個半開著的鐵蓋子——那是檢修口,以前修管道時工人藏身的地方,很小,只能勉強擠下一個人。
“日軍巡邏隊……他們怎么會到這兒來?”母親的聲音帶著恐懼,微微發顫。
“肯定是清鄉搜得太嚴,連地下管網都不放過。”阿默的心沉得厲害。他扶著母親,小心翼翼地鉆進右邊的管道,“娘,您先躲進檢修口,快!”
檢修口的空間比他想象的還要小,里面堆滿了鐵銹和碎磚,邊緣的鐵皮鋒利得像刀子。阿默先把母親推進去,自己則跪在地上,用后背頂著蓋子,只留下一條縫透氣。
剛藏好,就聽見遠處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那是軍靴踩在淤泥里的聲音,還夾雜著嘰里呱啦的日語呵斥聲,越來越近。
“媽的,這鬼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不耐煩的抱怨,是翻譯官的腔調,“隊長說了,仔細搜!凡是發現活的,格殺勿論!”
“搜個屁!哪有人會躲在這種地方?”另一個聲音抱怨道,“臭得要死,我看還是趕緊出去喝酒實在。”
“少廢話!要是讓上面知道我們偷懶,有你好果子吃!”
腳步聲越來越近,阿默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傳來的劣質煙草味和汗臭味。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后背的傷口被鐵皮硌著,疼得他直抽冷氣,卻硬是沒敢動一下。
母親在檢修口里,呼吸聲很輕,但阿默能感覺到她在發抖。他伸出手,從蓋子的縫隙里摸到母親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冰涼,卻在被他握住的瞬間,輕輕回握了一下。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光柱掃了過來!是手電筒的光!
光柱在管壁上晃動著,離他們藏身的檢修口越來越近。阿默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他能感覺到母親的手也在用力,指甲掐進了他的手背。
“這邊看看!”一個日軍喊道。
光柱“唰”地一下掃到了檢修口的蓋子上!阿默嚇得渾身僵硬,大氣都不敢喘。好在蓋子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和淤泥,從外面看,和周圍的管壁沒什么區別。
“什么都沒有。”另一個日軍說,“走了走了,去前面看看。”
光柱移開了,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慢慢朝著岔路口的方向走去。他們的說話聲漸漸遠去,夾雜著幾句罵罵咧咧的日語,最后被管道深處的水流聲吞沒。
阿默和母親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確認那些人真的走遠了,才敢大口喘氣。后背的冷汗浸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又冷又黏。
“娘,沒事了。”阿默把檢修口的蓋子推開一條縫,低聲說。他的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啞。
母親從檢修口里慢慢爬出來,臉色在微弱的光線(不知道是從哪里透進來的微光)下慘白如紙,嘴唇也在發抖。她剛一站起來,就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娘!”阿默趕緊扶住她。
“我沒事……”母親擺了擺手,手卻抖得厲害,“剛才……剛才我以為我們死定了。”她看著阿默,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阿默,你聽娘說,要是……要是再遇到這種事,你別管我,你自己跑,聽見沒有?”
“娘,您說什么呢!”阿默皺起眉頭,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怎么可能丟下您?要走一起走!”
“傻孩子……”母親抹著眼淚,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娘老了,活不了幾年了,可你還年輕,你得活下去。你爹不在了,娘不能再讓你出事……”
“娘!”阿默打斷她,聲音有些激動,“沒有您,我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他扶著母親,重新背起她,“我們一定會活下去的,等把日本人趕跑了,我們就回福安里,我還給您拉黃包車,拉您去城隍廟看戲,去夫子廟吃桂花糕……”
母親沒再說話,只是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眼淚無聲地打濕了他的粗布褂子。阿默能感覺到她的顫抖漸漸平息了,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
他調整了一下背上的母親,握緊手里的匕首,重新點亮了油燈。火苗在黑暗中跳動著,照亮了前方蜿蜒曲折的管道,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系統,重新導航。”
藍色方框再次彈出,這次穩定了些:“路徑修正中……前方100米右轉,預計還有1.5公里到達出口。注意:檢測到多處結構不穩定區域,請小心繞行。”
阿默深吸一口氣,背著母親,繼續往前走。腳下的淤泥依舊黏稠,空氣中的臭味依舊刺鼻,但他的腳步卻比剛才更堅定了些。
剛才日軍巡邏隊的出現,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心底最后一絲僥幸。他原以為躲進地下管網就能暫時安全,現在才明白,在這清鄉的鐵網下,根本沒有真正的安全之地。想要活下去,光靠躲是沒用的。
他想起了張嬸托付的地圖,想起了老周受傷的胳膊,想起了劉神父安詳的笑容。那些人,那些事,像一顆顆種子,在他心里慢慢發了芽。
“娘,您冷不冷?”他輕聲問。
“不冷。”母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阿默,你走吧,娘不拖累你。”
阿默沒說話,只是把母親摟得更緊了些。他知道,母親不是真的想讓他走,她只是害怕,害怕失去他。而他,絕不會讓這種害怕變成現實。
他看著前方油燈照亮的一小片光亮,仿佛那就是希望。不管這地下管網有多么復雜,不管前路有多少危險,他都要帶著母親走出去。
因為,外面有需要他的人,有需要他去做的事。
他加快了腳步,油燈的光芒在黑暗中搖曳,像一顆倔強跳動的心臟,在這巨獸般的地下管網里,指引著方向,也支撐著他走下去的勇氣。管道深處的水流聲仿佛變成了某種低語,伴隨著他們的腳步,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