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七章雪國的光與塵

2019年2月3日，小年。

綠皮火車在雪地里緩緩前行，車窗上的冰花結了又化，化了又結。林晚靠窗而坐，看著陳默把她的圍巾又緊了緊，指尖劃過她耳垂時帶著火車上的暖氣。他穿著她新買的藏青色羽絨服，里面是洗舊的藍色毛衣，領口露出一點白襯衫邊，像雪地里冒出的新芽。

“餓了嗎？“陳默從帆布包里翻出保溫杯，“我煮了粥。“霧氣氤氳中，林晚看見他手腕上的紅繩，那是她昨晚偷偷系上的，說是“本命年辟邪“。他沒拆，只是笑著說“像電工綁電線“。

粥里有紅棗和花生，甜得恰到好處。林晚想起小時候父親煮的粥，總是太稠，母親會抱怨“像漿糊“。此刻陳默用調羹攪著粥，勺柄上刻著“平安“二字，是他在火車站小商品店買的，三塊錢。

手機震動，母親發來消息：“到站了嗎？明遠說要開車去接你們。“林晚看了眼陳默，他正在擦保溫杯蓋，指腹蹭過“平安“二字。“不用了，我們打車回去。“她回復，聽見陳默輕輕松了口氣。

下火車時，雪正大。陳默把羽絨服帽子扣在林晚頭上，自己只戴了頂舊毛線帽。站臺上的廣播在放《恭喜發財》，沙啞的粵語混著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鉆。“冷嗎？“他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雪，手套是她去年織的，針法歪歪扭扭。

出租車在雪地里打滑，司機是個中年男人，不停地打量后視鏡里的陳默：“妹夫是哪里人？“林晚剛要開口，陳默已答：“粵西的，在廣州做工。“司機“哦“了聲，打開收音機，里面在播“本市制造業轉型成果展“，陳默的背突然挺得筆直。

林晚家在老城區，磚墻上的“拆“字被雪覆蓋，像塊白色的疤。單元樓前的梧桐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冰棱，像父親去世那年的冬天。陳默忽然停住腳步，盯著樓道口的配電箱：“線路老化了，該換了。“

母親開門時，林晚聞到了熟悉的當歸雞湯味。蘇明遠坐在沙發上，手里捧著她十歲的照片：“伯母說晚晚小時候最怕打雷。“他起身時，羊絨大衣掃過茶幾，碰倒了陳默帶來的馬蹄糕禮盒。

“小心。“陳默伸手去扶，禮盒掉在地上，包裝紙裂開道縫。母親的臉色瞬間冷下來：“大過年的，摔東西不吉利。“蘇明遠趕緊道歉，彎腰撿起禮盒，目光掃過陳默磨破的袖口：“陳先生在廣州做什么工作？“

“電工。“陳默直視他的眼睛，像在工廠里匯報工作，“負責電路維修和設計。“林晚聽見母親的茶杯在 saucer上發出刺耳的響，看見蘇明遠的眉毛微微揚起，像聽見了什么笑話。

晚餐時，母親不停地給蘇明遠夾菜：“嘗嘗這個鮑汁海參，明遠最愛吃的。“又轉向林晚，“你小時候也愛吃，可惜現在......“她沒說完，目光落在陳默身上，像在說“可惜現在吃不到了“。

陳默安靜地吃飯，偶爾給林晚添湯。他的筷子總是避開海參，只夾青菜和豆腐。林晚想起他說過“海鮮過敏“，想起他在醫院吃的飯團，喉嚨突然發緊。

飯后，母親叫林晚去廚房幫忙切水果。“他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母親壓低聲音，手里的刀在蘋果上用力，“你看看明遠，羊絨大衣都是定制的......“

“媽，我不是來相親的。“林晚接過蘋果，看見果皮在刀下卷成螺旋狀，像陳默圖紙上的曲線，“陳默人很好，你就不能給他個機會？“

母親猛地放下刀，蘋果汁濺在圍裙上：“機會？等你懷孕了擠公交被人撞，等他爸生病沒錢治，你就知道什么叫沒機會！“這句話像冰錐，刺進林晚的心。她想起陳默父親手術后的蒼白臉，想起賣專利的支票，突然轉身走出廚房。

客廳里，陳默正在和父親的老工友王師傅說話。“當年你爸修變壓器，差點被電死。“王師傅拍著陳默的肩膀，“小伙子，做電工要膽大心細啊！“陳默認真點頭，手里轉動著王師傅送的電工鉗鑰匙扣，金屬在燈光下閃著光。

“這是小林的男朋友？“隔壁張阿姨探進頭來，“喲，長得真精神，做什么的？“不等回答，又說，“我女兒女婿在美國當醫生，年薪幾十萬呢！“

林晚看見陳默的耳尖紅了，他低頭看手里的鑰匙扣，像在看什么珍寶。母親從廚房出來，擦著手說：“就是個打工的，哪像您家姑娘有出息。“張阿姨尷尬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深夜，林晚帶陳默去看父親的墓地。雪停了，月光灑在墓碑上，像撒了把鹽。陳默把馬蹄糕擺在碑前，用袖子擦去碑上的雪：“伯父，我會照顧好晚晚的。“聲音很輕，卻像刻進了石頭里。

林晚摸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想起他臨終前說“找個踏實人“。陳默忽然指著天上的星星：“那是獵戶座，我小時候在老家常看。“他聲音里帶著少見的輕松，“我爸說，每個好電工都該認識星星，因為電路就像星空，密密麻麻，卻各有軌跡。“

她轉頭看他，月光給側臉鍍上銀邊，睫毛在眼瞼投下陰影，像小時候見過的星圖。“你知道嗎？“她輕輕說，“我爸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同行，說家里停電了，后來......“她沒說完，陳默已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回到家時，母親坐在客廳等他們，手里捧著林晚的相冊。“你爸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你的照片。“她聲音沙啞，“我就想，不管怎樣，你得找個能讓你過得好的人。“

陳默忽然上前，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放在母親手里。那是枚用銅絲拗成的戒指，和林晚的那枚成對，尾部纏著紅繩。“阿姨，“他聲音平穩，“我現在沒錢，沒房，沒車，但我有雙手，能干活，能修電路，能設計裝置。“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晚身上，“最重要的是，我有顆愛晚晚的心，像電線里的電流，永遠不會斷。“

母親盯著手里的戒指，眼淚突然落下。林晚想起父親去世那晚，母親也是這樣無聲地哭，手里攥著他的工牌。“媽，“她輕輕抱住母親，“就讓我試試吧，就像你當年相信爸爸那樣。“

母親顫抖著摸了摸林晚的頭發，又看看陳默，最終輕輕點頭。陳默松了口氣，露出少見的笑容，像雪后初晴的陽光。這時，窗外忽然綻放煙花，照亮了整個夜空，也照亮了這個歷經風雪的夜晚。

第二天，林晚帶陳默去看父親生前工作的工廠。廢墟上長滿了荒草，生銹的機器上掛著冰棱，像被遺忘的時光。陳默蹲在一臺老舊的配電箱前，輕輕撫摸上面的銹跡：“這是90年代的型號，我爸當年修過類似的。“

林晚看著他專注的樣子，想起蘇明遠給的名片，想起廣源科技的剽竊。“陳默，“她猶豫著說，“蘇明遠說......“話沒說完，陳默忽然指著遠處的煙囪：“看，小太陽。“

那里不知誰用紅漆畫了個小太陽，歷經風雨，依然鮮艷。陳默掏出筆記本，迅速畫下那個圖案，角落寫著：“2019.2.4，雪后晴。“林晚看著他筆下的線條，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被偷走的，比如夢想，比如愛。

離開工廠時，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陳默忽然握住林晚的手，無名指上的銅戒指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等春天來了，“他望著遠處的雪山，“我們去南沙，我帶你看充電樁，看我設計的小太陽，在每個充電口發光。“

林晚點頭，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雪地上，他們的腳印交疊在一起，像兩條終于交匯的電路，通向未知卻充滿希望的遠方。這個冬天終將過去，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