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傳統的界說,“《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錄了從西周早期(一說殷商時代)到公元前6世紀約500年的詩歌作品305篇[1],因此稱之為“詩三百”。詩三百皆為配樂的歌詩[2],以其音樂品類不同,而分為《風》《雅》《頌》。
“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這一界說顯然是需要修正的。首先,《詩經》是詩,還是經?這里的經,其含義并非是經典的經,而是政治的、哲學的、歷史的諸多含義的同一。詩經首先是經,是西周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它由禮樂制度而興盛,并伴隨禮樂制度衰落而消亡。它的產生、發展始終是兩周王庭與諸侯文化的產物,伴隨著兩周政治制度的演變而演變,其寫作之目的、性質、功用也同樣伴隨時代的變化而演變:
1.《周頌·清廟之什》為詩三百的開山之作,其寫作時間為西周建立王朝之初,為周公寫作祭祀祖先之祭辭,清廟十篇尚為散文體裁。
2.以《周頌·臣工之什》為標志,擴展為對當時政治的記載,詩三百的功能由祭祀而擴展為對當下史的記載,其中《振鷺》以下數篇,連續記載微子來朝助祭的政治事件。
3.以《大雅·文王》篇為標志,進一步擴展為“上述祖考之美”,即對有周歷史和對先祖歷史的贊美詩篇章,敘事歌詩及長篇誦詩的分章形式得以創立。
4.以《大雅·蕩之什》為標志,詩三百由“歌”而為“詩”,開始出現“詩”這一語詞概念,由“誦歌”而為“刺詩”,這是西周由前期的興盛而轉向衰落的折射和反映,為以后“詩者,持也”的儒家怨刺教化的詩學理論奠定了詩歌寫作的原典基礎。
5.以《小雅·鹿鳴》為標志,詩三百進入到以王室重臣記載戰事、宣揚赫赫武功,詩三百再次由刺詩而為頌歌,這是宣王中興時代政治的折射和反映。詩三百經歷了一個由頌歌而刺詩再回歸頌歌的完整周期,詩三百的寫作方法也實現了第一次的巨大飛躍,情景交融、比興手法等自我抒情模式得以創制。其中展示自我襟懷的寫作方式,可以視為是詩三百寫作史中的一次解放運動。“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在詩篇之中作者署名的方式,則可視為這一思想解放的必然結果。
6.從《國風·秦風》開始,諸侯可以寫作詩三百作品了,這是平王東遷、王室衰微的時代折射和表現。其中首篇《車鄰》寫作于西周后期宣王時代,大約為秦國之始封為大夫,乃效西周王室之雅,歌頌受封之快樂,可以視為十五《國風》之始,也顯示了秦國“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
7.以《國風·周南》為標志,詩三百開始了“國風好色而不淫”的以男女戀情比興政治、記載歷史的階段,是兩周“禮崩樂壞”、世風日下的時代折射和反映。
從以上對詩三百寫作歷程的鳥瞰來看,《詩經》并非是一個在整體意義上具有共時性的歷史現象,而是兩周禮樂制度及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它在儒家禮樂制度的完善、演變、衰落中完成了自身的演變和轉型,也同時完成了由經而歌、由歌而詩、由散文而詩歌的完整歷程。因此,將一部演變之中的《詩經》定義為“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顯然是不夠準確、不夠全面的。
或者可以嘗試作這樣的界說:《詩經》是兩周禮樂制度的產物,是兩周儒家禮樂政治制度的經典文獻總集,并在其漫長歲月的寫作和傳播之中完成了由儒家文獻而向文學的轉型,由經而向詩的完成;同時,詩三百也是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在儒家政治、哲學、歷史文獻的創制中,完成了中國詩歌體裁的創制。
進一步,就詩與史的關系而言,《詩經》是史的詩,是詩的史。它是以詩歌形式記載歷史,是在記載歷史中探索出了詩的寫作方式;就詩與歌的關系而言,有詩、歌有別之說——有學者研究認為,詩人作刺之前主要是樂歌的時代,正風、正雅之作,皆為樂歌歌文、歌詩,后來才有詩的概念。《史記·周本紀》“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3],認為儀式樂歌無疑構成了詩文的最早內容;而詩多為諷刺怨刺之辭,《文心雕龍·明詩》“詩者,持也,持人情性”,詩本有規正、法度的意思。大抵宣王之際,詩與歌合流,如《大雅·崧高》:“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漢書·匈奴傳》:“懿王時,王室遂衰,……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則詩不僅僅是怨刺,頌也在其中。《周頌》最早主要是西周制禮作樂的禮儀樂歌;《大雅》早期主要為有周歷史的史詩樂歌;《小雅》主體部分為西周后期(宣王、幽王時期)周王室的戰爭樂歌和政治刺詩;《二南》《國風》主體部分為東周時代諸侯國的詩歌作品。總體而言,詩三百為中國詩歌的開山之作,標志了中國詩歌從先秦甲骨文、金文的散文書寫開始了詩歌的寫作方式。
《詩經》不僅僅不是一個共時性的板塊,其寫作手法也是在漫長歷史歲月之中漸次演變形成的。賦、比、興被認為是詩三百主要的寫作手法。“賦者,鋪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它物而引起所詠之詞也”。[4]賦、比、興是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經歷了單純賦(《周頌》言志訴說)—偶然比、興(《大雅》)—情景交融(《小雅》)的歷程。
如前所述,詩三百產生于散文和音樂發展之中。最早的詩作,主要為《周頌》中的《清廟》《維清》《時邁》等篇章,尚無韻腳,也無整齊的句式,還不會使用分章的樂章形式。詩歌的重要因素是在詩歌寫作的創作實踐之中逐漸摸索得到的。經歷了無韻—有韻—復雜的用韻形式,無章(《周頌》)—有章但僅為散文分章(《大雅》)—樂章(《小雅》之后),散文句式(《周頌》)—出現四言作為主體句式(《大雅》)—整齊四言(《小雅》之后)。
詩三百的作者署名。詩三百皆為無署名之作,但根據諸多方面的研究,詩三百基本為兩周時期的貴族作品。詩三百的作品并非均勻出現在兩周的八百多年時間中:西周早期的制禮作樂時期的作品,以周公、成王、召公為主要制作者;宣王到幽王時期的作品,尹吉甫、南仲、芮伯、寺人披等為其中有記載可查的作者;東周之后特別是春秋之后的作品,莊姜、許穆夫人、宋桓夫人等為有據可查的詩作者。
詩三百的傳播與四家詩。根據《史記》等記載,秦火之后,有齊、魯、韓、毛四家詩,齊詩之傳始自齊人轅固生,漢景帝時候立為博士;魯詩之傳始自魯人申培,文帝時候立為博士;韓詩之傳始自燕人韓嬰,其學可以追溯至子夏,文帝時候立為博士;毛詩因趙人毛萇所傳而得名,趙國毛亨為大毛公,毛萇為小毛公。東漢之后,《詩三家義集疏》失傳,馬融作《毛詩注》,鄭玄作《毛詩傳箋》。班固有“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未得立”的記載,四家詩具有同源所出的傾向,正所謂“異流同源”。詩三百逐漸成為春秋時代政治外交、儒家教化的重要原典教材。史書中記載的最早一次賦詩言志,于魯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發生在秦穆公與晉公子重耳之間的賦詩言志,可以視為開始進入詩三百的傳播史階段。傳播史中的詩三百,被經典化、儒家化、比興化,很多作品不再是原創中的本意。這個時期詩三百的寫作史尚未完成,特別是《國風》的寫作方興未艾,因此,傳播史的比興勢必會深入影響到《國風》的寫作方式。
如前所述,秦火之后,正因為《詩經》作為先秦士人的必讀書目,具有廣泛影響力,所以較之于其他典籍被更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到了漢初,詩成為經,分為古文與今文兩派,傳詩者共有四家,即魯、齊、韓、毛四家詩。其中前三家詩為今文學派,在漢武帝時皆立于學官,為博士,但后世卻均失傳。毛詩為古文學派,是四家詩中唯一未立于學官而僅是私相傳授的。毛詩在漢初傳承多年,后經東漢末年鄭玄以毛詩為本,兼采三家而為《毛詩傳箋》,唐人孔穎達等為鄭箋作疏,著《毛詩正義》,采用疏不破注的原則,綜合了漢以來的《詩經》研究成果,尤其是南北朝的南北詩經學之爭的成果,鞏固了毛詩鄭箋的地位。南宋之后,朱熹《詩集傳》影響深遠,清代后期王先謙集各家大成,著《詩三家義集疏》,可稱得上是三家詩的定本。故本書主要以此書作為詩三百部分的主要底本進行研究,譯文皆為筆者所譯。
清廟
於穆清廟①,肅雝顯相②。
濟濟多士,秉文之德。
對越在天③,駿奔走在廟④。
不顯不承⑤,無射于人斯⑥。
釋
①於:嘆詞。穆:美好。清廟:祭文王的廟。
②肅雝(yōng):嚴敬和好。顯相:指有明德光顯的公卿諸侯助祭。
③對越:對揚,報答。
④駿:快。
⑤不顯不承:不,語助詞。顯,光耀。承,繼承。
⑥射(yì):同“斁”,厭。
譯
啊,莊嚴肅穆的清廟,雍容端肅的助祭。
人才濟濟的士子,秉承文王的美德。
頌揚對越于云霄,啊,疾趨奔走于宗廟。
偉大的光顯和繼承,不再有什么煩惱。
維清
維清緝熙①,文王之典。
肇禋②,迄用有成③,維周之禎④。
釋
①緝熙:光明。
②肇禋(yīn):開始祭祀,指文王征伐前的祭天。
③迄:至。有成:有天下。
④禎:吉祥。
譯
唯有清明才有光明,那文王的典章呀,正是清明。
祭祀開始,直到功業的告成!這是有周的祥禎。
天作
天作高山①,大王荒之②。
彼作矣,文王康之③。
彼徂矣④,岐有夷之行⑤,子孫保之。
釋
①作:生長。高山:指岐山。
②荒:治理。
③康:安定。
④徂(cú):往,到。
⑤夷之行:平的路。
譯
天誕生了高山,大王開墾了高山。
大王經營它,文王安定它,他們到達它。
于是,岐山有了平坦之路,子子孫孫保護它。
評
《周頌》之中的前十篇,即《清廟之什》中的作品,大都被《毛詩》解釋為周公制禮作樂的祭祀祖先之作,是詩三百中最早的作品。
以上從《清廟之什》選擇前一、三、五篇,不難看出,這些篇什具有基本一致的風范:第一,篇章簡短,依次為八句、五句、七句,最短的一篇《維清》僅有十八字,距離商周時期金文的篇幅和寫法并不遙遠。第二,與散文差異不大,如《清廟》并無韻腳,分別為:廟、相、士、德、天、廟、承、斯。按照六朝時代所謂“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的界分,尚不能進入“文”的行列;《維天之命》《維清》等,時或有韻,時或無韻,也同樣是散文寫法。此外,在《維清》五句的構成之中,有四句為四言句式,一句兩字構成,從而形成詩的律動節奏。但這些還都可以在商周甲骨文、金文之中發現,屬于在散文題材之中詩律的偶然碰撞;《天作》一首,三次使用“之”字,可以說,“之”字是中國古典詩歌最早采用的韻腳,大概由于虛詞之字是必用之虛詞,從而開啟了古人的押韻概念。第三,感嘆詞采用“矣”“斯”等,尚未形成《風》詩中“兮”的抒情句式。這一點留待后論。第四,再擴展到《清廟之什》十篇的語匯出現頻率來看,“天”“廟”“王”“周”等祭祀有周先祖用語出現較多,而根據王的不同稱號,以及與作者的對應關系,也可以大略知道這些詩作的產生時間:“於穆清廟”“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維清》);“維天之命”“文王之德之純”“駿惠我文王”(《維天之命》);“文王之典”“肇禋”“維周之禎”(《維清》);“於乎前王不忘”(《烈文》);“天作高山,大王荒之”“文王康之”(《天作》);“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昊天有成命》);“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伊嘏文王”“畏天之威”(《我將》);“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肆于時夏,允王保之”(《時邁》);“執競武王”“不顯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執競》);“思文后稷,克配彼天”“陳常于時夏”(《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