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第五章圖紙與藥瓶

2018年12月，廣州的冬天帶著濕冷的黏意。

林晚在公司樓下的全家便利店找到陳默時，他正靠在冰柜旁打盹，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飯團。工服上沾著可疑的褐色污漬，她湊近才聞出是碘伏的味道。“你爸怎么樣了？“她輕輕推醒他，看見他眼下烏青如墨，比上周又瘦了一圈。

陳默揉了揉眼睛，從帆布包里翻出病歷本：“醫生說要做手術，至少得十萬。“紙頁間掉出張繳費單，金額欄的數字刺得林晚眼眶發酸。她想起昨晚母親發來的消息：“明遠說可以幫忙聯系專家“，后面跟著一串意味深長的句號。

“先吃飯。“她打開飯團包裝，遞到他嘴邊。陳默張嘴時，她看見他后槽牙上有塊缺口，想起他說過是十六歲打工時被鐵架磕的。這個發現讓她心口發緊，像有根細鐵絲在慢慢絞擰。

手機在這時震動，總監發來消息：“客戶要第十版LOGO，今晚必須出稿。“林晚嘆了口氣，摸出隨身帶的薄荷糖給陳默：“我得回去加班，明天陪你去醫院吧。“糖紙撕開的瞬間，她聽見陳默低聲說：“不用，你忙你的。“

深夜十一點，廣告公司只剩林晚的工位亮著燈。電腦屏幕上的藍色色塊又被改成了綠色，客戶說“要讓用戶感受到森林的呼吸“。她揉著太陽穴，忽然想起陳默圖紙上的小太陽，那些用鉛筆勾勒的溫暖意象，此刻卻顯得如此遙遠。

凌晨兩點，她去茶水間沖咖啡，聽見兩個實習生在小聲議論：“聽說林姐找了個電工？““噓，總監說蘇醫生常來送花......“話音戛然而止，她們看見林晚手里的咖啡杯在發抖。

回到座位時，手機彈出陳默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張照片：病房里的床頭柜上，擺著她送的保溫杯和一本《電氣設計美學》，旁邊是吃了一半的蘋果，被切成整齊的小塊。配文只有兩個字：“晚安“，末尾跟著個歪歪扭扭的月亮表情。

林晚忽然想哭。她摸出抽屜里的銅戒指，用指腹摩挲著紅繩，想起他在地鐵里說的“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可什么是好日子呢？是母親眼中的洋房汽車，還是此刻屏幕上跳動的綠色色塊？

窗外下起小雨，她裹緊外套去上廁所，路過樓梯間時聽見低低的咳嗽聲。陳默蹲在臺階上，手里夾著根煙，工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病歷本。“你怎么來了？“她驚覺他的咳嗽比上次更劇烈，像要把肺都咳出來。

“給你送傘。“他晃了晃手里的格子傘，傘骨上纏著電工膠布，“路過看見你的工位還亮著燈。“煙頭在黑暗中明滅，他忽然說：“我打算把專利賣了。“

林晚猛地抬頭：“那個新能源裝置？“陳默點頭，煙灰落在工服上，燙出細小的洞：“廠子里的老王說有人愿意買，先付三萬定金。“他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她心上，“這樣我爸的手術費......“

“不行。“林晚抓住他的手腕，“那是你的夢想，怎么能隨便賣了？“陳默低頭看她，睫毛在眼瞼投下陰影：“夢想能換我爸的命嗎？“這句話讓空氣瞬間凝固，遠處的打印機發出嗡鳴，像某種巨獸的低吟。

雨越下越大，打在樓梯間的窗戶上沙沙響。林晚想起他畫的小太陽，想起他朋友圈里的獲獎照片，突然意識到那些都是他尚未熄滅的火種。“我有辦法。“她摸出手機，給母親發消息，“媽，我需要十萬塊。“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陳默的煙掉在地上，被雨水澆滅。“別。“他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媽看不起我......“林晚搖頭，指尖劃過他手背上的燙傷疤痕：“她會給的，因為我是她女兒。“

凌晨三點，兩人坐在便利店吃關東煮。陳默把魚蛋推到她面前：“多吃點，你太瘦了。“林晚咬下一口，辣得眼眶發酸。電視里在播午夜新聞，主持人說著“制造業轉型加速“，畫面掃過廢棄的工廠，生銹的機器上爬滿藤蔓。

“等我爸好了，“陳默忽然說，用竹簽戳著蘿卜，“我想換個工作，去南沙的新能源廠試試。“蘿卜在湯里沉浮，他眼神飄向窗外的雨幕，“那里有充電樁的項目，說不定......“

林晚握住他拿竹簽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她想起母親今早的回復：“錢可以給，但你必須和那個電工分手“，信息后面跟著個紅色的感嘆號。此刻她把手機翻面扣在桌上，看著陳默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忽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離開便利店時，雨停了。陳默撐開那把纏著膠布的傘，格子圖案在路燈下顯得有些滑稽。林晚靠在他肩上，聽見他胸腔里的心跳聲，沉穩有力，像工廠里勻速運轉的機器。路過城中村的巷子時，她看見五金店的吊燈又壞了，漆黑的櫥窗里，那本《電氣設計美學》還擺在原處，封面的小太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隱約發光。

回到出租屋已是四點，陳默在沙發上很快睡著，手里還攥著病歷本。林晚輕輕抽出本子，看見診斷書日期欄寫著“2018年11月25日“，比陳默告訴她的早了半個月。眼淚突然落下，滴在他工服口袋露出的圖紙一角，暈開小片水漬。

她小心翼翼抽出圖紙，展開的瞬間 breath一滯。那是完整的新能源充電裝置設計圖，每個元件旁都畫著小太陽，角落用鉛筆寫著：“給晚晚的生日禮物“。日期是2018年12月24日，平安夜。

林晚捂住嘴，生怕吵醒他。圖紙邊緣還有些潦草的修改痕跡，顯然他在醫院陪護時仍在完善設計。她想起他說過“安全是最好的設計“，此刻看著那些精密的線路和溫暖的小太陽，忽然明白他想給她的，從來不止是物質上的安穩，更是用理想搭建的庇護所。

窗外傳來第一聲鳥鳴，晨光爬上陳默的側臉。林晚輕輕把圖紙放回原處，摸出抽屜里的銅戒指戴上。紅繩經過雨水和汗水的浸潤，變得有些發灰，卻依然緊緊纏著銅絲，像他們此刻交疊的命運。

手機在這時震動，母親發來轉賬截圖，附言：“明天回家吃飯，明遠也來。“林晚盯著屏幕，拇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最終打下：“對不起，媽。“發送后她關機，轉身抱住沙發上的陳默，感受著他微微發顫的呼吸。

這個清晨，城市在雨幕后慢慢蘇醒。林晚聽見遠處傳來工廠的汽笛聲，想起陳默說過的“南沙新能源廠“，想起他畫的小太陽。她知道，前方還有無數的風雨等著他們，但此刻，在這個狹小的出租屋里，在愛人的臂彎里，她擁有了對抗一切的勇氣。

雨過天晴，陽光透過紗窗灑在圖紙上，那些小太陽仿佛真的開始發光。林晚閉上眼睛，聽見陳默在睡夢中輕輕喚她的名字，嘴角揚起微笑。無論未來如何，她知道，他們會一起走下去，在時光的褶皺里，寫下屬于他們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