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日本的締造(理性國譯叢66)
- (美)馬里烏斯·詹森
- 5407字
- 2025-04-29 15:12:34
第四節 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出生于1537年,父親是織田信長手下一名步兵。秀吉一直活到1598年,一生成就非凡,所有歷史學家無不贊嘆,20世紀初蘇格蘭一位日本史學家甚至把他稱為“日本至今為止最偉大的人”[15],盡管不是每個人都會同意這個說法。秀吉年紀輕輕就得到織田信長青睞,在為后者效力過程中,逐漸成長為一名杰出的戰略家,出任大名,信長死后不久,他便為其報仇,打敗明智光秀,即那位發動兵變、害死信長的家臣。信長的重臣和盟友一致同意擁立信長之孫為繼承人,設四位宿老行使守護職責。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這兩位巨頭之間無疑必有一戰。雙方在戰場上較量了好幾次,勝負難解難分,最后家康承認秀吉為主君,成為秀吉最重要的家臣。
豐臣秀吉野心之大,與織田信長不相上下,但他更愿意拉攏盟友而非一味恐嚇、威脅,對敵人更傾向于利用而非斬草除根,這些手段為他贏得寬宏大量的美名。他繼續推進武統大業,最終實現了日本的統一。1583年,他打敗日本海沿岸的一幫大名,將自己人安置在那里。他延續信長的作風,平定紀伊國(省)的佛教勢力。兩年后,四國全島落入他的手中。1587年,他打敗九州島上最大的大名島津氏,征服了九州。至此只剩下東北地區了,而這個“堡壘”最終在1590年的小田原之戰中淪陷。
豐臣秀吉前所未有地摘下一個個勝利之果,他的宦途、地位隨之發生變化,他的名字也一樣。他原來的姓氏“木下”頗為土氣,后來改為更合適的“羽柴”,再后來,朝廷賜姓“豐臣”。織田信長曾獲得的那些榮譽,如今向豐臣秀吉接踵而來,甚至比信長的更多。1585年,他被任命為關白,一年后任太政大臣。他為自己塑造了一個顯赫的家族譜系,和古代的藤原氏攀上關系。他比信長更有手腕,順利將自己的榮譽轉給外甥,然后只用“太閣”——關白退位以后獲得的名稱——這一頭銜,在今天的日本,“太閣”便經常用來指稱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越來越習慣把轄地的統治權交給最重要的家臣,即便是他的手下敗將,只要承認他為主君,都可以得到這樣的待遇。如此看來,秀吉遠比織田信長慷慨大方。由此形成的政體甚至被現代某位歷史學家形容為“聯邦制”(federalism)。[16]織田信長的家臣絕大多數習慣于臣服,他們接受了秀吉的領導;由于職位調動,加上長年征戰,這些人往往沒有穩固的地方基礎,也因此沒有可以造反的根據地。秀吉一改信長的恐怖統治,開始將對手的兒子收為養子,盡可能避免大規模清洗異己。人生接近尾聲的時候,他似乎變得狂妄偏執,喜怒無常,成為一名危險人物。他多年的友人、茶道宗師千利休被下令切腹自盡,下場悲慘。這件事至今仍令歷史學家和劇作家百思不得其解。晚年的秀吉發現自己的兒子可以托付大業,轉而處死了原來指定的繼承人——外甥秀次,將他的首級棄于荒野,秀次一家全部被公開處決。根據耶穌會的路易斯·弗羅伊斯描述,“血腥、黑暗的一天到來了,[秀吉的]命令必須執行,一輛輛小車拉著他們,穿過街道,抵達一個公眾場所,一共31位小姐和貴婦,還有[秀次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大的那個還不到五歲。大家可以想見,在旁觀者看來,這個場面該是多么悲慘……按照[秀吉的]命令,他們的尸體被一具具扔進一個專門準備的土坑里。他命人在坑上修筑了一座小廟,廟里有一座墳墓,墓上刻著‘叛者之墓’”。[17]
日本統一以后再也沒有國(省)需要征服,豐臣秀吉念頭一轉,對朝鮮和中國打起了主意。有歷史學家認為這次征戰有一個目的,那便是讓大名的軍隊有事可忙,因為日本已經沒有多余的領地可以獎賞。別的觀點則認為秀吉想要重開日本與明朝之間的勘合貿易。太閣在世最后幾年,他的作為越來越不理性,其狂妄自大有增無減。秀吉寫下語氣囂張的文書,發往琉球(沖繩島)、菲律賓群島、中國臺灣,以及葡萄牙在印度的大本營果阿。他希望別人在聽聞他的豐功偉績后會前來覲見。他似乎有計劃將朝廷遷到北京,以便擴大統治范圍。這些地方的反應不出所料——有的表示拒絕,有的根本不作回應。據說,秀吉在九州北部的名護屋城(今天的唐津)建立指揮部,召集家臣和盟友參戰。他計劃攻下漢城后便前往前線親自坐鎮,但在后陽成天皇和兩位大名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的勸阻下作罷,德川和前田兩人也設法留在了日本。
朝鮮的首府漢城陷落以后,豐臣秀吉去信??臺灣,其滿滿壯志躍然于紙上。他宣稱自己天賦異稟,語氣仿佛中亞帝國的開國皇帝:
予際欲處慈母胞胎之時,有瑞夢,其夜日光滿室,室中如晝,諸人不勝驚愕。相士相聚占卜之,曰壯年輝德色于四海,發威光于萬方之奇異也。故不出十年之中,而誅不義,立有功,平定海內,異邦遐陬向風者,忽出鄉國,遠泛滄海,冠蓋相望,結轍于道,爭先而服從矣。朝鮮國者,自往代于本朝,有牛耳盟,久背其約。況又予欲征大明之日,有反謀,此故命諸將伐之。國王出奔,國城付一炬也。聞事已急,大明出數十萬援兵,雖及戰斗,終依不得其利,來敕使于本邦肥之前州而乞降……
……如南蠻琉球者年年獻土宜,海陸通舟車,而仰予德光。其國未入幕中,不進庭,罪彌天。[18]
1592年,一支由15.8萬人組成的軍隊渡海前往朝鮮,向著中國這個終極目的地進發。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占領了漢城。另一支大名部隊迅速北上,很快就控制了朝鮮的主要城市和交通路線。這些日本人經歷過日本統一戰爭的洗禮,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老將。而且他們有火繩槍,相較于毫無準備的朝鮮人,他們占據了上風。兩個月以后,明朝一支軍隊跨過鴨綠江,與日本人交戰,日本人撤退到漢城。接著,戰局僵持了近四年,這期間朝鮮人組成的游擊隊不停騷擾日軍。日本部隊的指揮官試圖通過談判來解圍,還試圖向豐臣秀吉隱瞞相關細節。秀吉要求明廷與日本天皇和親、重開勘合貿易,并將朝鮮的四個道(省)割讓給日本。明人卻以為日本要向明朝稱臣,以此作為勘合貿易的前提條件,因而大方地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送上官袍、印章。當秀吉發現負責談判的人居然虛報勝利,立刻勃然大怒,下令再次入侵朝鮮。
這次入侵發起于1597年初,日本再次向朝鮮派出14萬大軍,然而,翌年豐臣秀吉去世,戰事也隨之結束。日本的目標是落實那份秀吉以為自己贏來的和平條約,但手段帶有越來越多的報復性質,也越來越殘忍。朝鮮和明朝的軍隊頑強抵抗,日本的海上補給線被朝鮮的鐵甲“龜船”截斷。戰爭愈發艱苦、殘酷,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京都名跡耳冢——在點算敵軍死亡人數的時候,耳朵是標志物。秀吉一死,日本聯軍的將領迅速將自己的隊伍從朝鮮撤出,同時試圖隱瞞豐臣秀吉的死訊。這場朝鮮之役給未來的德川政權種下仇恨、猜疑的種子,為日后的朝日關系埋下禍根。
進攻大陸的行動以失敗告終,但在豐臣秀吉稱霸的這些年里,日本的制度實現從中世晚期向近世的轉變。大名在執行秀吉命令方面落實程度不一,時間長度也各異,視地方和當地條件而定,但這些命令確立了一個標準,成為后來德川幕府的統治基礎。服從秀吉統治的人可以獲得大名的身份,這為德川時期的大名制度樹立了典范。大名財產的所有權完全由秀吉定奪,而織田信長的政令從未能到達日本的每個角落。很多大名都要鎮壓來自宗教勢力和農村的反抗,對于大名而言,為了換來領地的統治權,他們只能臣服于霸權之下。最終,他們和中央之間發展出一種共生關系。
毫無疑問,家臣必然是服從主君的。自室町時代以來,武士(有時候還有寺社)向當地統治者發誓效忠,若被發現有不忠行為,愿接受神、佛兩道的懲罰。豐臣秀吉試圖進一步強化這種關系,將其與為朝廷效忠相掛鉤。1588年,后陽成天皇參觀秀吉新近落成的華麗城堡伏見城,秀吉下令所有家臣都要在場,還要求當時聚集在伏見城的大名同意以下聲明:“圣上的到來實在是我等榮光,我等為此感激涕零。若有惡人想要騷擾皇室的莊園、土地或者宮廷貴族的封地,我等將堅決采取行動。明確地說,不只是我們自己,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將承擔同樣的義務。我等將一絲不茍地遵守太閣[秀吉]的命令。上述條文如有絲毫違反,那……[神、佛兩道神祇的名字]的懲罰將降臨我等身上。”[19]這樣一來,對天皇的忠誠便和對秀吉的服從聯系在一起,不忠之人將被神靈報復。
除了確立“大名制度”,豐臣秀吉還建立了“武士制度”。法令規定農村不得窩藏武士。根據早年的制度,武士可以一邊務農一邊當兵,如今他們只能選擇其一。秀吉所在的那數十年戰事連連,由全職士兵組成的常備軍于是變得不可或缺。1591年,秀吉甚至下令:“你們當中若有當過兵、自去年七月開始務農的人……你們有權對其進行監視和驅逐……對于未經主君允許、擅自離開主君的士兵,他人不得雇用……未能及時稟報自己有主君的人,將因違法而遭到逮捕,并被遣返到上一位主君那里。如有人違反本法令但獲準釋放,應取得三個人的首級,作為對原主君的補償。”[20]換言之,武士不得隱居農村。他們必須待在主君身邊。結果,戰國時代兵農合一的做法被廢止,相關人員轉為常備軍,統一生活在新建城堡的兵營里,這些新興的城堡散布于全國各地的交通沿線上。這一歷史現象被日本的歷史學家簡要概括為“兵農分離”。
與此同時,豐臣秀吉下令在全國各地推行檢地,而且要比此前做過的更加系統、更加徹底。這在后來被稱為太閣檢地,通過使用新近統一的度量單位,對耕地逐塊逐塊地進行測量,記錄下每塊耕地的質量和產量,然后確定這塊地的賦稅該由誰來承擔。早前的檢地是根據地稅來登記土地及其面積的,測量過程關注的是稅收潛力。早前的檢地成果大多數由地方當局呈交,常常利用地籍檔案作為底本。豐臣秀吉掌權期間,測量隊伍要根據秀吉或其家臣的命令進入村里,丈量土地面積,在過往記錄基礎上記下土地的生產狀況,注明其所有者。有些地方如土佐國的檢地賬保存至今,這些賬本顯示出檢地所耗費的巨大人力。[21]必須記住的是,要在日本全面推行檢地,一個復雜的官僚體系不可或缺,而這在當時尚未形成。甚至到19世紀70年代,明治政府花了不止五年時間給土地所有者頒發產權證明。近來的地方史研究表明,我們評估秀吉政策的有效性時往往根據其發布的政令,忽略了政策在秀吉時期的連續性,以及地方上的變數。[22]
或許,太閣檢地更應被視為某些變革的先聲,而這些變革要到大半個世紀以后才成熟起來。豐臣秀吉的法令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這個過程當中有一個關鍵變化,那就是從貫高制轉變為石高制。稅收記錄、檢地評估、武士收入都以相應的糧食單位來表示:一石大約等于五個蒲式耳§§;一俵相當于一草袋;一扶持,相當于一個軍人一天的口糧。在德川統治下的和平年間,這種單位日益標準化。乍看之下,這似乎是貨幣化的倒退,但實際上,這是為了實現總產量的數量化而大膽邁出的一步,這一步的重要性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價格可能會浮動,而在一個以農立足的社會里,除了在歉收、饑荒的年份,生產力在衡量產量方面遠遠更穩定。用單一的測量單位來估算總產量的話,便可以對大名土地、家臣封地和農村收入進行調整,這種評估權力、影響力和地位的方法,體現了驚人的創新性、客觀性與合理性。在整個德川時代,我們都要跟它打交道。同時,它表現了一種零和競爭觀。所有土地都經過測量、都有所屬,在沒有對外征服提供新機會的條件下,一個人的收獲只能以損害同伴為代價。如今人們至少在理論上可以知道大米的總體生產力或“石高”有多少,并對其進行配置。這些規則要等到下一位霸主出現才能被改變。
假如沒有解除農村武裝力量的話,這一舉措不會有任何約束力可言。1588年,豐臣秀吉下了一道《刀狩令》:“嚴格禁止各國(省)人持有長劍、短劍、弓、矛、火器等武器。”對于這樣做的目的,法令直言不諱地說道:“持有不必要的[戰爭]器具,會令征收稅費的工作難以展開,而且容易煽動暴亂。”當然,武器并沒有一夜之間就從村里絕跡。但有文書明確記載,日本各地的大名都認真對待這道法令。例如,遠在薩摩國,實力強大的大名島津氏——那之前不久才在跟秀吉的斗爭中落敗——就十分重視這道法令。如瑪麗·伊麗莎白·貝瑞(Mary Elizabeth Berry)所說,“該國(省)以太刀聞名,考慮到這一點……島津氏在執行法令方面有任何失誤,都會相當顯眼”[23]。當然,這一法令也符合大名的利益,畢竟可以減少農民起義的發生。
總的來看,檢地、刀狩令、兵農分離,這些法令以遵從天皇之命為名義整飭大名,確立新的合法性基礎,為武家與非武家身份制定了新的規則,農村地區也因此重歸安寧。這些現象確實與豐臣秀吉的統治存在關聯,雖然它們必然已經存在一段時間,直到秀吉去世時,一些地區仍然沒有完成轉變。
豐臣秀吉終其一生也沒有當上征夷大將軍。室町幕府最后一位足利將軍只比秀吉早一年去世。然而,秀吉更想拉近與朝廷的關系,為此他宣稱自己與藤原氏有血緣關系,他擔任的關白和太政大臣傳統上屬于藤原氏的頭銜,他還利用朝廷的威望來實現自己的目的。或許因為自己的血緣和出身比織田信長、德川家康都要遜色,他有意將自己跟朝廷綁在一起,以便可以利用它的聲望。1588年,秀吉安排天皇參觀自己的居所,其間他讓31位大名發誓保衛朝廷和貴族領地,借此將朝廷、大名和他本人聯結成一個代表他們共同利益的政治體(公儀)。自此以后,對其中任一方發起的挑戰,都會是對處于核心的天皇的不忠。除了注重天皇,秀吉還努力掌握能舞等傳統藝術,大舉推崇茶道、參加茶會,這是他利用(和改變)貴族氣質的另一種方式。茶道本應是親朋好友間的小聚,可秀吉風格的茶道卻成為一種炫耀貴氣和財氣的活動。除此之外,秀吉還像織田信長那樣想獲得神道神(かみ)格。他之所以會將矛頭轉向那些他原本寬待的伊比利亞傳教士,也與此有關。1587年,他下令驅逐傳教士,嚴厲警告稱日本是“神的國度”。傳統的力量被用以合理化革命性的轉變。這一現象,我們將會在德川時代的末期再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