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日本的締造(理性國譯叢66)
- (美)馬里烏斯·詹森
- 5065字
- 2025-04-29 15:12:34
第三節 統一天下者——織田信長
動蕩中有三個男人出現了,在戰火幾乎不曾斷絕的40年里,他們制服對手、除掉足利將軍、擺布朝廷。歐洲人到來后,這場野蠻殘暴的斗爭被葡萄牙商人和傳教士記載下來,他們一針見血地指出,在各大勢力爭權奪勢的過程中,背信棄義、血腥暴力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德川家康在1600年和1615年先后取得關原、大坂?
兩場戰役的勝利后,人們撰文稱頌“德川太平”(Great Tokugawa Peace)已經來臨,稱忠誠是武士精神的核心,語氣如此真誠,16世紀末期的相互廝殺和猜疑仿佛已經被拋諸腦后。
那些在權力斗爭中脫穎而出的人自然是歷史學家關注的對象,日本的制度變革和經濟變革有時候會被歸為三位統治者的功績,他們造就了不一樣的日本。這種說法無疑過于簡單。日本絕大多數地區都在經歷同樣的變化,事實上,當時新崛起的領主無一不在采用類似的策略,懷著相似的目標。但由于其他勢力沒能獲勝及存活下來,出于方便,這幾個統一天下的人被冠上創立制度和革新的名號,他們給日本帶來的,是繼7世紀、8世紀中國統治模式引入日本以來最偉大的制度變革。
織田信長(1534—1582)的父親是尾張國的守護代。尾張國位于日本中部的濃尾平原上,屬于戰略要地,距離都城不遠,行軍不久便能到達,但又不太近,足以遠離中部的令制國(?。┲g的紛爭。1551年信長父親去世后,一系列戰事接踵而來,信長在斗爭中成功擊退了那些試圖損害其權威的族人。他派人刺殺親弟弟,驅逐其他潛在的奪權者。他很快就熟練利用歐洲人帶來的新式戰爭武器。早在1549年,他便給部隊購入500支火槍。他的士兵很快就掌握了有效使用槍支的技巧。給火繩槍上彈藥、點燃引火線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而且一槍開完后要再次裝彈才能接著開,無法多彈連發以阻擋敵人沖過來。于是,信長把士兵分為幾支隊伍§。按照中世的戰爭禮儀,身穿重型盔甲的武士在沖鋒陷陣之前,原本是要在戰場上作自我介紹的,而信長舍棄了這種做法。這種禮貌舉動此后反而給人以致命一擊的機會。
1560年,織田信長擊敗了今川義元派來討伐他的大軍。今川義元的家臣松平元康(即后來的德川家康)與織田信長結成堅實聯盟。通過數十年的戰爭,信長迅速地從一個邊境推進到另一個邊境,將對手們打得驚慌失措,一步步擴大自己的領地。眼見他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其他大名試圖聯合起來對付他。1575年的長筱之戰是信長軍事生涯的一個轉折點。信長的4萬大軍中有3000人配備了火繩槍,他們用堅實的防御工事作掩護,迎擊前來進攻的騎兵隊伍。
織田信長毫不留情地與佛教勢力作斗爭,并因此遭到歷史學家的譴責,例如喬治·桑瑟姆(George Sansom)就認定他是一頭“冷酷殘暴的野獸”[9]。信長身處的必然是一個冷漠的時代,他的同輩人并不比他善良得多。假如他不比他們更殘忍的話,一旦有心人要害他,他面臨的將會是滅頂之災。他無情地消滅反對他的人,圣地及神圣階層的傳統禁忌在他眼里完全不當一回事,正是憑借這些舉動,信長建立起自己的名聲??椞镄砰L的反對勢力當中,最為頑強的當數凈土真宗?的本山本愿寺,整個16世紀70年代,本愿寺的武僧為了打擊信長不惜一切手段。信長的軍隊在幾次行動中——特別是1574年伊勢的那次**——據稱屠殺了兩萬名凈土真宗僧人。更聳人聽聞的是1571年他對延歷寺發起的進攻。延歷寺位于京都西北方的比睿山上,是天臺宗的圣地。山上的僧人配有傳統武器,以文身為標記,對都城來說是安全隱患。這些僧人好幾次不顧信長威脅,支援信長的敵人。報仇時機一到,信長便派軍隊包圍了比睿山,下令燒毀所有建筑,殺死所有居民。一些人向他求情,說延歷寺自8世紀建立以來已經鎮守王城八百年,他全然不理會。他們說:“我們的時代固然墮落,但破壞圣地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史無前例、聞所未聞?!钡@些話完全不起作用。同時代的某文獻記載道:“寺院燃燒時的轟鳴之聲,在眾多老少的痛哭悲喊中進一步放大,回蕩于天地之間,瞬間震耳欲聾,令人聞之哀憐?!?span id="xispnuu" class="super">[10]
1568年,織田信長向京都進軍,表面上是應正親町天皇和足利義昭的要求。京都落入信長掌控后不久,天皇就把足利義昭封為室町幕府第十五任(也是最后一任)征夷大將軍。抵達京都后,信長卻一反上述“忠君”之舉的態度,顯然沒有遵從這種君臣關系的意愿。足利將軍很快就邀請他出任副將軍或管領,連天皇也勸他接受任命。出于感激,將軍跟前來救援的信長說話時極盡贊美之辭,天皇更矜持一些,但對信長“無與倫比的部署”也贊譽有加。計劃確實像形容的那樣,但事情卻沒有按當權者所希望的那樣發展。這位新來的庇護者其實另有圖謀。此前,信長就在印章上刻下“天下布武”(以武力征服天下)幾個字,此刻他的所作所為表明他在一步步實現這個意圖。1570年以后信長所發布的文書里,“為了天下”常常和“為了信長”同時出現。很明顯,他的目標與路易十六的“朕即國家”相類似——織田信長即天下。
織田信長首先要解決的是幕府將軍。佛教和世俗勢力經年累月的頑抗已經令信長煩不勝煩,但他還是堅決讓將軍遠離軍務,由他全盤負責與封建領主打交道。在1569年發表的《殿中御掟》里,他明確限制將軍跟外界接觸,限制他在執政和法律方面的權力,阻止別人直接上書將軍。一年后他發出命令,將軍要把各國(?。╊I主的通信和進獻向他稟報。其中一條寫道:“既然天下事務都在信長的實際掌控之中,信長可以根據裁奪,對任何人采取措施,而無須經過將軍同意。”信長沒有就此打住,他開始發難,稱將軍為朝廷效力,如同公開訓斥信長本人。將軍得悉眾人對信長的為人和圖謀起了疑心。1573年,將軍面臨要么屈從、要么反抗的命運。他選擇了后者。他希望其他武士頭領前來救援,如同他從前向織田信長求助那樣。信長隨即命令軍隊包圍京都,系統燒毀都城的外圍地帶。將軍公開表示痛悔,但依然被迫逃出京都,隨后經歷落敗、獲赦、流放。義昭注定是室町幕府最后一位將軍,他一直活到了1597年,但不再涉足國內政治,名義上他在一塊不起眼的小地方當領主,實際上是被放逐在外。[11]
織田信長成功切斷了幕府體制——連帶其與生俱來的與朝廷的君臣關系——與武士領袖之間的紐帶關系。他要求武士對自己忠心不二。如他1575年對一位家臣要求的那樣:“你必須竭盡全力按我的吩咐去做……你應該敬畏我,不要背著我有任何壞念頭。你對我的感受必須如此,你甚至不會把腳尖朝向我。倘若你能這樣做,好運將永遠眷顧著你,這也是一個真正的武士所應得的。”[12]
至于織田信長關心的合法性問題,朝廷是關鍵。他小心行事,避免被一大堆朝廷禮節、先例等繁文縟節纏身,同時逐步確立對朝廷職能的控制。將軍足利義昭剛被趕出京都,織田信長就急切地上表要求改年號。一般來說,這種提議屬于幕府將軍的職責,然后由朝廷最后作決定。一切進展順利,其后四年里,他平步青云,官至太政大臣一職。隨后他以軍務要緊為由辭去所有頭銜,請求把這些頭銜轉讓給自己的兒子,朝廷沒有答應。于是,信長通過一些手腕,削弱朝廷保有的幾項特權,包括大寺院發生土地糾紛時朝廷的判決權。信長對皇子(誠仁親王)青睞有加,敦促正親町天皇退位,信長還在剛建立不久的雄偉壯觀的安土城里,為誠仁親王準備了一座華麗的官邸??,只等他即位。
然而,等到正親町天皇退位時,織田信長已經去世。關于統一大業完成以后權力應該怎樣行使,織田信長沒有一個明確的最終方案。他可能打算親自出任征夷大將軍。但無論如何,他都會確保自己始終是至高無上的掌權者。
耶穌會的路易斯·弗羅伊斯(Luis Frois)目睹了織田信長在京都修建二條城的過程。從他對這項工事的描述里,我們可以間接感受信長身上那股讓人恐懼的氣質。弗羅伊斯把信長稱為“國王”,把他的家臣稱為“王子”,這是他唯一知道的權力機制。
信長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城堡,此前日本從未出現過與之類似的建筑。首先,他下令夷平兩座寺院,然后征用這個地方,大約有四條街長、四條街寬。日本所有王子和貴族都前來支援。來這里干活的人數一般在1.5萬到2.5萬之間,全都穿著布料短褲和皮革上衣。他巡視工程情況的時候,或持劍,或把劍扛在肩上,或拿著指揮棒……由于缺石材,他下令拆毀許多石神像,人們用繩子綁著神像的脖子,把它們拉到工地上。這些神像向來深受都城[京都]居民敬拜,這種做法讓他們又驚又怕。一位貴族——也是他的家臣——每天都從每座寺院里搬走一定數量的石神像,所有人都急著討好信長,不想讓他有哪怕一點點的失望,于是他們粉碎石壇,推倒、打碎佛像,將這些碎塊一車車地拉走。至于其他人,有的動身去采石場勞作,有的運土,有的在山里砍伐木材;整個工程實際上和建造耶路撒冷的圣殿、狄多建立迦太基類似……他下令,工程進行過程中城內外的寺院不許鳴鐘。他在城堡里安置了一座鐘,用來召集和解散這些人,每當鐘聲響起,所有大貴族及其家臣便開始干活……他總是大步流星地走來走去,身上纏著一張虎皮,用來當坐墊,穿著質地粗糙的衣服;每個人都模仿他的衣著,穿上獸皮,工程期間,沒人敢穿著朝服出現在他面前……一天,他在工地上碰見一個士兵正輕輕掀起一位女子的斗篷、想瞧瞧她的樣子,他當場就用手打了那個士兵的頭……整個工程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是,施工速度快得難以置信。看起來要花四五年時間才能砌筑起來的磚石,他用了70天就完成了。[13]
1582年織田信長去世的時候,他的武統大業仍未實現。不過,他已經是中部平原的霸主,征服了日本約三分之一的地方。他下一步的計劃是進犯內海一帶的令制國(?。?,這是毛利氏的勢力范圍。1582年,一位家臣對信長所駐扎的京都本能寺發起突襲,讓他大吃一驚,不久前這位家臣才受命去前線,如今竟然率軍來討伐自己。信長奮起抵抗,眼見敗局已定,他不得不撤退,按照武士儀式剖腹自盡,這種行為在日語里又稱為“切腹”(せっぷく),或更通俗地叫作“腹切り”(はらきり)。
我們假如只關注織田信長殘暴的一面的話,可能會忽略他為日本統一所做的前所未有的貢獻。他翦除了位于延歷寺和大坂的僧兵大本營,中世以來勢力強大的宗教王國至此壽終正寢。他強制摧毀各國(省)要塞和防御工事,類似舉措在后來的霸主手中繼續實行。檢地被嚴格執行,偽造調查數據的人將被施以酷刑。幾個家臣受命離開領地、被隨機派往新屬地,預示著中央權力將進一步加強。以往都市寺院、貴族與各國(省)的莊園通過相互交織的控制權與權力捆綁在一起,而今這一聯系被切斷。地方上的小領主曾經為了賺錢向中轉貨物征稅并為此設置收費的關卡,如今,為推動商業發展,這些關卡被廢除?!白杂伞辟Q易和行會(樂座)將出現。由于戰事頻繁,大批人員要在領主駐地集合,促使武士開始離開屬地。領主駐地逐漸發展為城下町,城中心的宏偉建筑矗立在巨大石基之上,火力從這里可以發射到俯瞰的各個地方,這些建筑同時象征著新的權力結構即將到來。最能體現這些趨勢的莫過于織田信長自己的城堡岐阜城,然后是琵琶湖岸邊的安土城。曾經有幾個歐洲人獲信長接見,目睹了這兩座堂皇富麗的建筑奇觀。
關于岐阜城,耶穌會的路易斯·弗羅伊斯這樣寫道:“我希望自己是一位老到的建筑師,或有那么一項天賦,可以將地方描繪得有聲有色。因為,我衷心向您保證,我在葡萄牙、印度和日本見過的那些宮殿、房屋中,從奢華、富麗、潔凈方面來看,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這座。若我告訴您,信長不相信來世,不相信任何他看不見的事物,您將更能體會到這一點;因為他富有至極,所以他不允許自己在任何方面被其他國王比下去,他要超過所有人?!?/p>
安土城更是在岐阜城之上:“……在建筑、力量、富麗、壯觀方面,[它]完全可以跟歐洲最偉大的建筑相媲美。其堅固的、精心壘砌的石圍墻高達60拃,很多地方甚至更高;圍墻之內有許多漂亮、精致的房子,所有房子都用黃金作裝飾,其簡潔、美觀的程度,似乎已是人類典雅之極致。中間有一座塔樓一樣的建筑物,他們稱之為‘天守’,它的外表遠比我們的塔樓宏偉、輝煌。它一共有七層,所有樓層的里里外外皆設計巧妙;至于里里外外,我的意思是,里面的墻壁都裝飾有金色等五彩斑斕的圖案,而每一樓層的外面都繪上不同顏色。有的樓層,外面是白色,窗戶則按照日本的慣例被涂黑,真是好看極了……最高的樓層整層鍍了金……總而言之,整座大樓美麗動人、完美至極、絕妙非凡。”[14]
織田信長并不是不了解或不關心日本的傳統文化。他進入京都后,正親町天皇要賞賜他一件東西,他從奈良的皇家寶庫正倉院里挑選了一根印度產的香木,這件東西近乎神圣,既表現了他的囂張氣焰,也體現了他的鑒賞品位。信長還酷愛茶道。他死前不久剛剛招待完一批朝廷貴族,向他們展示了自己珍貴的茶具。他不受傳統禁忌拘束,因此,那些他不時親近的耶穌會士把他描述為一個沉著冷靜的理性主義者、一個無所畏懼的人,而且他對這些會士及其事業有強烈的好奇心。他和這些傳教士都相信當時的佛教已經墮落腐敗,這為他們增加了一層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