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霞飛路菜市場人聲鼎沸，攤販的吆喝聲與主婦們的討價還價聲交織成市井交響樂。沈予寧蹲在一個賣竹筍的老農(nóng)跟前，手指戳著那堆沾著泥土的筍子，川音嘹亮：

“老伯兒，你這筍子咋個賣嘛？“

老農(nóng)伸出三根手指：“三分錢一斤，少爺。“

“要得！給我來五斤！“沈予寧豪氣地掏出錢袋，忽然瞥見老農(nóng)手腕上的淤青，“哎喲，你這手咋個回事？“

老農(nóng)慌忙縮回手：“沒、沒事，不小心摔的...“

旁邊賣魚的壯漢突然冷笑一聲：“老李頭，昨兒個的'保護費'還沒交齊吧？今兒個又來做生意？“

沈予寧騰地站起來，學生裝下瘦削的身板挺得筆直：“啥子保護費？光天化日收保護費，還有沒有王法咯？“

魚販上下打量他，咧嘴露出滿口黃牙：“喲，哪來的川耗子？管閑事管到老子頭上了？“

周圍幾個攤販哄笑起來。沈予寧的臉漲得通紅：“你、你罵哪個是耗子？“

“就罵你咋地？“魚販抄起殺魚刀在案板上“咣咣“敲了兩下，“帶著你那口'要得要得'滾回四川去！“

沈予寧氣得渾身發(fā)抖，川普越發(fā)濃重：“你、你們上海人欺負外地人！我要去警察局告你們！“

“去啊！“魚販哈哈大笑，“看哪個警察搭理你個川娃子！“

菜市場里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沈予寧孤零零站在中間，眼圈已經(jīng)紅了，卻還倔強地昂著頭。他從小在沈家嬌生慣養(yǎng)，在川大也是風云人物，哪受過這種羞辱。

“這位小哥的筍錢，我付了。“

一個清亮的女聲突然從人群外傳來。眾人回頭，只見一位穿著淡青色旗袍的年輕女子款款走來，發(fā)髻上只簪一支白玉釵，卻襯得整個人如出水芙蓉般清麗脫俗。

魚販的眼睛立刻直了：“這位小姐...“

宋海棠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老農(nóng)面前，從繡花錢袋里取出一塊大洋：“老伯，這些筍我全要了。另外...“她又取出一塊大洋，“這錢給您看傷用。“

老農(nóng)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姐，這太多了...“

“收下吧。“宋海棠溫婉一笑，轉(zhuǎn)頭看向魚販，笑容瞬間冷了八度，“這位大哥，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您說是不是？“

明明是輕柔的語氣，卻讓魚販莫名打了個寒顫。他訕笑著點頭：“小姐說得對，說得對...“

“那保護費的事？“

“不收了不收了！“魚販額頭冒汗，“老李頭是我表叔，我跟他鬧著玩呢！“

宋海棠似笑非笑：“是嗎？那最好不過了。“她轉(zhuǎn)向沈予寧，“二少爺，咱們回家吧。“

沈予寧還沉浸在震驚中，呆呆地點頭：“哦...要得...“

走出菜市場，沈予寧終于回過神來：“小娘！你咋個這么厲害？那個魚販看到你跟看到老虎似的！“

宋海棠抿嘴一笑：“不是老虎，是紙老虎。“她遞給沈予寧一根糖葫蘆，“吃吧，消消氣。“

沈予寧接過糖葫蘆，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小娘，你都不曉得，那些龜兒子好可惡嘛！專門欺負外地人...“

“二少爺，“宋海棠突然停下腳步，“你知道為什么魚販怕我嗎？“

沈予寧搖頭。

“因為我讓他以為我是某位大人物的情婦。“宋海棠坦然道，“在這上海灘，有時候虛張聲勢比真刀真槍更管用。“

沈予寧瞪大眼睛：“你...你騙他？“

“這叫策略。“宋海棠眨眨眼，“二少爺想學嗎？“

沈予寧撓撓頭，突然笑了：“小娘，你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誒！大哥說你是什么特務，危險得很，我看你明明人美心善嘛！“

宋海棠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你大哥...跟你說過我？“

“說咯！“沈予寧模仿沈予安板著臉的樣子，“'離那個女人遠點，她不是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他撇撇嘴，“我看大哥就是嫉妒老漢兒娶了個這么巴適的媳婦兒！“

宋海棠忍不住笑出聲：“二少爺，你這話可別當著你大哥的面說。“

“怕啥子嘛！“沈予寧挺起胸膛，“他還能打我不成？“頓了頓，又慫慫地補充，“...頂多罵兩句。“

兩人沿著梧桐成蔭的街道慢慢走著。沈予寧突然問：“小娘，你為啥子對我這么好？“

宋海棠微微一怔：“有嗎？“

“有啊！“沈予寧掰著手指數(shù)，“昨天幫我解圍，今天又幫我吵架，還請我吃糖葫蘆...“他眼睛亮晶晶的，“在沈家，除了大哥，沒人對我這么好過。“

宋海棠沉默片刻，輕聲道：“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外人吧。“

沈予寧愣住了：“我咋個是外人？我姓沈誒！“

“但你不在這個家長大，不是嗎？“宋海棠看著遠處，“我聽說你十歲就去了四川外婆家。“

沈予寧的表情黯淡下來：“嗯...老漢兒覺得我太調(diào)皮，送去外婆那兒'管教'。“他踢了塊小石子，“后來外婆去世了，我就住校。每次回來，都覺得這房子好大，好冷清...“

宋海棠忽然理解了為什么沈予寧總是咋咋呼呼的——那不過是一個缺愛孩子吸引注意的方式。

“小娘，“沈予寧突然問，“你小時候是啥子樣子的？“

宋海棠的腳步微微一頓：“我...沒有小時候。“

“啊？“

“我是孤兒。“宋海棠平靜地說，“從小在戲班長大的。“

沈予寧倒吸一口氣：“那不是很辛苦？“

“習慣了。“宋海棠笑了笑，“至少學會了唱戲，還能混口飯吃。“

沈予寧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娘，以后我當你家人！“他的表情無比認真，“我曉得你嫁給老漢兒是迫不得已，但是現(xiàn)在老漢兒不在了，你就是我姐姐！“

宋海棠的眼眶微微發(fā)熱。這個單純的年輕人，就這么輕易地把心掏給她看。

“二少爺...“

“叫我予寧嘛！“沈予寧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走，小娘，我請你吃冰粉！前面那家可正宗了，跟成都一個味兒！“

不等宋海棠回答，他就拉著她奔向路邊的小攤。陽光下，年輕人的背影充滿了活力，仿佛所有的陰霾都無法靠近他。

糖水鋪里，沈予寧堅持要和宋海棠分食一碗冰粉。“這樣才親！“他如是說。宋海棠拗不過他，只好由著他胡鬧。

“小娘，“沈予寧舀了一勺冰粉遞到她嘴邊，“你曉得我為啥子昨天一見面就喜歡你嗎？“

宋海棠就著他的手吃了那勺冰粉：“為什么？“

“因為你眼睛里有故事。“沈予寧難得正經(jīng)，“不像那些大小姐，整天就知道胭脂水粉。你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

宋海棠失笑：“二少爺還會看相了？“

“真的嘛！“沈予寧壓低聲音，“而且我覺得...你跟大哥之間有點啥子。“

宋海棠差點被冰粉嗆到：“胡說什么？“

“我觀察到的！“沈予寧得意洋洋，“大哥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兇巴巴的，但是又老是偷瞄你...“

“吃你的冰粉吧！“宋海棠把一勺冰粉塞進他嘴里，耳根卻悄悄紅了。

回沈公館的路上，沈予寧突然想起什么：“對了小娘，我們實驗室最近來了幾個日本留學生，怪得很，老打聽炸藥配方...“

宋海棠立刻警覺起來：“什么時候的事？“

“就上個月。“沈予寧撓撓頭，“教授不讓我們外傳，說是什么...哦對，'軍事機密'！“他做了個封口的手勢，“我只告訴小娘你哦！“

宋海棠若有所思。看來戴處長的情報沒錯，日本人確實在打西南地區(qū)的主意。

“予寧，“她柔聲道，“以后這種事，別隨便告訴別人。“

沈予寧拍拍胸脯：“放心嘛！我只信小娘你！“

夕陽西下，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沈予寧忽然哼起了一首四川民歌，跑調(diào)得厲害，卻充滿了感染力。宋海棠靜靜地聽著，心中某個冰冷的地方，似乎被這跑調(diào)的歌聲溫暖了些許。

沈公館門口，沈予安正倚在門框上等他們。看到弟弟和宋海棠有說有笑地回來，他眉頭一皺：“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

“大哥！“沈予寧興奮地跑過去，“我跟小娘去菜市場咯！還吃了冰粉！小娘人超好的，幫我...“

沈予安打斷他：“進去洗手，準備吃飯。“

沈予寧吐了吐舌頭，沖宋海棠眨眨眼，一溜煙跑進去了。

“你帶他去菜市場？“沈予安看向宋海棠，語氣不善。

宋海棠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二少爺想體驗市井生活，我陪他去了。有什么問題嗎？“

“離我弟弟遠點。“沈予安壓低聲音，“別把你那套特務手段用在他身上。“

宋海棠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沈予安，你是不是覺得，我對誰好都是別有用心？“

沈予安沒有回答，但緊繃的下頜線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宋海棠輕笑一聲，擦肩而過時輕聲道：“放心，大少爺。你弟弟比你有意思多了，至少他知道怎么笑。“

晚飯時，沈予寧滔滔不絕地講述菜市場見聞，當然略去了自己被氣哭那段。沈予安面無表情地聽著，時不時給弟弟夾菜，卻始終不看宋海棠一眼。

“大哥，“沈予寧突然說，“我請小娘明天陪我去買新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沈予安筷子一頓：“不行。“

“為啥子嘛！“

“明天是父親頭七，要祭拜。“沈予安瞪了弟弟一眼，“還有，說普通話。“

沈予寧委屈巴巴地扁扁嘴，用蹩腳的官話道：“哦...知道了...“

宋海棠低頭吃飯，唇角卻微微上揚。這個家，因為二少爺?shù)臍w來，終于有了些煙火氣。

夜深人靜時，沈予寧趴在床上寫日記：

“今天和小娘去了菜市場。她好厲害，三言兩語就把那些欺負人的商販嚇住了。小娘說她是孤兒，從小在戲班長大的。不知道為什么，聽她講這些的時候，我心里好難受。她明明那么溫柔，大哥卻總說她危險。哼，大哥就是不懂女人！...“

寫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補充道：

“對了，得記下來提醒小娘——實驗室的山本最近老往圖書館跑，專看軍事類書籍。明天得告訴她，讓她離那家伙遠點...“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沈予寧不知道的是，他無意間記下的這條信息，將成為改變所有人命運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