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阿默終于在污水管網的盡頭看見了一絲光亮。那光芒起初只是一道微弱的細線,像刀刃劃破黑暗,隨著腳步靠近,才漸漸變成一片朦朧的光暈,帶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清晨特有的涼意,驅散了管道里淤積的腥臭味。
“娘,快到了。”阿默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后背的傷口被汗水浸得生疼,每走一步都像有無數根針在扎。他已經背著母親在黑暗的管道里走了整整一夜,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意志力硬撐著。
母親趴在他背上,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只是額頭的熱度還沒退。聽見阿默的話,她虛弱地應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羽毛:“……好。”
出口是一口廢棄的枯井,井口被半塊石板蓋著,只留下一道縫隙透氣。阿默先把母親扶到井壁邊靠著,自己則用盡全身力氣推開石板。“嘩啦”一聲,石板落地的聲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驚得附近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了起來。
清新的空氣涌進枯井,帶著草木的清香,阿默貪婪地吸了幾口,差點哭出來——在那不見天日的管道里待了一夜,他幾乎以為自己再也聞不到這樣干凈的味道了。
他爬出枯井,回頭伸手把母親拉了上來。外面是一片荒蕪的空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遠處隱約能看見幾間破舊的房屋輪廓,那是城西的貧民窟。老周說的聯絡點就在這片區域,一間廢棄的染坊。
“娘,您先歇會兒,我看看方向。”阿默扶著母親在草地上坐下,從懷里掏出老周給的地圖。晨光熹微中,地圖上的標記清晰了許多,他對照著遠處的房屋,很快確定了染坊的位置——就在西北方向那片低矮的建筑群里,距離這里大約半里地。
母親靠在一棵老槐樹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好了些。她從布包里摸出半塊窩頭,遞到阿默嘴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窩頭又干又硬,阿默嚼得腮幫子發酸,卻覺得是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東西。他把窩頭掰了一半給母親,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啃著,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從教堂逃出來到現在,母親幾乎沒吃過像樣的東西。
“等過了這陣,我一定給您買兩斤白面,讓您蒸饅頭吃。”阿默低聲說。
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飽經風霜的菊花:“好,娘等著。”
休息了約莫一刻鐘,阿默重新背起母親,朝著染坊的方向走去。野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上爬,但他心里是暖的——只要再走幾步,就能到聯絡點,就能暫時安全了。
染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座青磚灰瓦的院子,院墻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幾間破敗的房屋,屋頂的茅草被風吹得七倒八歪,像個禿頂的老頭。最顯眼的是院子門口那棵老槐樹,樹干上掛著個褪色的紅燈籠,風吹過時搖搖晃晃,正是老周說的記號。
“到了。”阿默松了口氣,腳步也輕快了些。
他背著母親走進院子,腳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長滿了青苔。院子里堆著幾排廢棄的染缸,缸口結著厚厚的污垢,里面積著發黑的雨水,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靛藍味。幾只麻雀被腳步聲驚起,撲棱棱地從屋檐下飛出去,留下幾片羽毛悠悠飄落。
“有人嗎?”阿默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撞出回音,卻沒人應答。
心里突然升起一絲不安。按說這個時辰,聯絡點應該有人接應才對,就算沒人,也該有動靜才是。阿默放輕腳步,走到正屋門口。那是一扇破舊的木門,門軸早就銹死了,只靠一根麻繩勉強拴著,輕輕一碰就發出“吱呀”的慘叫,像是在哭。
“娘,您在這兒等一下,我進去看看。”阿默把母親扶到一棵老槐樹下,自己則握緊了腰間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
門剛開了一條縫,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混著染缸的靛藍味,嗆得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阿默的心猛地一沉,猛地推開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在原地。
正屋的地上躺著兩具尸體,身上穿著粗布短褂,胸口各有一個血洞,鮮血染紅了身下的泥土,在晨光中泛著黑紅的光。他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臨死前看到了什么驚恐的景象。阿默認得他們,是城西聯絡點的同志,上次送情報時見過,一個姓李,一個姓趙,都是老實巴交的漢子。
“李大哥……趙大哥……”阿默的聲音發顫,手里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怎么會這樣?聯絡點怎么會被發現?
“系統!”阿默猛地在心里大喊,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慌。
眼前的藍色方框瞬間彈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顯示安全提示,而是變成了刺眼的紅色,上面的文字瘋狂閃爍,還夾雜著刺耳的電流聲:“警告!警告!檢測到敵意目標(3人)!位置:閣樓!生命體征活躍!攜帶熱武器!滋啦——信號中斷——”
最后一個字消失的瞬間,閣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踢到了木板。
阿默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猛地回頭,看見母親正扶著樹干想站起來,臉色慘白如紙。“娘!快過來!”
他沖過去,一把抓住母親的手,拽著她往染缸后面跑。染坊的老伙計曾經跟他說過,為了防備意外,染缸后面有個暗格,是以前藏貴重染料用的,只有半人高,勉強能躲下一個人。
“阿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母親的聲音帶著驚恐,被阿默拽得踉蹌了幾步。
“別問了!快躲進去!”阿默掀開染缸后面的一塊松動的石板,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他把母親推進去,又把石板蓋好,只留下一條縫透氣,“娘,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等我叫您再動!”
母親在里面用力點了點頭,石板的縫隙里能看見她顫抖的手緊緊抓著洞口的邊緣。
阿默深吸一口氣,轉身抄起墻角的一根扁擔。那扁擔是硬木做的,被磨得油光锃亮,一頭還帶著裂痕,是染坊以前挑染料用的,沉甸甸的很趁手。他握緊扁擔,貼著墻根躲在門后,眼睛死死盯著通往閣樓的樓梯。
樓梯是木制的,早就朽了,每走一步都發出“吱呀”的慘叫。此刻,那聲音正從頭頂傳來,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
“大哥,你說那兩個共匪會不會還有同伙?”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耐煩,“都搜了半天了,連個鬼影都沒有。”
“閉嘴!”另一個聲音低沉而陰冷,“上面說了,這個聯絡點很重要,肯定有大魚。仔細搜,搜不到別想回去復命。”
“嘿嘿,就算搜不到大魚,能撈點好處也行啊。”第三個聲音帶著淫邪的笑,“剛才在里屋搜著塊銀元,夠咱們弟兄喝頓酒了。”
腳步聲到了門口,三個穿著黑衫的特務出現在門口。為首的是個刀疤臉,三角眼,嘴角叼著根煙,手里的駁殼槍還在冒煙,顯然剛開過火。他身后跟著兩個瘦高個,一個手里拿著短槍,一個提著把匕首,眼睛里都閃著貪婪的光。
“搜仔細點,尤其是那些染缸后面,別放過任何角落。”刀疤臉吐了個煙圈,三角眼掃過院子,最后落在了染缸那邊,“那邊看著不對勁。”
阿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緊扁擔,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連呼吸都屏住了。
兩個瘦高個特務分開搜查,一個往左邊的染缸走,一個朝著右邊的染缸走來——也就是母親藏身的那個方向!
不能等!
就在右邊的特務離染缸還有三步遠時,阿默突然從門后沖了出去,手里的扁擔帶著風聲,狠狠砸向刀疤臉的后腦勺!
“砰!”
一聲悶響,刀疤臉連哼都沒哼一聲,像袋破布一樣倒了下去,手里的駁殼槍“當啷”掉在地上。
“大哥!”
剩下的兩個特務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見阿默手里的扁擔,眼神瞬間變得兇狠。“有埋伏!”左邊的特務反應最快,抬手就舉起了短槍。
“砰!”
槍聲在院子里炸響,子彈擦著阿默的耳邊飛過,打在后面的木門上,濺起一片木屑。
阿默猛地撲到旁邊的桌子后面,桌子是用厚木板做的,正好能擋住子彈。“砰砰砰!”又是幾槍,子彈打在木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木屑濺了他一臉。
“小兔崽子,敢暗算我們!”右邊的特務罵著,舉著匕首沖了過來,腳步因為急切而有些踉蹌。
阿默眼睛一掃,看見桌子旁邊放著一個半滿的染桶,里面是深藍色的靛藍染料,濃稠得像泥漿。他抓起染桶,猛地朝沖過來的特務潑了過去!
“啊!”特務沒防備,被靛藍糊了一臉,眼睛瞬間什么也看不見了,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捂著眼睛慘叫。
阿默趁機從桌子后面跳出來,撿起地上的駁殼槍(是刀疤臉掉的那把),想都沒想就朝著特務的太陽穴砸了下去!
“砰!”又是一聲悶響,特務哼都沒哼就倒了下去,臉上的靛藍被血沖開,像幅詭異的畫。
“找死!”最后一個特務終于瞄準了阿默,舉槍就射。
阿默趕緊往旁邊一滾,子彈打在他剛才站的地方,濺起一片塵土。他滾到染缸旁邊,順勢抄起地上的匕首,猛地朝特務的膝蓋刺過去!
“啊!”特務慘叫一聲,膝蓋被刺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手里的短槍掉在地上,眼睛瞪著阿默,充滿了怨毒。
阿默沒給他機會,撿起地上的扁擔,又狠狠砸在他的后腦勺上。
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阿默粗重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鳥鳴。
他拄著扁擔,大口大口地喘氣,后背的傷口被剛才的動作扯裂了,鮮血滲出來,把粗布褂子染了一片深色。他看著地上三具特務的尸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雖然知道這些人是特務,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但看著他們倒在自己面前,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阿默……阿默你沒事吧?”石板下面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擔憂。
“娘,我沒事!”阿默趕緊抹了把嘴,聲音還有些發顫,“您再等會兒,我看看有沒有危險。”
他站起身,忍著胃里的不適,仔細檢查了三個特務的尸體,確認都死透了,才松了口氣。他撿起地上的駁殼槍,沉甸甸的,槍身上還帶著刀疤臉的體溫。他把槍別在腰間,又撿起那把匕首,這才走到染缸后面,掀開了石板。
母親從暗格里爬出來,臉色慘白,腿一軟就差點摔倒,被阿默趕緊扶住。“娘,您別怕,沒事了,都解決了。”
母親沒說話,只是死死抓著阿默的胳膊,眼睛看著地上的尸體,嘴唇抖得厲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阿默……我們……我們殺人了……”
“他們是特務,是壞人。”阿默握緊母親的手,聲音盡量平靜,“他們殺了李大哥和趙大哥,還想殺我們,我們是自衛。”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衛”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有多難。剛才砸下去的每一扁擔,每一次揮拳,都像是在自己心上砍了一刀。
母親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懼:“阿默,我們快跑吧!這里不能待了,他們肯定還有同伙!”
阿默抬頭看向遠處的天空,晨光已經亮了許多,能看見幾只烏鴉在屋頂盤旋,發出“呱呱”的叫聲,像是在為死去的人哀悼。他知道母親說得對,這里不安全,特務的同伙隨時可能來。
但他不能就這么走了。
他看向地上李大哥和趙大哥的尸體,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們不能就這么暴尸荒野。
“娘,您等我一下。”阿默扶著母親在老槐樹下坐下,“我得把李大哥他們……埋了。”
母親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眼淚還在掉,卻沒再勸他走。
阿默找了把破舊的鋤頭,在院子后面的空地上挖了兩個坑。泥土很硬,挖起來很費力,后背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泥土里,和血跡混在一起。
他小心翼翼地把李大哥和趙大哥的尸體抬進坑里,用手把土蓋在他們身上,直到堆起兩個小小的土墳。他沒有墓碑,只能在墳前插了兩根樹枝,算是記號。
“李大哥,趙大哥,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阿默對著土墳深深鞠了一躬,聲音沙啞,“你們放心,這筆賬,我會記著的。”
做完這一切,他才扶著母親,撿起地上的駁殼槍和匕首,朝著院子外面走去。陽光已經升起來了,照在院子里,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特務的尸體,染缸上的血跡,還有那兩個小小的土墳。
阿默沒有回頭。他知道,從踏進這個院子開始,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殺人的滋味很難受,但他不后悔。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么做——為了母親,為了死去的同志,也為了那些還在等著他的人。
他不知道下一個聯絡點在哪里,也不知道前路還有多少危險。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
母親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雖然還在發抖,卻不再像剛才那樣害怕。他們走出染坊,走進清晨的陽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像兩條倔強的線,在這亂世里,朝著未知的前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