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修訂譯本)
- (法)西蒙娜·薇依
- 3566字
- 2025-05-27 10:02:45
第一部 靈魂的各種需求
義務的概念優先于權利的概念,后者從屬于它也相關于它。一項權利并不因其自身而有效,而只是因它所對應的義務;一項權利的有效實現并不源于某人對它的擁有,而是出于其他的一些人,他們承認在某些事情上對此人有義務。當義務被確認時,義務就已有效。一項義務不為任何人所承認,其存在的豐富性也絲毫無損。而一項權利若不被任何人所承認,則一錢不值。
但這并不是說人一方面擁有一些權利,而另一方面擁有一些責任。這些詞只表達了觀點的差異。其關系是對象與主體的關系。一個人,從其自身考慮,只擁有責任,其中有某些對他本人的責任。從他的角度看,其他人只是擁有權利。反過來講,從其他一些人的角度看他才有權利,他們承認對他有義務。假如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那他將毫無權利可言,但他仍有義務。
權利的概念,屬于客觀的層面,不能與實存和實在的概念相分離。只有當義務下降到事實的領域中它才會出現;因此它在某種程度上始終圍繞著對事實狀態和特定情境的考量。各種權利始終都與各種條件密切相關。只有義務才可能是無條件的。它置身于超越各種條件的層面,因為該層面是超越這個世界的。
1789年的人們不承認這樣一個層面的實在性。他們只承認屬于人性事物層面的實在性。這就是為什么他們從權利概念出發。但同時他們卻愿意設定絕對的原則。這一矛盾使得他們陷入語言和觀念的混亂,對很多人而言,也意味著陷入現實政治和社會的混亂。屬于永恒者、普遍者和無條件者的層面,不同于事實條件所屬的層面,在前一層面,居住著一些不同的概念,它們與人類靈魂最為秘密的部分相伴隨。
義務只伴隨著人類每一成員的存在。沒有所謂各種集體的義務。但是卻有集體中的所有成員的義務,他們構成、服從、指揮或是代表這一集體,這義務在其生命的一部分中與集體相連,正如它也體現在獨立于該集體的那部分生命中。
某些同樣的義務與所有人的存在相聯系,盡管在不同的情境中對應著不同的活動。沒有一個人,不管他是誰,也不管在何種情境中,能夠免于義務而無罪;除非在一些情況下,兩種實在的義務處于不相容的狀態,一個人被迫舍棄其中的一種。
一種社會秩序的不完善性可由它所包含的這一類情況的數量來衡量。
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舍棄義務也是有罪的,假如不僅僅是在事實上舍棄義務,而是干脆否定義務的話。
義務的對象,在人性事物的層面上,總是人的存在自身。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存在著義務,只因為他是人,毋須涉及任何其他條件,也不管他是否承認這義務。
這義務并不基于任何事實的(de fait)情境,不基于法律、習俗、社會結構、各種力量的相互關系,也不基于過往的遺產和假定的歷史取向。因為沒有一種事實情境能夠產生出一種義務來。
這義務并不基于任何約定。因為所有的約定都可隨著簽約者的意愿而修正,而在義務這里,人們意愿的任何改變都不可能對之有何修正。
這義務是永恒的。它與人的永恒命運(la destinée éternelle)相對應。只有個體的人才有永恒的命運。集體的人卻沒有。同樣,對各種集體而言也沒有任何永恒的直接義務。只有對應于個體人自身的責任才是永恒的。
這義務是無條件的。假如它建基于某事物之上,那么這事物也并不屬于我們的世界。在我們的世界,它不以任何事物為其根據。這是與人性事物有關的獨一無二的義務,它不聽從任何條件。
這義務所具有的并不是一個基礎,而只是與普遍良知相對應的一種證實。一些流傳至今的古老文獻表達了它。所有這些文獻,在所有的場合,都承認它,它并沒有被各種利益、各種激情所戰勝。正是著眼于它,我們才能衡量進步。
對這義務的承認,以一種混亂而不完善的方式,在我們所說的實在法(droits positifs)(1)中得到表達,而在不同的情況下,其不完善性程度也有所差異。如果實在法與它相抵觸,那么恰恰是在這一范圍內,實在法就被斥為非法。
雖然這一永恒義務對應于人的永恒命運,它卻不以這命運為其直接對象。一個人的永恒命運不能成為任何義務的對象,因為它并不服從外在的行動。
一個人擁有其永恒命運這一事實只會產生一種義務:那就是尊重(le respect)。只有當尊重得到了有效的表達,以一種實在的而非虛妄的方式,義務才告履行;而這須以人的塵世需求為中介。
人類的良知在這一點上絕不會改變。數千年前,埃及人就在思考,一個人在他死后其靈魂絕不會得救,假如他不能說:“我沒有讓任何人忍饑挨餓。”每一個基督徒都知道到自己有一天會面臨基督這樣的話:“我餓的時候,你沒有給我吃的。”所有的人都處在通向這樣一個社會的過程中,在這社會中,人們不再遭受饑饉。要是向任何一個人問一個原則問題:假如一個人有豐富的食物,當他發現有個人倒在他門口餓得奄奄一息,行將離世,而他卻從那人身邊跨了過去;沒有一個人會認為這樣一個人是清白無辜的。
可見,當人有機會提供援助時,不能讓他人遭受饑饉,這是人的永恒義務。這一義務是最為自明的,它應該在人類永恒責任表上成為一個范例。為嚴格起見,這一責任表應以類比的方式以這一義務為首要范例。
這樣,人類義務表必須與至關重要的人類需求表相對應——與饑饉相類比。
在這些需求中,有些是身體性的,如饑饉本身。要列舉出它們很容易。它們與保護身體免受暴力的傷害、居所、服裝、取暖、衛生、生病時能得到照顧等有關。
另一些需求,不是與身體有關,而是屬于道德生活。與前者一樣,它們也是塵世的,而非就我們的理智而言與人類永恒命運直接相關的。像身體需求一樣,它們也是此世生命所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說,若它們得不到滿足,人就會一點點落得多少與死亡狀態相近、無異于草木的地步。
與身體的需求相比,承認并列舉它們要困難得多。但所有的人都承認它們是存在的。征服者對被征服者的殘暴、屠殺、戕戮、有意為之的饑饉、奴役或大規模的流放,通常都被認為是同一種類的尺度,盡管自由與故鄉并非身體所必需。所有的人都意識到有許多種殘暴,雖然并不傷害人的身體,卻傷害了人的生命。就是它們,剝奪了人類靈魂生命所必需的營養(nourriture)。
這些義務,不管是無條件的還是相對的,永恒的還是變易的,對人類事務而言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都毫無例外地來自人所必不可少的需求。那些并不直接與這樣那樣特定的人有關的義務,都以這樣一些事物為對象,這些對象相對于人而言,其角色就好比是營養。
人們必須尊重一片麥地,不是為了它自己,乃因為這是人類的營養。
與此相類似,人必須尊重一個集體,不管它是祖國、家庭,還是別的,不是為了集體本身,而是作為一些人的靈魂的營養。
這一義務事實上規定了一些態度、一些活動,隨處境的變化而變化。但就其自身而言,它對所有的人都是絕對同一的。
尤其是,它對于處在(集體)之外的人是絕對同一的。
對集體所應有的尊重程度是極高的,出于多種考慮。
首先,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遭到破壞,就不可替換。一袋麥子可為另一袋麥子所替換。一個集體對其成員所提供的靈魂營養,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等價物。
其次,出于其綿延(durée),集體已深入未來。它們擁有的營養,不僅能滋養活著的人,也同樣能滋養那些尚未出生,而要在今后幾個世紀降臨此世的人。
最后,同樣出于其綿延,集體的根在過去。它擁有獨一無二的機能,保守著由死者所聚集起的精神寶藏,以其自身為中介,使死者能向活人講話。而能與人類永恒命運直接相關的獨一無二的塵世之物,就是那些能完整地意識到這一命運之人的光照,一代代地向下傳遞著。
因此,我們可以說,對一個處于危難中的集體的義務,會導致全部奉獻(sacrifice total)。但并不能說集體就高于人的個體。我們也可以說,集體照顧一個處于困境中的個體的義務,也會導致它的全部奉獻,這也并不意味著那被照顧者有絲毫的優越性。
一個農民,在某些情況下,為了耕作其土地,會精疲力竭、陷入疾病乃至死亡。但他心里始終明白,這只是為了面包。
與此相類似,即便是在全部奉獻的時候,他對集體的尊重也無非與對營養的尊重相類似。
通常見到的是角色的顛倒。某些集體,非但不能為人提供營養,反倒吞噬人的靈魂。在這種情況下,它就是社會的疾病,首要的義務是要去治愈它;這時,就需要動用外科手術的方法。
同樣在這一點上,義務對于在集體內部和外部的人而言,都是同一的。
也有這樣的情況,一個集體為其成員提供的營養不足。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改進。
最后,也有一些死了的集體,既不會吞噬靈魂,也不能為人提供營養。只有當它們真的已死亡了,而不是處于一時的嗜睡癥,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必須消滅它們。
需要首先研究的,是對應于身體需求如營養、睡眠、保暖的靈魂的需求。需要列舉出它們,并加以限定。
絕不可將它們與欲望、奇思、幻想、惡癖等相混淆。同樣必須分清屬于本質者與屬于偶性者。人們所需要的,不是米飯或土豆,而是營養;不是木柴或煤炭,而是取暖。靈魂的需求也是一樣,必須承認對于同樣的需求,有著不同卻等效的滿足。還必須分清靈魂的營養和毒藥,有時候,毒藥也會給人貌似營養的幻覺。
缺乏這種研究,就會使政府雖有良好的意愿,卻盲目行事。
以下是一些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