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動物而戰(zhàn):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中的傳統(tǒng)挪用
- 李鑒慧
- 4757字
- 2025-05-29 17:12:35
基督教作為資源寶庫
動物保護運動在其前20年的草創(chuàng)階段,不管在觀念還是在工作推進上,都面臨了重重困難與挑戰(zhàn),沒有多少跡象顯示將來有望成功。1824年,“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在排除萬難成立后,旋即面臨嚴重的財務(wù)問題,第一位秘書亞瑟·布魯姆(Arthur Broome, 1779—1837)牧師因協(xié)會的債務(wù)而入獄,協(xié)會工作在1826—1828年間也因此而停擺。好不容易堅持到了1830年,協(xié)會又因財務(wù)問題而必須減少對動物虐待者的訴訟與宣傳活動。[25]當時其他團體的財務(wù)狀況同樣不怎么樂觀。貢珀茲及其支持者在1832年另立“動物之友協(xié)會”后,隨即與當時其他三個團體競爭極其有限的資源,甚至因此而對簿公堂。[26]財力的匱乏當然也反映出大眾支持的不足。協(xié)會的改革者發(fā)現(xiàn),要說服大眾“為了受苦的動物捐出他們的寶貴金錢,對他們來說,無異于將錢丟海里去”。貢珀茲也常感嘆道:“跟英國人談人道對待野獸,會被視為瘋狂之舉?!?a href="chapter1_0010.xhtml#wz_1_52" id="wzyy_1_52">[27]顯然,盡管維多利亞時代的慈善文化蓬勃發(fā)展,但將慈善精神擴展到動物身上仍然是一個新奇的做法。
對于萌芽中的運動而言,面對社會大眾的漠不關(guān)心,首要任務(wù)即是要使人們認識到問題的存在,將過去不被視為問題的動物虐待現(xiàn)象“問題化”,進而將關(guān)心動物合理化。基督教作為當時社會的主要道德基礎(chǔ),亦與早期改革者自身的信念和宗教認同相符,自然就成為改革者首個加以探索并挪用的傳統(tǒng)資源。由于福音派將《圣經(jīng)》置于“傳統(tǒng)或教會權(quán)威之上,將其作為宗教真理的來源和檢驗標準”,[28]因此《圣經(jīng)》成為改革者最重要的權(quán)威來源。
早期動物保護團體常仿效福音派教徒的做法,不放過任何可以直接引用《圣經(jīng)》的機會。在“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會議中,經(jīng)??梢月牭轿瘑T宣告“召喚我們,我們將手持圣經(jīng),以之來協(xié)助我們的美好工作”之類的話語,并且獲得滿堂喝彩。[29]他們不遺余力地從《圣經(jīng)》中挖掘出直接勸誡人們善待牲畜和其他動物的經(jīng)文,在布道或宣傳讀物中大量引用,以此來顯示上帝對受造動物的關(guān)懷,例如《舊約》中的一些告誡——“牛在踹谷時,不可籠住牛嘴”(《申命記》25:4)、“不可使牛驢一同耕地”(《申命記》22:10)、“不可從鳥巢中捕取母鳥”(《申命記》22:6)等。同樣經(jīng)常被廣泛引用的經(jīng)文還有“義人顧惜牲畜的性命;惡人的憐憫也是殘忍”(《箴言》12:10),這句話不但囑咐人要善待動物,更將善待動物提升為基督徒必須具備的美德之一。[30]在對英國這個新教國家格外重要的《新約》中,耶穌沒有直接言及人類應(yīng)該如何善待動物,但是19世紀這群充滿宗教熱情的改革者對《圣經(jīng)》與其人道目標的關(guān)聯(lián)性深信不疑,不斷以各種巧妙方式加以挪用。格林伍德牧師在一場講道中如此斷言:“這世上再無第二本書如《圣經(jīng)》般深深散發(fā)著對不會說話的受造物的慈愛,也沒有一本書將其福祉置于如此顯著之地位。”[31]德拉蒙德牧師在其《動物權(quán)》(The Rights of Animals, 1838)一書中頗為巧妙地以《圣經(jīng)》典故解釋為何耶穌基督對動物問題保持沉默。他引用《列王紀上》第19章以色列人背棄了盟約、殺了神的先知而引起耶和華憤怒的這段經(jīng)文,說明為什么“我們的救主在動物虐待上的沉默遠勝于最滔滔的雄辯與宣告”,因為當先知以利亞站在耶和華面前時,耶和華是用“微小的聲音”向他說話的。[32]他也指出羅馬人早期并未訂立法律懲處弒父弒母之罪,因為這罪惡是嚴重到難以想象的。同樣地,動物虐待對于基督教來說也是如此,以致“造物主或許認為用任何特殊律法來禁止是多余的”![33]
總而言之,不論改革者如何解釋這一問題,面對《圣經(jīng)》這個內(nèi)容豐富卻沒有明確教導(dǎo)人們應(yīng)如何對待動物的文本,改革者在思想動員上的首要任務(wù)是以有利于運動的觀點,重新詮釋其中的相關(guān)概念。歸納起來,有三組主要概念是改革者所不斷反復(fù)詮釋與大力傳播的,分別是《舊約》中的創(chuàng)造論、人類對動物的統(tǒng)管權(quán)柄,以及《新約》中基督的慈悲精神,它們構(gòu)成了動保運動論述的核心基礎(chǔ)。根據(jù)《創(chuàng)世記》第1章第26、28節(jié),神在創(chuàng)造了世界萬物之后,授予人類管理萬物的權(quán)柄。這些從《圣經(jīng)》中抽離出來的經(jīng)句,尚有很大的闡釋空間。改革者強調(diào),被神授予托管萬物權(quán)柄的人類特別應(yīng)該擔負起重責,善待神的受造物,而不是濫用權(quán)力虐待它們。在此神學框架內(nèi),改革者將人類對動物的支配權(quán)和優(yōu)越性詮釋轉(zhuǎn)化為關(guān)愛動物的正面力量,以強調(diào)在神的設(shè)計下,人類對動物有無可逃避的道德責任。神學博士漢弗萊·普萊馬特(Humphry Primatt, 1734—1776)在其著作《憐憫的職責》(The Duty of Mercy, 1776)中強調(diào):“人類是世上最高貴、最杰出且最完美的生物,但是這代表什么呢?……人類所擁有的每一分優(yōu)越,都對應(yīng)著一份責任,這是其地位所不能免除的?!?a href="chapter1_0010.xhtml#wz_1_59" id="wzyy_1_59">[34]此書被“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尊為思想基石,在19世紀被多次印行。[35]約翰·亨特牧師(John Hunt)在一場應(yīng)協(xié)會請求而舉辦的講道中同樣告誡聽眾說:“盡管人類是動物的主人,卻不應(yīng)是暴君。人類對動物的統(tǒng)治要正義、審慎、有節(jié)制?!?a href="chapter1_0010.xhtml#wz_1_61" id="wzyy_1_61">[36]雖然當時大多數(shù)改革者并未偏離“動物乃為人類之目的而存在”這個基督教的主流想法,但他們強調(diào)“使用”不應(yīng)淪為“濫用”與“虐待”。因此,改革者認同人類有權(quán)利為了基本需求而犧牲動物——比如為了生存而屠宰動物,為了運物載貨而勞役動物,但是不應(yīng)肆意虐待動物和使動物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在福音主義濃厚的19世紀英國,“神的慈悲”這一神學主題尤其占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在定義人對動物的統(tǒng)管權(quán)柄的性質(zhì)時,改革者頻繁援用基督教思想中神的慈悲精神,以引起當時受眾的共鳴。他們積極宣稱:正如上帝是仁慈和富憐憫心的,人也有義務(wù)效法衪的圣善,對動物仁慈。一直以來,人們認為上帝的仁慈是為人類所獨享的,此時,改革者則強調(diào)上帝同樣珍視一切受造物的生命,悉心滿足所有受造物的需要。在此主導(dǎo)論述之下,改革者常援引經(jīng)文來證明上帝仁慈對待所有的受造物,例如:“五只麻雀不是賣兩文銅錢嗎?然而在上主前,他們中沒有一只被遺忘。”(《路加福音》12:6;《馬太福音》10:29)“當雛鴉無食,往還飛翔,向上主哀鳴的時候,誰能為烏鴉備食?”(《約伯記》38:41)“衪賜食物給家畜,養(yǎng)育啼叫的雛鴉。”(《詩篇》147:9)[37]經(jīng)文如“憐憫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承受憐憫”(《馬太福音》5:7)和“你們應(yīng)憐憫、如你天上的父亦是憐憫的”(《路加福音》6:36)尤其熱門,經(jīng)常被引用或被印制在傳單、期刊和書籍扉頁。[38]久而久之,帶有強烈宗教意義的“憐憫”與“仁慈”等詞匯,也成為維多利亞時代動保運動最重要的口號。
然而,當面對不同受眾時,運動亦會多樣化地挪用基督教思想傳統(tǒng)中其他的有利元素,以推動其工作。比如說,當改革者的勸誡對象是擔任照顧動物職務(wù)的下層工人時,他們不只會使用勸人懷有憐憫心和仁慈那一套做法,而是更經(jīng)常地挪用《圣經(jīng)》中有點恐嚇性質(zhì)的“審判日”與“地獄之報應(yīng)”概念,以求直接遏止虐待的發(fā)生。在動保團體印制分發(fā)給車夫、趕集者、屠夫與動物看顧者等工人的傳單中,往往充滿以下這些嚴厲的警告:“我必須重申,神要求祂所有子民行憐憫”“因為那不憐憫人的,也要受無憐憫的審判”(《雅各書》2:13),[39]以及“且知,那造物者是你的判官”。[40]一段運用“審判日”概念的完整論述大致如下:
噢,想想看,當你被傳喚到神之嚴厲審判前所得面對的罪名,這位神是創(chuàng)造我們與動物,并且將動物托付給我們的神,也是宣告“憐憫動物”是重要美德之一的神。你無須懷疑,審判的那一刻必將來臨,你到時將悲痛懺悔你蓄意的殘酷行為所帶給動物的淚水與苦難,盡管這些動物無法表達它們的感受。[41]
虐待動物的人一再地被警告,他們來世將在地獄永遠受苦,上帝還準備了各種懲罰和惡報,會在此生降臨他們身上,例如疾病、挫敗、貧困甚至死于非命。改革者試圖通過這些故事使人們不敢做殘忍之事。[42]亞伯拉罕·史密斯(Abraham Smith)在其著作《圣經(jīng)與道德教理問答》(Scriptural and Moral Catechism)中,描述了有個人因為在斗雞活動中輸?shù)袅速€注,就把他的公雞活生生烤了,后來這人從“目睹了一切公義的上帝那里得到了報應(yīng)”,上帝“為衪那可憐的受造物,把這人面獸心者擊斃了”![43]“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出版的另一篇短篇故事,則提醒讀者要記得當上帝看到巴蘭毆打他的驢時有多么憤怒(《民數(shù)記》22),并提及曾有一個富有的農(nóng)民,因為殘忍虐待驢馬而受到上帝的報應(yīng),最終身敗名裂且一貧如洗。[44]改革者大量挪用基督教神學中有關(guān)上帝懲罰、審判日和地獄等可怕元素,恰好呼應(yīng)了19世紀上半葉福音派針對下層階級布道時所采用的威嚇式教訓口吻。然而,隨著后來宗教思想在19世紀逐漸變得更開放,加上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左右福音派神學的基調(diào)亦變得更溫和,諸如以上的嚴厲話語也愈發(fā)稀少。[45]
動物保護運動亦從自然神學(natural theology)中獲得了不少可供挪用以支持其反對虐待動物行為的核心論點。基督徒一般相信,上帝寫了兩本書,一本是神的話語(《圣經(jīng)》),另一本是神的作品(大自然)。與福音主義不同,自然神學所仰賴的不是對于《圣經(jīng)》經(jīng)文的信仰,而是人類的理性。此一想法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并于啟蒙運動時期再度廣為神學家、科學家以及知識階層所信奉,成為宗教與科學之間的重要紐帶。有時,自然神學還決定了某一科學研究是否具有正當性。進入19世紀,威廉·培利(William Paley, 1743—1805)廣為暢銷的《自然神學》(Natural Theology, 1802)以及19世紀30年代盛極一時的《布雷治華特論文集》(Bridgewater Treatises, 1833—1836)八卷冊的出版,更讓這一思想在19世紀的教會以及大眾間廣泛流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若把自然神學嚴格定義為一種僅通過自然理性,而不借助《圣經(jīng)》之啟示來認識上帝和真理的神學方法,那么自然神學絕非一種同質(zhì)性、沒有內(nèi)部爭議的傳統(tǒng)。事實上,各教派的神學家與科學家對于它的實質(zhì)內(nèi)涵,以及是否足以替代啟示神學(revealed religion)而成為另一條理解神、追尋神的重要途徑,并證明神之存在和至善,往往有著不同看法。[46]盡管如此,在已接受神之存在和神啟之《圣經(jīng)》的基礎(chǔ)上,19世紀的基督徒仍經(jīng)常借助更多樣的“自然之神學”(theologies of natures)來培養(yǎng)、強化人們對神的崇敬與對基督教的信仰。反殘酷運動從一開始就積極擁抱和利用自然之神學,來理解自然界的角色和存在意義,以及神、人和自然界之間的本體關(guān)系與道德關(guān)系。
正如當時流行的靈修文學一樣,改革者反復(fù)強調(diào)自然中一切神奇的創(chuàng)造、精巧的設(shè)計以及完美的秩序和法則,皆證明和展現(xiàn)了神之大能、智慧和良善。許多人也認同培利等神學家的觀點,認為大自然處于一個奇妙、完美和幸福的狀態(tài),正如睿智仁慈的造物主所期望的那樣?;谶@個大前提,改革者于是提出一個問題——難道上帝會愿意讓其所創(chuàng)造和深愛的受造物遭受人類肆意的傷害和折磨嗎?例如,新教牧師約翰·史泰爾(John Styles, 1782—1849)在其獲獎?wù)撐摹妒茉靹游铩罚ā癟he Animal Creation”, 1839)中,廣泛引用了培利的著作和《布雷治華特論文集》,并斷言“殘酷”與“自然萬物所反映出的那位上帝的作風和旨意完全背道而馳”。史泰爾牧師認為,“萬物之父對最卑微的受造物都表現(xiàn)出極致的關(guān)懷,從萬物的生態(tài)即可看到神有多關(guān)注受造物的幸?!保虼巳祟愑辛x務(wù)效仿神,遵循自然法則,以憐憫與仁慈來管治“低等受造物”。[47]塞繆爾·夏普(Samuel Sharp)在為肯特公爵夫人和“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而寫的一篇文章中,同樣借鑒了培利的觀點,即神所創(chuàng)造的大自然本處于完美的幸福狀態(tài),他借此指出殘酷對待其他受造物會“拂逆上帝旨意,冒犯造物之神”。[48]不只如此,連小學生也常在作文比賽中重申同樣的觀點,可見基于自然神學思想的論點在當時的動保運動中有多流行。1872年“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xié)會”的年度人道作文比賽以“為何應(yīng)善待而非虐待動物”為題,對此孩子們給出的主要理由是:“在動物身上可看出造物主的全知和全能……各種動物的構(gòu)造和能力滿足了人類的各樣需要……而且動物的構(gòu)造剛好吻合它們各自在自然生態(tài)中的特定目的。”[49]榮譽受祿牧師杰克遜(Rev. Prebendary Jackson)在總結(jié)這些小作家的論點時這樣說:“神的良善和智慧被如此明顯地反映在受造物的構(gòu)造和存在中,神的大能賦予了它們?nèi)绱硕鄻拥钠婷畋灸芎椭腔郏@然以仁慈和愛心善待動物是人類不可推搪的義務(wù)。”[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