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福音派”復興的年代

拋卻福音主義,等于拋卻了維多利亞中期英國的道德特質(zhì)。

——大衛(wèi)·英格蘭德(David Englander)[4]

一度極具影響力的“世俗化”理論宣稱工業(yè)化、城市化、理性精神和宗教衰落之間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不過有越來越多的史學家質(zhì)疑宗教信仰在19世紀英國漸漸消亡的趨勢這一說法。透過實證研究,并重新更廣泛地定義“宗教”為包括信仰的多種表現(xiàn)形式,而不局限于參與正式的教堂活動和崇拜,史學家發(fā)現(xiàn)宗教在19世紀英國大眾文化和身份認同中不但未見消亡,反而持續(xù)占據(jù)中心地位。宗教不僅在工業(yè)化、城市化和科技發(fā)展中幸存下來,還被確立為維多利亞社會中不可或缺的主要價值觀之一。從政治到經(jīng)濟,從社會到文化,幾乎在人們所有的生活領域中,宗教信仰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無上地位至少要持續(xù)到19世紀晚期。于是,宗教在揭示英國社會本質(zhì)方面的重要性越來越受到重視。在20世紀90年代,有關19世紀英國的研究開始關注宗教的作用。[5]若不了解相關宗教背景,就不可能聽懂19世紀英國的故事。所以,要充分理解當時發(fā)生的動物保護運動,分析它的發(fā)展和特征、優(yōu)勢和弱點等,我們必須同時考量與運動發(fā)生無數(shù)相互作用的基督教傳統(tǒng)。

經(jīng)過詩人、思想家、神職人員、官員和一般民眾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發(fā)聲和行動,到了19世紀初,動物保護運動已變得越來越有組織。在1800年和1802年,英國國會當中首度有議員提出廢除斗牛和奔牛活動的動保法案,只是提案最后因微弱的劣勢而以失敗告終。不過,在經(jīng)歷過1809年、1810年和1821年的多番失敗嘗試后,第一個反虐待牲畜法案終于在1822年通過了,首度被列入成文法典,那就是著名的《馬丁法案》(Martin’s Act)。其實早在1809年,一個反對超載和虐待馬匹行為的“利物浦防止肆意虐待野獸動物協(xié)會”(Liverpool Society for Preventing Wanton Cruelty to Brute Animals)就成立了,只可惜未能長久營運下去。[6]而第一個得以長久運作的動保團體“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最終于1824年在英國成立,后來更獲得“皇家”(Royal)頭銜,成為“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Royal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此后數(shù)十年,動保團體的數(shù)目不斷增長,例如“禁止虐待無助動物協(xié)會”(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Cruelty to Dumb Animals,約1824)、“理性人道對待受造動物促進會”(Association for Promoting Rational Humanity towards the Animal Creation, 1831)、[7]“動物之友協(xié)會”(Animals’ Friend Society, 1832)、[8]“有效禁止虐畜婦女會”(Ladies’ Association for the More Effectual Suppress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1835)、“蘇格蘭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Scottish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1839)、“都柏林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Dublin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1840)和“國家動物之友協(xié)會”(National Animals’ Friend Society, 1844)紛紛成立。在接下來的20年里,許多團體經(jīng)歷了分裂和整合,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19世紀前半期動物保護運動的主要力量。當時的這些團體主要關注對工作動物和食用動物的虐待,例如馬、驢、牛、羊和豬等,虐畜行為在街頭上幾乎天天上演。它們亦特別關注涉及虐待動物的流行娛樂活動,例如斗牛、斗雞和斗狗。早期團體將精力集中于對虐待事件和虐待者的稽查與起訴上,它們成為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的市集、繁忙街道、老弱馬匹屠宰場和娛樂場所中一股鮮明可見的道德改革和監(jiān)察力量。[9]

早期動保運動發(fā)生之時,英國社會不僅正面臨人口快速增長、工業(yè)化與都市化等眾多改變,還正處于宗教復興和政治緊張的時期。復興于18世紀的英國圣公會福音主義運動,在19世紀初時已蔓延至各教派,其思想亦滲入了維多利亞社會中每一個角落。福音主義強調(diào)贖罪、良心行事以及因信得救,并致力于傳播福音和倡導多行善事。這股福音潮流對當時人們的個人信仰、家庭生活,以及國家的政治和社會生活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0]福音主義尤其深刻地影響了公共道德領域,創(chuàng)造出一種帶有強烈道德主義色彩的國家文化,并引起了一場捍衛(wèi)宗教與社會道德秩序的道德改革運動,大至廢除奴隸制度和改革監(jiān)獄,小至禁酒運動和遵守安息日,還包括打擊賭博和賣淫等敗壞道德禮俗的惡習。[11]在自助、私人慈善和民間結(jié)社等自由主義價值觀的支持下,福音浪潮在日漸工業(yè)化的社會中釋放了大眾基督徒的巨大能量,促使大眾積極行善、為幫助弱勢群體而開展的慈善項目數(shù)量也空前激增。具有明顯道德和慈善性質(zhì)的反殘酷對待動物運動,能夠首先被視為這股深受福音派復興影響的社會改革力量的核心要素。

法國大革命與拿破侖戰(zhàn)爭后的政治形勢,激發(fā)了福音主義在英國的復興,使其具有獨特的政治屬性,反殘酷運動亦在價值等各方面受其影響。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以及1793年到1815年間與法國時斷時續(xù)的戰(zhàn)爭,使英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危機意識與維護英國體制的決心。由于社會上多數(shù)人擔心席卷法國的革命狂潮以及各種激進想法將蔓延至英國本土,因此英國政府一改過去對激進勢力的寬容態(tài)度,民間亦興起一股自發(fā)性的愛國熱潮,共同捍衛(wèi)教會與國家體制,以求維護英國社會和政治穩(wěn)定。當時的英國統(tǒng)治階層與大部分民眾都認為,國家的宗教信仰、人民道德和政治穩(wěn)定全都是密切相關的,而不忠誠和不道德的行為立刻會令人聯(lián)想到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興起的雅各賓主義及其可怕后果,因此也被視為對基督教和英國政體的巨大威脅。當時政治意識形態(tài)造成的緊張局面不只助長了福音派的復興,還推動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一場氣勢洶洶的道德改革運動。各種在改革者眼中屬于敗壞道德禮俗與破壞公眾秩序的行為,比如酗酒、嫖妓、不守安息日、賭博、制造公共騷動、出版反宗教與政治反動讀物或是販賣色情刊物等,都受到嚴厲禁止和打壓。此時宗教、政治和道德改革之間的關系相互交織,反殘酷運動也涂上了獨特的家長式、道德主義和民族主義色彩,這些特征一直持續(xù)到維多利亞時代中期。

道德重整運動的家長式心態(tài)與懲罰作風,鮮明地反映在早期反虐待動物運動上。早期運動團體的組成人士大部分都是信奉基督教的中產(chǎn)人士。對他們來說,虐待不會說話的動物很難和“優(yōu)秀階層”聯(lián)想在一起。那些手持鐵棍的車夫、拿木棒的牧人、在斗獸場吼叫或發(fā)出噓聲的下層民眾,以及富人家中的仆役,都是在道德上“令人擔憂”的族群。他們所譴責的,自然也多限于下層人士的虐待動物行為,如鞭打驢馬、虐待牲畜、非人道屠宰,以及斗雞、熊狗相斗等娛樂;對于上層人士的相同行為,比如說獵狐、射鴿等,卻多避而不談,或僅是清談而無實際改革作為。同樣,運動改革者受到19世紀階層觀念的影響,相信其所屬的“有教養(yǎng)、優(yōu)秀”的階層有義務肩負起其所應盡的社會責任,即通過言傳身教或嚴刑峻法教化那些比他們“劣等”的階層。例如,著名的貴格派反奴隸運動領袖T. F.伯克斯頓(T. F. Buxton,1786—1845)在1824年“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的成立大會上就清楚地宣稱,這個協(xié)會的目的“不僅是要防止動物虐待發(fā)生,也是要讓那些低下階層的民眾,尤其是那些本職工作就得照顧動物的人,能夠培養(yǎng)一定的道德感,能夠在思想與行為上都能如居他們之上的人們一般值得稱許”。[12]而國會議員兼“理性人道對待受造動物促進會”主席W. A.麥金農(nóng)(W. A. Mackinnon, 1789—1870)在1831年年會上談到充斥于下層民眾的不人道行為時,同樣表現(xiàn)出家長式的態(tài)度:“讓這些人被好好地教導,讓他們的道德原則被糾正過來,讓他們知道公眾輿論對這些殘酷行為的看法。我相信有朝一日,他們將能夠與今日我所有幸交流的在座各位一樣人道。”[13]

對于關注道德的基督教改革者來說,虐待動物的問題不僅在于給動物造成了痛苦,還在于他們相信這些行為會敗壞人性乃至整個英國的道德風氣。常常伴隨熊狗相斗、斗雞、下層工人苛待工作動物等動物虐待事件出現(xiàn)的社會道德問題,例如打架鬧事、醉酒和擾亂公眾秩序,同樣令改革者感到憂慮。首個參與起訴虐待動物案件的志愿組織“掃除惡習會”(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Vice)在報道熊狗相斗的案件時,批評該行為濫用了上帝賦予人類對動物的統(tǒng)治權柄;他們同時亦指出,此等場合會“大量聚集游手好閑、妨礙治安的人,增加鬧事和酗酒發(fā)生的概率,并且導致公眾的危險與騷亂”。[14]倫敦在1855年前最主要的活牲畜供應地史密斯菲爾德市場(Smithfield market),亦常是反殘酷團體嚴厲批評的對象。但他們百般譴責與要求當局關閉和遷址,不單是因為這個人獸雜處之地日日上演著打罵牲畜、令其缺水缺糧和肢體殘缺等慘劇,還由于這個市場內(nèi)部的擁擠污穢及其周邊遍布著各種敗壞道德的場所,因此運動者認為它是“所有最墮落的貧民窟渣滓的聚集之地”,并會“造成道德污染之擴散”。[15]

早期的反殘酷運動,除了具有顯著的家長式道德判官作風以及階級屬性之外,還有鮮明的愛國主義色彩。在戰(zhàn)后保守愛國主義盛行的時期,早期反虐待協(xié)會的會議或報告中都有“凈化這個國家,使其從可憎的穢行與恥辱中解放”“增進英國福祉,維護基督教之榮譽”的宣言。[16]由于當時民眾的不虔誠與本土激進的雅各賓主義被視為對國家穩(wěn)定的主要危害,所以此時的動保改革者盡管橫跨各黨派,據(jù)稱有“輝格黨、托利黨、改革派、反改革派”[17]等,卻都堅守著一個共同底線——對基督教與國家秩序的維護,這種團結(jié)局面一直維持至19世紀30年代初。由眾多圣公會牧師組成的“理性人道對待受造動物促進會”,經(jīng)常高調(diào)宣示其維護基督教和國家尊嚴的決心,堅決反對任何危害社會秩序的事情。該促進會的主要領導人物,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托馬斯·格林伍德(Thomas Greenwood)牧師在某次題為“論國家的殘酷”的講道中,就特別強調(diào)了愛國心、政治活動和動物保護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他將導致“法國這個基督教國家的大災難”(指法國大革命)歸因于法蘭西民族的兩大劣根性,即“缺乏男子氣概”和冷酷無情。因此,英國若想避免步法國之后塵,當務之急是停止虐待動物。格林伍德牧師利用戰(zhàn)后英國國內(nèi)彌漫的愛國情操,熱切地號召國內(nèi)“真正的愛國者”手持“神圣的慈悲之盾”守護動物,并鼓舞“基督的忠誠戰(zhàn)士”團結(jié)起來,獻身于維護基督的慈悲原則,尤其當其他國家都已棄之而去時。[18]

早期運動中這種強烈的政治、宗教正統(tǒng)觀念與熱情,一方面賦予了動物保護運動額外的救國政治意義,另一方面卻也可能構(gòu)成了運動團體分裂的根源。在對宗教異端包容度不高的社會環(huán)境中,運動成員一旦逾越了傳統(tǒng)基督教的界限,就可能被視為對運動目標甚至國家不忠,從而成為運動打壓排擠的對象。19世紀30年代初,運動內(nèi)部出現(xiàn)的第一次大分裂也正起因于對非傳統(tǒng)基督教觀點的恐懼。在這場自清活動當中,“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和“理性人道對待受造動物促進會”的部分成員聯(lián)合提出抗議,指責從1826年起擔任“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名譽秘書長的猶太素食者劉易斯·貢珀茲(Lewis Gompertz, 1784—1861),稱其著作《道德探索》(Moral Inquiries, 1824)中疑似隱含古典異教學說——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內(nèi)容,而他因此被迫離開了協(xié)會。[19]他們不僅批評貢珀茲支持古希臘哲人波菲里(Porphyry)這個“不值得憐憫的基督教敵人”所宣傳的飲食習慣,更聲稱貢珀茲受到了約翰·奧斯瓦爾德(John Oswald)的影響——奧斯瓦爾德是雅各賓俱樂部的一位成員,并曾在其著作《自然的吶喊》(The Cry of Nature, 1791)中提倡印度教的素食主義。在獨尊基督教的改革者眼中,奧斯瓦爾德犯了“宣揚恐怖的法國大革命,并煽動他人摒棄人性,使成千上萬的同胞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重大罪行。[20]在運動起步的數(shù)十年內(nèi),古典傳統(tǒng)、東方傳統(tǒng)或激進政治傳統(tǒng)中存在的一切智識資源,要么被視為無關緊要,要么被視為危險而遭到摒棄,甚少為運動所援引。出于對協(xié)會排外的宗教立場以及效率低下等問題的不滿,貢珀茲另起爐灶成立了跨宗教派別的“動物之友協(xié)會”。這個協(xié)會持續(xù)營運至19世紀40年代末期,并在數(shù)年內(nèi)開展了相比“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廣及更多城市的工作。[21]然而諷刺的是,在1844年又有另一群人自“動物之友協(xié)會”分離而出,這次脫離的部分原因是貢珀茲相信動物可以永生這非正統(tǒng)基督教的思想。[22]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從動保運動一開始,基督教傳統(tǒng)就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其他傳統(tǒng),成為該運動認同、合法性和靈感的主要來源。在19世紀上半葉“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的年會上,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其成員再三強調(diào)其堅定的宗教立場,如宣告“我們以基督徒的身份相聚于此”“以基督徒的身份發(fā)言”“以基督徒的身份共同努力”等。就連通過決議、感謝支持者時,他們也這么強調(diào):“我們感謝各界所給予的支持——但我們是基于基督教原則接受這些協(xié)助的;若非基于此原則,我們這個團體也將凋零枯萎。(歡呼聲)”[23]如同當時大多數(shù)跨教派的慈善團體或道德改革團體,運動中來自不同教派的神職人員和平信徒改革者,大多能超越教派間的分歧,在基督教的大旗下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24]到了19世紀晚期,由于政治緊張局勢逐漸緩解和福音派狂熱逐漸降溫,動物保護運動也變得更愿意容納多元的政治和宗教觀點,對相異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資源持更開放的態(tài)度。然而在此之前,動保運動的宣傳和教育材料一直廣泛使用基督教語言與論述,在動保團體的重要場合必然會有禱告和詩歌吟唱的環(huán)節(jié),而改革者亦常把無神論與殘酷畫上等號,這一切都明確反映出運動的基督教屬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武山县| 通河县| 永春县| 伊金霍洛旗| 贵阳市| 中宁县| 屏南县| 岑溪市| 浦县| 定西市| 井陉县| 体育| 清水县| 炉霍县| 兴海县| 陇西县| 连平县| 兴山县| 兰考县| 北票市| 二手房| 象州县| 福州市| 通海县| 陆丰市| 本溪| 唐河县| 新田县| 安康市| 昌图县| 新龙县| 轮台县| 双城市| 浏阳市| 吉木萨尔县| 湟源县| 平乡县| 遂宁市| 莱芜市| 搜索| 开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