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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前倨后恭,人性,太人性了

田宗源將那份滾燙的告身文書仔細地貼身藏好,再次深深一揖,轉身退出了聽雪軒。當他走下茶樓,重新踏入錦州城喧囂而冰冷的街道時,腳步竟有些虛浮,仿佛踩在云端。

然而,他挺直的脊背和眼中那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卻昭示著,那個在冰冷廂房里茍延殘喘的庶子田宗源,已經死了。

消息,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又像投入滾油鍋的一瓢冰水,在田府這個看似平靜的深潭里,轟然炸開!

最先爆發的,是田宗源所居的棲云院。

田宗源剛回到自己那間冰冷的臥房不到半盞茶功夫,院門外就傳來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刻意拔高的、帶著十二分諂媚的嗓音。

“哎喲!我的六爺!您可回來了!小的們給您請安了!”門簾被猛地掀開,內院大管事李貴那張平日里總是端著架子的胖臉,此刻堆滿了能夾死蒼蠅的褶子,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進門就利落地打了個千兒,動作麻溜得完全不像他那個年紀該有的笨拙。他身后跟著一串捧著東西的小廝,個個屏息凝神,腰彎得極低。

“快快快!都麻利點!”李貴一邊呵斥著小廝,一邊親自指揮著,臉上的笑容諂媚得能滴出蜜來,“把這上好的紅羅炭給六爺屋里加滿!對,就這銀骨炭,挑最大最旺的!把火盆給六爺燒得暖暖的!還有這貂絨毯子,江南新到的云錦被面,都趕緊給六爺鋪上!這破……咳,這屋子,委屈六爺了!夫人剛發下話,立時三刻就要給六爺收拾東跨院那套最敞亮暖和的正房出來!夫人說了,六爺如今是朝廷命官,再住這……這清凈地方,不合適!大大的不合適!”

他嘴里機關槍似的說著,眼睛卻偷偷覷著田宗源的臉色。只見田宗源只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張硬木凳子上,手里捧著一卷書,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這場喧囂與他無關。

李貴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腰彎得更低了,語氣也愈發謙卑:“六爺,您看……這炭火夠不夠?不夠小的立刻再讓人去庫房搬!夫人還特意吩咐小廚房,給您燉了上好的血燕窩,加了長白山的野山參,說是給您暖暖身子,補補精神!一會兒就送來!還有……您這屋里伺候的人也太少了,夫人說,把春桃、秋月兩個伶俐的大丫頭撥過來,還有兩個粗使的小幺兒……”

田宗源終于抬起了眼皮。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看得李貴心頭一哆嗦,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炭火,留下。”田宗源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卻像冰棱一樣砸在地上,“貂絨、云錦,還有丫鬟小廝,不必了。我住慣了這里,清凈。告訴夫人,好意心領了。”

李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額角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六爺,這……這怎么使得?您如今的身份……”

“我的話,沒聽清?”田宗源的目光淡淡掃過來。

“聽清了!聽清了!”李貴渾身一激靈,連忙點頭哈腰,“小的明白!明白!這就按六爺的吩咐辦!炭火!快把炭火給六爺添足了!”他一邊指揮著小廝,一邊小心翼翼地賠著笑退了出去,直到退出院門,才敢直起腰,長長吁了口氣,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棲云院小小的灶房里,柳姨娘那碗苦澀的藥汁終于在小泥爐上咕嘟咕嘟冒起了熱氣。巧兒一邊小心地看著火候,一邊聽著外面院子里前所未有的喧囂動靜,小臉上滿是茫然和難以置信。她偷偷溜到灶房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瞧。

只見平日里對她愛答不理、甚至克扣她們份例的管事婆子張嬤嬤,此刻正指揮著兩個粗使婆子,滿臉堆笑地將一筐筐上好的銀骨炭搬進旁邊少爺的屋子,那態度殷勤得仿佛伺候祖宗。更讓她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的是,二少爺田宗瀾身邊那個最是眼高于頂、鼻孔朝天的大丫鬟翠環,此刻居然也來了!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朱漆描金食盒,正站在少爺房門外,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近乎謙卑的笑容,似乎在等著通傳!

巧兒猛地縮回頭,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小臉因為激動和震驚漲得通紅。她跑回藥罐旁,看著那跳躍的火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天……真的變了!

正院主宅,田夫人田崔氏的暖閣里,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上好的銀霜炭將暖閣烘得如同暮春,暖閣內彌漫著馥郁的沉水香氣息。田崔氏穿著一身絳紫色織金纏枝牡丹紋的錦緞襖裙,斜倚在鋪著厚厚紫貂皮的貴妃榻上。

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卻是一片陰云密布,精心描繪的柳葉眉緊緊擰著,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死死攥著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佛珠被捏得咯咯作響,仿佛隨時都會斷裂。

她面前的地上,跪著剛回完話、額頭冷汗涔涔的李貴。

“他真這么說的?”田崔氏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冰碴子,“不要東西?不要丫鬟?還要住在那個破院子里?”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

“回……回夫人,千真萬確。”李貴頭也不敢抬,聲音發顫,“六爺……哦不,田大人他……態度很堅決。小的……小的也不敢強勸。”

“好!好一個‘田大人’!好一個不忘本!”田崔氏猛地將手中的佛珠狠狠摜在榻邊的小幾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幾顆珠子滾落在地。她的臉色鐵青,眼神怨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庶出的賤種!翅膀還沒硬,就敢給我擺官老爺的譜了?他以為攀上王承恩那個閹貨,就能騎到我頭上了?做夢!”

她喘著粗氣,豐滿的胸脯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勉強壓下怒火,眼神閃爍著算計的寒光。

“東跨院的正房,立刻給我收拾出來!一應用度,按著府里最高的份例,不,翻倍!給我布置得比老爺的主屋還要體面!他不要?哼,由不得他不要!明日,不,今晚!就讓宗瀾親自去請!讓府里那幾個老東西也去!他不是要‘清凈’嗎?我偏要把他架在火上烤!讓全府上下都看著,我這個嫡母,是如何‘善待’這位新貴的!”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陰冷:“還有,柳姨娘那邊……李貴!”

“小的在!”

“立刻去庫房,把那支百年老山參,還有那盒上好的血燕,給我送去棲云院!告訴柳姨娘,讓她好生養病!缺什么少什么,只管開口!從今往后,她屋里的炭火份例,比照我的份例來!”田崔氏咬牙切齒,“我倒要看看,這對母子,能得意到幾時!”

李貴連忙應聲:“是!夫人!小的這就去辦!保證辦得妥妥帖帖!”

“滾!”田崔氏煩躁地一揮手。

李貴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暖閣里只剩下田崔氏一人。她陰沉著臉,看著地上滾落的佛珠,猛地抓起榻上一個柔軟的引枕,狠狠摔在地上!

引枕無聲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急促地喘息著,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深切的恐慌。那個被她踩在腳底、視如草芥的庶子,竟然真的……鯉魚躍了龍門?這感覺,比吞了一只蒼蠅還要惡心百倍!

傍晚時分,田府那象征著家族傳承與威嚴的祠堂,籠罩在一片肅穆而凝重的氣氛中。祠堂高大深邃,梁柱皆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歷經歲月,呈現出一種沉甸甸的暗金色澤。

無數盞長明燈在神龕前靜靜燃燒,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那些黑底金漆的名字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沉默地俯瞰著下方,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古老而沉重的威壓。

田宗源來了。

他沒有穿那身半舊的棉袍,而是換上了一身嶄新的、代表工部員外郎身份的鷺鷥補服。青色的官袍,胸前那方代表從五品官階的鷺鷥補子,在幽暗的祠堂燈火下,閃爍著一種冷硬而陌生的光澤。

這身衣服穿在他挺拔的身上,瞬間將他與這祠堂里所有田氏族人區分開來。他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被忽視、被輕賤的庶子,而是帶著天子欽命官身的“田大人”。

他獨自一人,腳步沉穩,一步步踏入祠堂高高的門檻。靴底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發出清晰而空曠的回響。

祠堂里并非空無一人。幾位須發皆白、在族中頗有威望的叔公輩老人,早已接到夫人田崔氏的“提醒”,此刻正肅立在兩側。

他們穿著體面的深色袍子,臉上帶著刻意維持的莊重,目光卻復雜難辨地聚焦在走進來的田宗源身上。

當他們的視線落在那身醒目的官袍和鷺鷥補子上時,瞳孔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縮,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長明燈燃燒的噼啪聲,以及田宗源那單調而沉重的腳步聲。

他徑直走到神龕前巨大的青銅香爐前。香爐里,三炷小兒手臂粗、刻著盤龍紋的檀香已經點燃,青煙裊裊,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一個負責祠堂香火的管事,平日里也是田崔氏的心腹,此刻按照規矩,本該上前引導這位“庶長孫”上香。

然而,當他看到那身官袍,感受到祠堂里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時,腳步竟像釘在了地上,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棉花,那句“請大少爺上香”的例行公事,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臉色發白,眼神躲閃,額頭上沁出了細汗。

就在這時,站在最前首的一位白發蒼蒼、拄著紫檀木拐杖的三叔公,忽然動了。他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渾濁的老眼在鷺鷥補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精光。

隨即,他微微側身,朝著田宗源的方向,極其緩慢而鄭重地躬下了他那把向來只在祖宗牌位前才彎下的老腰!

這個動作,如同一個無聲的信號。

他身后那幾位同樣須發皆白的族老,眼神飛快地交流了一下,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紛紛躬身!

動作雖略有參差,但那姿態,已然是面對族中尊長或貴客時才有的禮節!他們口中,更是發出了整齊而恭敬的聲音:

“六爺,您請上香。”

“六爺”!

這個稱呼,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寂靜的祠堂里激起巨大的回響!

在田家,只有嫡系主支的男丁,才能按排行被尊稱為“爺”!田宗源行,但過去三十一年,從沒有人敢叫他一聲“六爺”!他是“庶出的老大”,是“棲云院那位”,甚至是下人私下里鄙夷的“那個婢生子”!

而此刻,這聲“六爺”,卻從這幾位代表田氏宗族最高禮法尊嚴的老人嘴里,如此清晰、如此恭敬地喊了出來!

祠堂里侍立的管事、仆役們,全都驚呆了,像一尊尊木雕泥塑。那負責香火的管事更是面無人色,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田宗源的腳步,在香爐前穩穩停住。

他沒有立刻去接香,甚至沒有看那些躬身行禮的族老一眼。他的目光,越過裊裊的青煙,越過神龕上最前排那些顯赫的名字,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向神龕最下方、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

那里,本該屬于他生母柳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冰冷的、落滿灰塵的空缺。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香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以及族老們因為躬身太久而發出的、壓抑的細微喘息聲。

田宗源靜靜地站著,身姿挺拔如松,那身嶄新的鷺鷥補服在長明燈下流淌著幽冷的光澤。他望著那個刺眼的空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終于,他緩緩抬起手。動作穩定而有力,沒有一絲顫抖。他接過了管事顫抖著遞來的三炷清香。

他沒有跪拜。

他只是對著那層層疊疊、代表著田氏無上榮光與冰冷的族規的牌位,對著那個屬于他生母卻被無情抹去的空缺,微微頷首。

然后,他穩穩地將那三炷香,插入了巨大的青銅香爐之中。青煙繚繞,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做完這一切,他并未立刻離去。他轉過身,目光終于第一次,平靜地掃過那幾位依舊保持著躬身姿勢、額頭已然見汗的族老。他的眼神深邃,無喜無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

“有勞諸位叔公。”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里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敲在人的心上,“宗源承蒙圣恩,忝列朝班,日后,自當恪盡職守,上報君恩。”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個空位,語氣陡然轉冷,如同淬火的冰刃,“下安黎庶。我田氏一門的‘清白’與‘體面’,宗源也必當……竭力維護。”

“竭力維護”四個字,他說得極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祠堂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了。幾位族老的腰躬得更低了,幾乎不敢抬頭迎視他的目光。

那冰冷的話語,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下安黎庶?竭力維護田氏的清白體面?這分明是警告!是宣言!

田宗源不再多言,收回目光,轉身。那身青色的鷺鷥補服在幽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

他邁開腳步,靴底踏在金磚上的聲音依舊沉穩,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座象征著田氏至高威嚴、此刻卻彌漫著無聲恐懼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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