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六章手術室的紅燈

2018年12月15日，冬至前三天。

消毒水的氣味像無形的手，扼住林晚的喉嚨。她盯著手術室門上的紅燈，想起陳默今早別在她外套上的薄荷糖，鋁盒邊緣還帶著他的體溫。此刻他坐在長椅另一頭，背對著她，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被磨得發白，像朵凋謝的花。

“陳默父親的家屬?！白o士拿著繳費單出現時，林晚幾乎是跳起來的。陳默同時轉身，兩人的目光在繳費單上相撞，金額欄的“120000“像道閃電，劈碎了走廊里慘白的燈光。

“我去交錢?！傲滞砻鍪謾C，卻被陳默按住手腕。他的手冰涼，指尖泛青：“不用了，專利賣了。“聲音很輕，卻讓林晚渾身發冷。她想起昨晚他說“再等等“，想起圖紙角落的“生日禮物“，此刻那些小太陽仿佛都變成了問號，在眼前晃動。

“什么時候？“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陳默低頭看鞋尖，那里沾著醫院走廊的消毒水：“昨天下午，簽了合同?！八麖目诖锩鰪堉保鄣盟乃姆椒?，“對方說會盡快打款?！?

林晚接過支票，看見甲方欄寫著“廣源科技有限公司“，想起陳默說過這是他們廠的競爭對手。支票邊緣有塊油漬，像滴未落的淚。她突然想起他朋友圈里的獲獎照片，想起他說“安全是最好的設計“，此刻那些話都成了諷刺。

“為什么不告訴我？“她的聲音引來旁邊家屬的側目。陳默喉結滾動，盯著遠處的消防栓：“你昨晚加班到三點?！斑@句話讓林晚胸口發緊，像被塞進團濕棉花。她想起凌晨回家時，他假裝睡著的呼吸聲，想起他藏在枕頭下的賣專利合同。

手術室的紅燈突然熄滅。林晚攥著支票的手沁出汗來，陳默猛地站起來，工裝褲膝蓋處發出布料摩擦的響。醫生摘下口罩時，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當年父親心電圖最后的波動。

“手術很成功?！搬t生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術后護理需要特別注意......“林晚沒聽完，轉身看見陳默靠在墻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發抖。她想過去抱他，卻被護士叫?。骸凹覍賮磙k下手續?！?

繳費處的隊伍很長，林晚看著前面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刷卡，想起母親的轉賬截圖。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母親發來消息：“聽說你沒要明遠的幫忙？“她沒回復，摸出陳默給的薄荷糖，糖紙在指間發出脆響，像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回到病房時，陳默正在給父親擦手。老人瘦得脫形，手腕上的留置針看著觸目驚心?！靶⊥韥砹??！瓣惛该銖娦α诵?，聲音沙啞，“默子說你愛吃馬蹄糕，等我好了......“他咳嗽起來，陳默趕緊遞過水，手卻在發抖。

林晚別過臉，看見床頭柜上的《電氣設計美學》，書頁間露出半截圖紙。那是她昨晚偷偷描下來的副本，原本想找做工程師的同學看看有沒有辦法申請專利。此刻圖紙邊緣被水洇過，像是哭過的痕跡。

傍晚時分，陳默去打熱水，林晚獨自守在病房。窗外下起小雪，這在廣州極為罕見。雪花落在玻璃上，迅速融化成水痕，像誰的眼淚。她摸出手機，翻到陳默的朋友圈，找到那張獲獎照片，放大看他手里的獎杯，底座刻著“科技創新，安全先行“。

“他從小就愛畫些奇怪的東西?！瓣惛负鋈婚_口，嚇了她一跳。老人望著窗外的雪，眼神飄向很遠的地方，“八歲時用廢電線做了個臺燈，把他媽媽嚇個半死?！白旖菗P起笑意，又很快消失，“后來我出事了，他就退學打工......“

林晚喉嚨發緊，想說什么，卻聽見陳默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他進門時，睫毛上沾著雪花，工服肩頭有片濕痕。“下雪了?！八褵崴糠旁诖差^柜，“你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我陪你?！傲滞戆醋∷鶝龅氖?，感受到他指尖的顫抖。陳默低頭看他們交握的手，她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那枚銅戒指，紅繩被洗得發白，卻依然牢固。他忽然伸手，輕輕吻了吻她的指尖，像觸碰易碎的珍寶。

深夜，林晚在醫院走廊的自動販賣機買咖啡，遇見蘇明遠。他穿著呢子大衣，手里提著保溫桶，看上去剛從手術室出來?！奥犝f伯父手術成功，恭喜?！八穆曇魩е〉胶锰幍年P懷，“需要我幫忙聯系康復科嗎？“

林晚搖頭，咖啡罐在手里轉了兩圈：“謝謝，不用了?！疤K明遠看著她無名指上的銅戒指，目光停留片刻：“晚晚，有些事我本不該說......“他頓了頓，從皮夾里抽出張名片，“廣源科技的老板是我表哥，他們最近在搞......“

話沒說完，陳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晚晚，爸醒了?！傲滞磙D身，看見他站在陰影里，工服領口露出鎖骨，那里有塊新的淤青，像朵暗色的花。蘇明遠把名片塞給她，迅速轉身離開，皮鞋聲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病房里，陳父又睡著了，呼吸機規律地響著。陳默坐在床邊，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林晚認出是賣專利的合同。“他們說會保留我的署名。“他聲音很輕，像在說服自己，“而且以后量產了，每臺裝置都會有小太陽標志。“

林晚在他身邊坐下，頭靠在他肩上。他的肩膀比平時更瘦，硌得她生疼。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醫院的圍墻上，像撒了把碎鹽。她想起蘇明遠沒說完的話，想起那張廣源科技的名片，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等你爸好了，“她握住他的手，感受著那些繭和疤痕，“我們一起去南沙，好不好？“陳默抬頭看她，眼里有雪花的反光：“你愿意和我去郊區？“林晚點頭，摸出他別在她外套上的薄荷糖，放進他嘴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行?！?

糖在舌尖化開，陳默忽然俯身吻她。這個吻帶著醫院的消毒水味，帶著疲憊和隱忍，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熱烈。林晚閉上眼睛，聽見遠處傳來新年的鐘聲，想起明天就是12月16日，離陳默的生日還有一周，離平安夜還有八天。

雪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林晚靠在陳默肩頭打盹，夢見他站在領獎臺上，手里捧著個巨大的小太陽，臺下的人都在鼓掌。她想走近些，卻看見廣源科技的老板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那份賣專利的合同，嘴角掛著冷笑。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母親打來的。林晚猶豫片刻，接起電話。母親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疲憊：“晚晚，回家過年吧。“頓了頓，又說，“你爸忌日快到了。“這句話像重錘敲在她心上，她想起父親去世那天，也是這樣的冬天，也是下著小雪。

“好?！八犚娮约赫f，轉頭看見陳默正看著她，眼里有詢問的神色。她握住他的手，對著電話說：“媽，我想帶陳默一起回去?！半娫捘穷^沉默很久，久到林晚以為線路斷了，才聽見母親輕輕嘆了口氣：“隨你吧?！?

掛掉電話，陳默輕聲問：“你爸......“林晚點頭，把臉埋進他頸窩：“他會喜歡你的，就像我一樣。“陳默沒說話，只是緊緊抱住她，像要把她揉進身體里。窗外的晨光越來越亮，照在他發梢的雪粒上，像撒了把星星。

這一天，城市在初雪中醒來。林晚看著病房里的陳默，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和發梢的白，忽然明白，愛情從來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在泥濘中互相攙扶，在黑暗中彼此照亮。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多少陷阱，她都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因為她知道，他的掌心有最溫暖的光，他的眼里有最明亮的小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