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屋檐一分為二時，三道人影從地窖暗門魚貫而出。

汪遠(yuǎn)扶著石壁喘氣，感覺像是從棺材里爬出來。

這地窖深不見底，連樓梯都是用鶴嘴鋤一節(jié)一節(jié)鑿出來的，外面的鳥叫聲都傳不進(jìn)來。

“真能折騰，挖這么深是想藏龍蛋嗎？”雷耶斯拍著褲腿上的泥土，錢袋在腰間晃出清脆的響聲。

他屈指一彈，兩枚銀幣在空中滴溜溜打轉(zhuǎn)，“不過這老東西家底真夠厚。”

村里都快揭不開鍋了，如今從村長家搜出的銀幣，挨家挨戶發(fā)完，竟然還能有剩余。

“可惜沒找到魔杖晶石，全是些亮晶晶的東西。”黛芙妮蹲在地上分揀寶石，鼻尖皺成小包子。

她忽然抬頭看向汪遠(yuǎn)，眼睛亮起來：“哥，你穿這衣服像極了故事里的貴族海盜！”

汪遠(yuǎn)扯了扯領(lǐng)口，內(nèi)搭猩紅襯衫，外披鑲銀邊的黑披風(fēng)，自己在地窖中，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套衣服。

他不信海盜還分貴賤，卻在看見黛芙妮眼里的星光時，沒有出聲反駁。

三人推開門的瞬間，太陽的余暉灌滿了整條小巷，讓人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

“說好了啊，我那份得拿去給奧姆叔叔和大伙兒……”話音突然頓住，雷耶斯眨了眨眼，“哎？奧姆叔叔？娑娜？”

門口立著兩個身影，當(dāng)他的目光與娑娜相撞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卻只不動聲色地垂下眼，仿佛只是看錯了。

他笑著遞出錢袋，“奧姆叔叔，這些銀幣夠大家過個好年。”

可奧姆和娑娜都沒接，兩人身后的陰影里，突然走出個青年人——是大衛(wèi)。

“大衛(wèi)叔叔？”汪遠(yuǎn)皺起眉，隱約覺得氣氛不對。

是抄家的事惹了眾怒？

“別叫我！”大衛(wèi)驚恐地后退，表情夸張，指著三人怒吼，“帶著你們的臭錢滾！村里來了神父，說你們是被惡魔詛咒的不潔之人！”

黛芙妮下意識舉起魔杖，被汪遠(yuǎn)按住。他盯著大衛(wèi)：“給我個理由。”

“理由？”大衛(wèi)唾沫橫飛，“神父說老瓊斯的死、海盜船的詛咒，全是你們帶來的！”

這話荒謬得讓汪遠(yuǎn)想笑，僅存的幻想也在之后的幾句叫罵聲中煙消云散。

窮鄉(xiāng)僻壤的愚昧果然能扭曲人心。

黛芙妮的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衣角，不停地顫抖。

“銀幣也不要了？”雷耶斯還不死心。

突然，娑娜猛地扔出兩個包裹，布料裂開露出里面的行李，這比扇耳光更傷人。

“索恩！你就是個喪門星！沒你我父親怎么會死！”

顯然，她把喪父的悲痛和對海盜的恐懼，全傾瀉在了他們身上。

“夠了娑娜！”雷耶斯突然喝道。

娑娜怔在原地，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卻被奧姆一把拽到身后。

“船在島左邊的叢林里，現(xiàn)在離開，永遠(yuǎn)別回來了。”老人的話語沙啞得沒有一絲溫度，隨后便帶著其他人轉(zhuǎn)身離開。

黛芙妮的錢袋終于掉在地上。

她再也撐不住，猛地抱住汪遠(yuǎn)，痛哭失聲，“為什么……”

沒有哪種滋味比被故土驅(qū)逐更叫人憋悶。

汪遠(yuǎn)看向雷耶斯，見他臉色煞白，也說不出話。

從地窖里滿載銀幣的雀躍，到此刻被村民指著脊梁罵“惡魔走狗”，不過一個下午。

他們走在林間小路上，迎面遇見的漁夫慌忙捂住口鼻，像躲著染了瘟疫的野狗。

在密林深處，海盜船的船帆穿透樹葉。

“我們?nèi)ツ模俊摈燔侥萑嘀t腫的眼睛。

“龜島。”汪遠(yuǎn)猛地扳動舵盤，“換了賞金就送你去埃雷波恩魔法學(xué)院。”

他咬著后槽牙，強(qiáng)迫自己不看漸漸縮小的村落，“被當(dāng)狗趕的滋味，嘗一次就夠了。”

雷耶斯突然苦笑一聲：“我行李還在屋里。”

但他很快聳聳肩，摸了摸鼓鼓的錢袋。

自從父母在海難中失蹤，自己確實沒什么可留戀的，有錢就夠了。

汪遠(yuǎn)握住舵盤，卻感覺掌心從未如此沉重。

不久前他還在這艘船上俯瞰這片水域，像個不敗的海上君王。

而現(xiàn)在，船帆鼓起的風(fēng)聲里，只剩下黛芙妮壓抑的抽噎，和雷耶斯踢開船錨時，濺起的冰冷浪花。

汪遠(yuǎn)號在海面上前行，赫卡諾斯島的輪廓在夕陽下縮成黑點，如同被他們強(qiáng)行剜去的一塊血肉。

......

月明星稀，連日疲憊的黛芙妮終究抵不過困意，在整潔的船艙中早早休息。

汪遠(yuǎn)與雷耶斯相對無言，并肩坐在甲板上，望著點點繁星。

“開心點，我的索恩船長。好歹你按照自己心意啟航了，不是嗎？”雷耶斯打破沉默。

然而，這話卻讓汪遠(yuǎn)愈發(fā)沉默。

雷耶斯好奇汪遠(yuǎn)所想，卻又忌憚此刻詛咒火焰的威力，不敢貿(mào)然試探，只好作罷。

“你去過貨倉嗎？”汪遠(yuǎn)突如其來的發(fā)問，讓雷耶斯一怔。還未等他回應(yīng)，便被汪遠(yuǎn)猛地?fù)涞乖诘亍?

“雷耶斯！”汪遠(yuǎn)像是壓抑著怒火的野獸，低聲嘶吼，“告訴我，為什么貨倉里堆滿了糧食！”

登船后，看到甲板被收拾得一塵不染，汪遠(yuǎn)便覺不對勁。

面對同樣干凈整潔的船艙，疑惑驅(qū)使他走進(jìn)貨倉。

那里堆滿了本是村莊過冬用的朗姆酒、各類面粉，連干凈被褥都準(zhǔn)備齊全。

他甚至看到了隔壁婦人早晨才晾曬的魚干！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心底悄然滋生，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背德之感。

那些村民，要做什么！

雷耶斯放棄掙扎，“我們救了村莊，現(xiàn)在離開，沒什么不妥。”

話未說完，一記拳頭便擦著臉打在一旁的甲板上。

“我現(xiàn)在！要，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汪遠(yuǎn)眼中赤金色火焰翻涌，海盜帽也緩緩浮現(xiàn)。

對杰克而言，年輕人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解決，因而并未阻止。

“這么做有什么意義！”

雷耶斯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汪遠(yuǎn)，踉蹌起身，大聲吼道，“那可是白銀級海盜船！你清楚嗎？只有兩名以上中級魔法師，才能擁有這個稱號！”

他壓低聲音，近乎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你的能力還能使出來嗎？索恩，回答我！”

汪遠(yuǎn)雙唇緊抿，一聲不吭。

雷耶斯見狀，臉上浮起一抹嘲諷的冷笑：“行啊，船長大人，那你是要把黛芙妮往火坑里推，還是指望你我這半吊子去給人家當(dāng)配菜？”

雷耶斯心里清楚如今的狀況。

自從獲得教廷序列的能力，自己心中的天平就已經(jīng)失衡，衡量利弊成了做任何事的指揮棒。

在他看來，悄然離開遠(yuǎn)比沖動送命來得理智。

“娑娜你也不管了？”

“她會帶著孩子們躲進(jìn)村長家的地窖，不勞閣下費心！”

劍拔弩張的一幕，恰好落入站在船艙門口的黛芙妮眼中。

心中的不安與不甘讓她哪里能睡得著覺。

在她看來，兩人此刻氣勢洶洶，如勇猛的獅子般對峙，可那股子狠勁，卻像是兩只無能為力、滿心悲戚的野狗。

黛芙妮嘆了口氣，悄悄退回船艙，坐在床上。

她望向窗外波瀾起伏的海面，眼神漸漸渙散，發(fā)起呆來。

剎那間，一絲失望在心底升起。

未來會怎樣，她毫無頭緒，只是——忽然有些想念赫卡諾斯島上的那個小村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