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修訂譯本)
- (法)西蒙娜·薇依
- 5211字
- 2025-05-27 10:02:44
艾略特序
唯一能持久地與西蒙娜·薇依的一部著作相伴隨的序言將會是──正如居斯塔夫·蒂蓬先生(M. Gustave Thibon)(1)為《重負與恩典》(La Pésanteur et la Grace)寫的序——某個認識她的人所做的介紹。其著作的讀者發現自己面對一個難對付、暴烈又極為復雜的個性;而那些有幸與她長時間討論或通信,尤其是在她生命中最后五年那特定的條件下與她相識的人所提供的幫助,將在未來有著持久的價值。我缺乏這樣的資格。我寫這篇序言的目的是,首先,要肯定我對該作者特別是該作品之重要性的信念;其次,是要告誡讀者放棄倉促的判斷和概括的分類──規勸他對自己的偏見要時時加以核查,同時對西蒙娜·薇依的固執己見要存有容忍之心。一旦她的著作為人認識和接受,這樣一篇序言也就變得多余了。
西蒙娜·薇依的全部著作都是死后出版的。《重負與恩典》──由蒂蓬先生從她那浩繁的筆記本中選出,第一卷即將在法國面世──在內容上令人贊嘆,而形式上則未免有些靠不住。與帕斯卡爾(Pascal)(2)(西蒙娜·薇依談論他時會帶有幾分嚴厲)作比較,或許扯得太遠。選入其中的文字的片斷性,顯露出深刻的洞見和光芒四射的原創力,但又暗示她的心靈間或才有靈感閃動。讀過《期待上帝》(Attente de Dieu)與眼前這本書之后,我發現我要設法去理解這位作者的個性;并且閱讀乃至反復閱讀其全部作品,對于這一緩慢的理解過程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在試圖理解她的過程之中,我們一定不能因為想得太遠,或在這點那點上同意她或不同意她──在第一次閱讀時這太容易發生了──而分散心思。我們只能將自己呈現給這位天才女性、這位其才具近乎圣徒的女性的個性。
也許“才具”(genius)不是個正確的詞。唯一與她討論過信仰與疑慮的教士曾經說過,“Je crois que son ame est incomparablement plus haute que son génie”(我相信她的靈魂遠遠高于她的才具)。這也就用另一種方法指出,我們對西蒙娜·薇依的最初體驗不能用贊成或反對的詞來表達。我不能設想什么人會全然同意她的所有觀點,也不能設想有人會不強烈地反對她的某些觀點。但贊同和拒斥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與一顆偉大的靈魂相接觸。西蒙娜·薇依是個也許已成為圣徒的人。像一些已達到這一狀態的人一樣,她也比我們眾人有更大的障礙要克服,同時也有更大的克服它們的能力。一個潛在的圣徒也許是個尷尬人(difficult person):我猜想西蒙娜·薇依有時也會支撐不住。人們不時地會震撼于一種近乎超人的謙卑與一種近乎蠻橫的傲慢之間的反差。我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國教士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轉述道,他不記得“西蒙娜·薇依何時在討論過程中讓過步,雖然她有追求客觀性的善良愿望”。這一評論非常有助于理解她已出版的著作。我從不相信她會以其辯才為樂──這種自我放縱,我猜想帕斯卡爾在其《信札》(Letters)(3)中便險些沉溺于此──即展現其在論爭中說服他人的能力。相反,她的所有思想都是這么生動鮮活,以至于放棄任何一個觀點都需要改變她的整個生存:這一過程不會是無痛苦的,也不會在交談中發生。并且──尤其是在年輕人,在那些像西蒙娜·薇依這樣讓人察覺不到幽默感的人中──自我中心與渾然無我會很相像,以至于我們會誤把一個當成另一個。
但是,說西蒙娜·薇依的“靈魂遠遠高于她的才具”這句話會令人誤解,假如它給人以低估其理智的印象的話。誠然她會不夠公正、不夠穩健;誠然她有時會令人驚訝地乖戾和夸張。但那些會使讀者喪失耐心的不夠節制的斷言,并非來自其理智的缺陷,而是來自其性情的過度。她生于一個不乏理智秉賦的家庭──其兄長是位杰出的數學家(4);至于她自己的心靈(mind),也完全配得上使用它的那顆靈魂(soul)。但是理智,尤其是當它專注于困擾西蒙娜·薇依的那些問題時,只能慢慢地走向成熟;我們可不要忘了,西蒙娜·薇依在三十三歲上便死去了。我以為,特別是在《扎根》(5)中,其社會與政治思想的成熟性是極其卓越的。但是她有一個非常偉大的靈魂有待成熟;我們也不能按比她年長二三十歲人的標準來批評她三十三歲的哲學。
在這樣一位作者的著作中,我們得指望遇上矛盾悖謬。在最高的層面,西蒙娜·薇依是以下三者:法國人、猶太人和基督徒。她是個愛國者,她會愿意被派遣回法國,為她的同胞而受難死去:她不得不死去──看起來,這部分地也是她自我苦行(self-mortification)的結果,她拒絕接受多于普通法國民眾官方定糧的食品──1943年于肯特郡(Kent)阿什福德(Ashford)(6)的一座療養院。她也同樣是個對當今法國的缺點和精神衰弱看得很清楚──正如本書所表現──的愛國者。她是個基督徒,帶有對祭壇圣禮中之我主的熱切奉獻,而她卻拒絕受洗,并且她著作中的許多內容構成了對教會的強烈批評。她是個真切的猶太人,因猶太人在德國所受的折磨而深感痛苦;可她卻以希伯來先知那般的嚴厲去批判以色列(Israel)(7)。我們曾被告知,先知們在耶路撒冷被人用石頭砸死;但西蒙娜·薇依卻面臨來自幾個方面的亂石投擲。而在其政治思想中,她似乎無論對右派還是左派都是嚴厲的批評者;同時她比那些自詡為保守派的人更為真誠地熱愛秩序與等級,又比那些自詡為社會主義者的人們更為忠心地熱愛人民。
至于她對羅馬教會的態度以及她對以色列的態度,我希望在這篇序言的篇幅中只談論一點。這兩種態度不但是相容的,而且是一致的,我們還應該把它們看作是一種態度。事實上,正是她對以色列的拒斥才使她成為很異端的基督徒。在對《舊約》絕大部分內容的否定上(在她所接受的部分中,她又分辨出了迦勒底或埃及影響的痕跡),她屬于一種很像馬西昂派(Marcionite)(8)的異端。否定了以色列的神圣使命,她同樣也拒斥了基督教會的基礎。于是,這些困難就引起了她精神上的極度痛苦。我必須肯定地說,在她的作品中沒有新教的痕跡:于她而言,基督教會只能是羅馬教會。在教會中有許多東西是她所視而不見的,或者對此她很奇怪地保持了沉默:她似乎對榮福貞女(Blessed Virgin)(9)沒有任何想法;至于圣徒們,她也只關心那些其作品吸引了她的興趣的──如圣托馬斯·阿奎那(她不喜歡他,也許是不夠熟悉)和圣十字若望(她對他很欣賞,因為他對靈修方法的深刻認識)。
乍一看,在某個方面她與當今那些知識分子(大部分有著模糊的自由派新教背景)是共同的,他們只有通過東方的神秘主義才能找到通向宗教生活的道路。她對希臘的一切(包括其秘教)所抱的熱情是無邊的。于她,沒有對以色列的啟示,卻有許多對迦勒底人(10)、埃及人,以及印度教徒的啟示。其態度有接近那些普遍論者(Universalists)的危險,他們主張終極和秘傳的(esoteric)真理只有一個,所有的宗教都反映了它的一些痕跡,我們堅持這些偉大宗教中的哪一種并不重要。然而,她卻避免了這一錯誤──這是值得贊賞和欣慰的──通過她對我主之位格的奉獻。
在她對猶太教和基督教信仰的批評中,我想我們必須為我們自己作一個三重區分,問我們自己:有多少是正當的?有多少是必須加以辯駁的嚴重缺點?以及,在錯誤的道路上,有多少是可以因一個卓越而熱情的個性的不成熟而情有可原的?我們的分析會很不相同,但我們必須自己提出這些問題,又自己來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個多好的希臘語學者。我不知道有關東地中海諸文明史她讀得有多好。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用梵語閱讀《奧義書》(Upanishads)(11);或者,假如能的話,她對那不僅僅是一種高度發達的語言,而更是一種思維的方式,又有多大程度的掌握──對于一個歐洲學生而言,他越是勤勉,這一困難就變得越是可怕。但我并不認為在這一領域,她表現出了一個歷史學家的心靈。她對希臘、對“東方智慧”的奉承,正如她對羅馬和以色列的貶低,在我看來,是近乎任性的。在某一方面,她只看到她所欣賞的東西;在另一方面,她又毫無差別地拒絕一切。因為她不喜歡羅馬帝國,她也就不喜歡維吉爾。她的好感,即便不是受其惡感所驅動,起碼也為其所強化。看到擴張的或帝國主義式的民族(正如羅馬人在歐洲以及西班牙人在美洲)摧殘當地文明時,她的恐懼戰栗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但當她為了增強對羅馬人的譴責而試圖拼湊一個德洛伊人(Druids)文化的例子時,我們并不覺得我們對那個已滅絕社會的貧乏認識能為她的假設提供什么根據。我們能夠分有她對當時教會鎮壓阿爾比派(Albigensian)(12)異端時的獸行所持有的反感,且思考普羅旺斯的奇特文明是否尚未走到其生產力的盡頭。要是在英吉利海峽和地中海之間繁榮著十來種不同的文化,而不是我們稱為法蘭西文化的那一種,今天的世界就會更美好嗎?西蒙娜·薇依開始于一種真知卓見,但她情感的邏輯卻會引導她作大而無當、缺乏意義的歸納。我們可以抗議說,對于假如各種事件以別的方式發生這世界將會如何這一點我們全然幽昧了無所知,我們還可以說,諸如羅馬人征服帶來的西歐的拉丁化到底是好是壞這樣的問題是沒辦法回答的。然而,我們卻不能認為她的這種異想天開會動搖其有根狀態(rootedness)概念以及她對過度中央集權社會之弊端的警告的基礎。
這本書寫作于西蒙娜·薇依生命的最后一年,或差不多是最后一年,當時她受雇于設在倫敦的自由法蘭西總部;并且從她呈交的備忘錄中我知道,它與解放后將采取何種政策有關。當時的各種問題促使她作廣泛得多的考慮;但即便在這些文字中──其中她關心的是自由法蘭西在戰時和解放以后立即要采納的計劃方案──也表現出具有恒久價值的先見之明和成熟判斷。我想,在她那些已發表的著作之中,這一本最接近于也會蒙她本人選中公之于眾的形式。
我已經主要講述了我們會在她的所有作品中遇到的幾個主要觀念,著重強調了她的錯誤與夸張。我這樣做,乃是確信,許多讀者,當他們第一次發現某些會激起理智懷疑和情感對抗的主張時,會受到阻礙,而不能很好地認識一個偉大的靈魂、一個杰出的心靈。西蒙娜·薇依需要來自其讀者的耐心,一如她需要來自最仰慕她、最欣賞她的朋友們的耐心。但盡管她的愛憎是如此暴烈,盡管她有我所提到的那種不公正的歸納,我在本書中卻發現了一種均衡的判斷,一種避免極端的智慧,對于如此年輕的任何人而言,這都是令人驚異的。興許在與居斯塔夫·蒂蓬的交談中,她的獲益多于她自己在與這位聰慧而均衡的心靈的接觸中所認識到的。
作為一個政治思想家,正如在其他方面,西蒙娜·薇依并不好歸類。其同情心的矛盾性是心智均衡的一個作用因。一方面,她是普通民眾尤其是受壓迫者──受人的邪惡與自私所壓迫,以及受現代社會的無名力量所壓迫──的熱情斗士。為了體驗城市與鄉村民眾的生活,她曾在雷諾(Renault)工廠工作,也曾做過農業勞工。另一方面,她本性上是孤寂的,是位個人主義者,對她所說的集體──現代極權主義所創造的怪獸──懷有深深的恐懼。她所關心的是人類靈魂。她對人的權利與人的義務的研究,揭示了如今依然流行的空話的謬誤,這種空話在戰時曾被用作道德激勵。關于其敏銳、均衡和良好判斷力的絕非最不引人注目的范例,乃是她對君主制原則的審查;而她對法國政治史的簡短回顧,既是對法國革命的譴責,又是對王權復辟之可能性的有力駁斥。她既不能被歸入反動派,又不能算是社會主義者。
本書屬于政治家很少會去讀,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未必能理解,也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政治學的緒論。這樣的書不會影響當代事務的運行:對于忙碌于這一營生、滿口市場行話的男女,它們往往來得太遲。這是年輕人在競選講壇和立法會議的生涯中喪失其閑暇、損毀其思考能力之前,應該細加研究的書籍之一;這也是我們希望其影響在下一代人的心靈中日益彰顯的書籍之一。
T.S.艾略特(T. S. Eliot)
1951年9月
(1) 居斯塔夫·蒂蓬(Gustave Thibon, 1903—2001):薇依的朋友,其著作的選編出版人。——譯者注
(2) 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宗教思想家。——譯者注
(3) 指帕斯卡爾《致外省人信札》(Lettres provinciales)。——譯者注
(4) 安德烈·薇依(André Weil,1906—1998):法國數學家,主要研究解析數論及代數幾何,曾參與創辦及領導布爾巴基小組(Bourbaki Group),二戰時離開法國,先后在巴西和美國任教,后長期任職于位于普林斯頓的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是20世紀最有影響的數學家之一。——譯者注
(5) 本書法文原題L’Enracinement,我們直譯作《扎根》;英文版則意譯為The Need for Roots(根的渴求)。——譯者注
(6) 阿什福德:英格蘭肯特郡的一個區和自治市。——譯者注
(7) 我和她一樣使用“以色列”一詞,當然不是指現代以色列國。——艾略特注
(8) 馬西昂派:盛行于2世紀的接近諾斯替教的派別,其創始人為小亞細亞人馬西昂(Marcion,?—約160)。該派的基本教義是:有兩神主宰宇宙,其中義神創造物質世界,包括人的肉體和靈魂。另一位神完全不可名狀,他與被創造的宇宙毫無內在關系。此神完全出于善的本性而派遣其子耶穌基督救人脫離物質世界而到達新土。——譯者注
(9) 即圣母瑪利亞。——譯者注
(10) 迦勒底:巴比倫尼亞南部(今伊拉克南部)的地區。公元前7世紀該地區人掌管巴比倫國大權,其著名的國王有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rezzar II)等。——譯者注
(11) 《奧義書》:印度教古代吠陀教義的思辨作品,用散文或韻文寫就。——譯者注
(12) 阿爾比派:一種受摩尼教二元論影響的基督教派別,因其主要活動基地在法國南部的阿爾比城而得名,持禁欲主義態度,反對教會財富與權力,以致完全否定教職與教權。12世紀在法國南方風行,13世紀時遭羅馬教廷和法國政府的殘酷鎮壓。——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