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過失心理學(6)
- 精神分析引論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683字
- 2015-03-12 16:21:18
現在,我們終于要討論筆誤了。筆誤與口誤相同,因此就筆誤而言,我們不必期盼能有新觀點,只要從中得到關于過失的一些知識,就已滿足了。一些最常見的小錯誤,比如將后面的字濃縮,尤其是把最后一個字提前書寫,便知書寫者是不愛寫字的,或沒有耐心;而較顯著的筆誤,就可以把干擾的性質及意向顯現出來。通常,在書信中出現筆誤,可看出當時寫信人的心靈并不平靜,至于究竟什么原因卻未必都能了解。筆誤與口誤相同,犯錯者很難察覺到。有一點很引人關注,一些人習慣在發信前重讀一遍。另一些人則不同,假設意外地他們寫完信后重讀了一次,常常能發現很明顯的筆誤并加以糾正。怎么解釋呢?似乎他們都明白自己寫錯了字,確信是這樣的嗎?
關于筆誤實際上的意義,有一個問題很有趣。殺人犯H的事你們還記得嗎?他假冒細菌專家,盜取了科學院里的危險病菌,去殺害跟他有關的那些人。有一次,他對某學院的職員控訴:“你們寄來的培養菌效力太低。”卻在信中寫錯了字,竟把“我實驗用的老鼠和豚鼠”(Mausen und Meerschweinchen)誤寫成“我實驗用的人類”(Menschen)。學院內的醫生曾經注意到這個筆誤,然而他們并沒有推斷出它的用意。你們怎么看呢?假設學院的醫生推斷出筆誤背后的秘密,覺察出他的意圖并及時破獲不是更好嗎?針對這個實例來說,缺乏對過失論的了解,就產生了實際上一種很嚴重的后果。對我來說,這種筆誤將引起我很大的懷疑,若要當做口供卻會引發強烈反對。而事實并不是如此簡單。當然,筆誤可視為一種提示,卻不足以作為調查的理由。通過筆誤,可知此人有害人的意向,然而尚不能斷定它是一個確定的害人的計劃,或者只不過是一種無關實際的幻想罷了。甚至,筆誤者還可能提出強大的理由,否認存有這種幻想,反駁這種看法的荒唐。在下文中討論心理的現實與物質的現實的差異時,再理解這各種的可能將很容易。然而,這個實例再次證明了過失是有意義的,毋庸置疑。
相比口誤和筆誤,誤讀的心理情境顯然大不一樣。在誤讀中,互相沖突的兩種傾向之一,受制于感官的刺激,或許因而缺乏持久性。一個人閱讀的內容并非出自他的心理活動,與他要寫的東西不同。因此,誤讀的例子大都是以此字取代彼字的,而此字和彼字之間未必有任何關系,字形的相同已是足夠的了。利希滕貝格“Agamemnon”竟誤讀為“Angenommen”,可稱為誤讀中的上好實例。想要找到造成錯誤的干擾傾向,大可拋開全文,用下面的兩個問題作為出發點進行研究:其一,由錯誤的結果展開聯想時,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其二,何種情況下發生了誤讀?有時候,只是第二個問題的知識來解釋誤讀即可。比如,某人在一陌生的城市游玩,尿急,突然間看見一個寫著“便所”(Closethaus)的牌子掛在某座房子的二樓,正疑惑為什么這牌子掛得如此之高,再看才發現原來是該商店店名(Corsethaus)。而對于另外的實例,若是原文與誤讀之間沒什么關系,定要詳加討論分析,然而要想取得成功,須對精神分析的技術有訓練和信仰方可。其實,要想解釋誤讀也并不是特別困難。以Agamemnon為例,把它代進文字中不難猜測干擾的傾向。再如,在這次戰爭中,人們經常會聽到市鎮、將軍的名字還有軍事術語,因此但凡看到類似的字形,常常誤讀為某市鎮或某將軍的名字或軍事術語。因為尚未發生興趣的事物被心中所想的事物取代,新的知覺為思想的影子所遮擋。
有時候,閱讀材料本身也會產生干擾的傾向,也可以造成誤讀,把原文讀成相反的字。假設某人在讀他討厭的文字,根據分析研究證明,他所有的錯誤都源于他對讀物的厭惡。
從前面講的常見的誤讀實例來看,構成過失機制的兩個要素似乎不太明顯。這兩個要素其一是傾向及其之間的沖突,其二是一種傾向被干擾出現過失以得到補償。這一類的矛盾未必都可發展成為誤讀,但是錯誤相關的思緒糾纏的確相當顯著,與之前所受到的干擾相比。關于由遺忘所致的錯誤的多種情境,最容易觀察到這兩個要素。
有關“計劃”的遺忘,很明顯它只有一種意義,一般人都承認了它的解釋,這在前文中我們已討論過了。干涉“計劃”的意向常表現為一種反抗的傾向,不情愿的情感。不用懷疑這種反抗傾向的存在,而我們所要討論的也只是,什么原因讓它不以另一種較隱蔽的方式表現。有時,我們也可以推斷出這種傾向必須保密的動因是什么;如果他是公開宣告,勢必遭到譴責,而巧用過失的方式,常常能實現目的。假定其在下決心之后、實行之前心理情況發生重大改變,甚至沒有必要再執行這個計劃了,盡管計劃被遺忘,卻是不再屬于過失的范疇了。記憶既然已經沒有用處了,忘記它便是理所當然;這樣它就被永遠地或暫時地一筆勾銷了,在計劃沒有打消時,忘記執行才稱過失。
遺忘實行“計劃”的例子大都千篇一律,意義顯而易見,沒有研究的興趣。不過,討論這一類的過失,在兩點上能長見識。前面說過,遺忘計劃實行首先必然有一種傾向相對抗。這很正確,據我們研究可知,這種“對抗之意”(counter-will)可能有兩種:直接的和間接的。下面將列舉一兩個實例說明何謂間接對抗。比如贊助人不愿意向第三者推薦被贊助人,或許是源于他不喜歡該被贊助者,不愿為他引薦。這自然可理解為贊助人不想提點受助人,或者事情更復雜一些。贊助人也可能另有隱情,這可能與受助人無關,而是對要請托的第三者沒有好感。你們由此可知,我們的解釋在實際上不能亂用。受助方盡管解釋了那個過失,多疑使他仍然可能冤枉了贊助方。再比如,某人忘記了約會的計劃,最常見的原因就是他不愿與約會人見面。然而據分析可知,干涉傾向或者與約會人無關,而是約會地點的緣故;由于該地方會讓他想起痛苦過往而故意回避。又如,忘記郵信,這個對抗的意向或許與信的內容有關,又或者無關信的內容本身;被擱置的原因也可能是由此想起了過去的信,因而產生了厭惡。所以,本來沒有妨害的信件,因為前一封可恨的信也成為厭惡的對象了。因此,運用有根據的解釋時,必須慎重考慮一番,在心理學上同樣的事件,在實際中其意義可能有很多種。
事實居然如此,或許會讓你們感到驚訝。可能你們會認為間接的“相反之意”,足夠斷定這種行為是病態的。不過我能告訴你們的是,在健康和正常的范圍之內也能遇見這些行為。要注意,我絕不是在此承認分析解釋的不可信,你們絕不要有誤解。我說過,遺忘計劃的實行可能存在多種意義,但是這只是對于未加分析的、只用普通的原理解釋的實例而言。如果對相關人員進行分析,則這種厭惡空間是直接的還是另有隱情,就可測定了。
接著是第二點:假設在大多數的實例中,已證實了“計劃”的遺忘必然源于“相反之意”的牽制,即便被分析者抗議這一“反意”的存在,但我們仍有勇氣堅持這一解釋。拿一些最常見的遺忘來說,如忘記還書、還債等。就這些人而言,我敢說其內心必然有不愿還書或還債的念頭。盡管他否認這些,卻無法對自己的行為另作他解。所以,我們可能坦言其內心有這樣的念頭,本人卻察覺不到;不過他借由遺忘來暴露自己也便足夠了。或許,他此時極力申辯自己不過是忘掉了。你們了解,以前我們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境。很多的例子已證明了我們對于過失的解釋,如今想要作邏輯的延伸,就必定要假設人們在內心有很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意向,可引發嚴重的后果。我們難免就要和普通心理學、和一般人的見解大相徑庭。
遺忘專用名詞、外國人名或外文等,同樣源自與這些名詞有直接或間接抵觸的意向。關于直接厭惡,我通過實例已作了說明。然而在這里比較常見的卻是間接的原因,必須詳細地分析便可去解釋它。比如在這次戰爭期間,許多的娛樂場所已禁止我們前往,我們對一些專有名詞的記憶,卻因毫無關聯而大受傷害。最近我曾忘掉了“比森茨鎮”(Bisenz),分析顯示,我對這個鎮沒有直接的厭惡,不過我在奧維多的比森支大廈有許多不愉快的回憶,由于比森茨發音類似于比森支,因此被連帶著忘掉了。就遺忘這個鎮名的動因來說,我們初次遇到了新的原則,它后來在精神病癥的產生上占據很重要的地位:簡而言之,即回憶與痛苦情感有關的事物,便會引發痛苦,記憶因此反對這類事物的回憶。這一避免痛苦的傾向,就引發了遺忘名詞及其他多種過失、遺漏及錯誤的最終目的。
但是關于忘記名詞,似乎是心理生理的解釋最適合它,因此它發生時,未必受一種避免痛苦的傾向所干擾。由分析研究可知,一個人假如有遺忘名詞的傾向,這種遺忘來源于它對名詞厭惡,也不僅因為該名詞將引起痛苦的回憶,而且還可能是這一特別的名詞更容易引發一些聯想。固定這個名詞,禁止與其他事物形成聯想;偶爾為了記憶一些名詞,特意由它引發某些聯想,不過因此造成的聯想卻弄巧成拙。如果你們沒有忘掉記憶系統,想必對這一點感到驚訝。專用人名稱得上最顯著的例子,針對不同的人他們的價值也不同。比如,提奧多的名字對你們一些人而言沒有什么特殊意義,卻可能是某些人的父親、兄弟、朋友或自己的名字,依據分析的結果來看,你們之中前者不會忘記以此為名的客人,后者似乎認為只能以此稱呼其親友,而對以此為名的客人難免有所不滿。現在,我們可以假定這一聯想而產生的阻礙,與“痛苦”原則的應用以及間接的機制恰恰符合;那么對于遺忘名詞,你們將會知道其原因非常復雜。然而,如果我們能夠徹底地分析事實,這引起復雜的原因也可全部揭開。
關于遺忘印象和經驗,相比遺忘名詞更為鮮明地表現了一種避免不愉快的傾向。當然,這類遺忘中并不是所有的實例都屬于過失,根據一般經驗的標準,某些被認為不同尋常的、有違常理的遺忘方列于過失的范疇之中,比如忘掉新近的或重要的印象,或者清楚記得的某件事忘掉了其中一段。我們究竟是怎樣得到了一般遺忘的能力,特別是怎么將那些記憶深刻的經驗忘掉了,比如童年時的事情,則是另外的問題了。對于遺忘本身來講,盡管避免痛苦的聯想是原因之一,卻不能用它來解釋一切。至于容易忘掉不愉快的印象,這個事實毋庸置疑。諸多心理學家都曾注意到它,達爾文也深諳其理,因此但凡與其學說有沖突的事實,他都將其一一記載,唯恐忘掉了它們。
憑借遺忘來抵制不愉快的回憶的原則,初次聽到的人必定會提出抗議,據他們自己的經驗可知,最痛苦的記憶最難忘,痛苦的回憶常常沖破意志的壓制,比如那些悲哀及受辱的記憶。盡管這一事實很對,不過因此而起的抗議則理由不足。須知,心靈是相反沖動的競爭場所,或者用非動力論的名詞來說,即由相反的傾向所組成。出現了一個特殊傾向,絲毫不影響其相反傾向的存在,兩者可以同時存在。重要的是:這些相反的傾向之間究竟關系如何?
丟失和錯放物品不但有多種意義,也有許多想要通過過失表達出來的傾向,因此我們討論起來饒有興趣。這些實例中,遺忘物品的愿望是其共同點,而這一愿望想表達的理由及目的則不同。某人失掉東西,或許該物品已破損,或者他想以此換更好的,或許他不喜歡該物品,又或許他對贈送物品的人產生了厭惡之感,再者他或許拒絕回憶獲得該物品時的情境。丟掉或損壞物品,都可用來表示相同的意向。據說,社會上遭受排斥的私生子會常常比正常懷孕的孩子瘦弱得多。這并不表示“代養小孩者”喂養方法粗糙鄙陋,而是對孩子的關心程度不夠足以說明問題了。物品的保存正如撫養小孩子,道理是相通的。
有時候,一個物品盡管沒有喪失價值,仍然要被丟掉,似乎有一種意向,犧牲了它就能避開其他的更為巨大的損失。由分析結果可知,這類消除災難的方法仍然很流行,因此,這樣的犧牲多是本人自愿。遺忘物品有時也用來泄憤或懲罰自己。總之,遺忘物品中所隱匿的那較遠的動機形式,是多得說不完的。
取錯了物品,或做錯了動作,也與其他過失一樣,常常用于一種應當禁止愿望的滿足;這種意向偽裝成偶然的幸運。比如,我有一個朋友就曾如此,他不愿意乘火車去鄉下訪友,于是在換乘的車站,竟然搭上了回城的火車。再比如,有人在旅途中想要在某個地方歇歇腳,然而他已經在別處有約難以實現,后來他竟然出錯或延誤了時間,致使自己如愿以償。就如我醫治的某個病人,我不允許他與愛人打電話,可是他本想與我通話時,說錯了電話號碼,他最終與愛人通了電話。有一個工程師自述的故事,是解釋損壞物品或錯誤行為的好例子。
“曾經,我和幾個同事在一所中學的實驗室里做過實驗,關于彈力的,我們自告奮勇做這項工作,然而它所用的時間超出了預期。一天,同事F和我一起進入實驗室,他告訴我家里太忙,實在不想在此耗時太久。我非常同情他,并且拿一周前的事情跟他開玩笑:‘希望這臺機械再壞一次,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停下工作回家。’安排工作時,F的職責是管理壓力機的閥門,也就是說,他需要很謹慎地打開閥門,使儲藏器中的壓力緩緩地壓入水壓機的氣缸里。水壓機旁邊站著該實驗的領導者,到了壓力適中的時候,他大喊:‘停!’聽到這個命令,F用大力氣向左旋轉閥門。然而,關閉閥門無一例外地必須右轉才對。于是,儲藏器里的全部壓力立刻侵入壓力機內,導致連接管不堪重負,其中一個立刻破裂——盡管這一事件完全無害,卻使我們必須停工回家。我們在不久后再說起這一事件時,同事F已經忘掉了我說過的那些話,而我卻清楚地記得,這一點實在是相當特別的。”
這一點或許會使你開始懷疑,以往仆人們因失手而損壞器物的事是否純屬偶然了。甚至讓人產生懷疑的還有,一個人傷害自己,或者讓自己處于危險中究竟是不是偶然。如果時機恰當,你們也可分析試驗。
關于過失需要研究和討論的問題還有許多,遠不止上面所談到的這些。然而,如果聽了我的演講后,能使你們以往的信仰有稍微的改變,而準備接受我的見解,我就已滿足。那些未解決的問題就隨它吧。因為想要證明所有的原則絕不能僅依據對過失的研究。過失對實現我們的目的的價值在于,它們是最常見的現象,人們自己就很容易觀察到,而與病癥又毫不相關。本次演講結束前,我要再提出一個尚未答復你們的問題:“假設通過諸多的實例,人們對過失有了認識,并且其行為也似乎顯示他們對過失的意義有所認知,則究竟何種原因讓他們普遍地把過失這種現象視為偶然的、無意義的,而對精神分析的解釋卻極力反對呢?”
是的,解釋這一問題很有必要。但是我更愿意你們慢慢領悟到其中的關系,而不會立刻給你們答復,自然你們就會得出它的解釋,而不必有我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