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龜茲:絲路諸語之門
遠在現代詞典與語言教科書誕生之前的一段時間里,作為各民族的交匯之處,絲綢之路一直是語言交流的場所。佛教徒希望把原本用梵語表達的復雜深刻的佛理翻譯出來傳達給信眾,因此他們對語言教學最為熱心。坐落于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龜茲是個繁榮的綠洲,它在語言方面比絲路其他地方更有優勢,因為當地的龜茲語和梵語同屬印歐語系①(龜茲語文書如下頁所示)。龜茲自然成了佛教進入中原的門戶。龜茲綠洲也讓僧人有機會見到操著各種語言來到這里的旅行者,因為當時的龜茲是絲路北道最大、最繁榮的地區,只有高昌能與之匹敵。
最有名的龜茲人是鳩摩羅什。他是把梵語佛經譯成通順易懂的漢語的第一人,極大地促進了佛教在中國的傳播。[1]由他主持的譯經團隊把大約三百種佛經從梵語譯成了漢語,包括著名的《妙法蓮華經》。(經在梵語中指佛說的經典,實際上很多佛經是公元前400年左右佛陀去世之后很久才形成的。)盡管后來的新譯者一直想改進,但鳩摩羅什的很多譯本由于其可讀性一直被沿用至今。

絲路通行證(過所)
圖中過所長8.3厘米、寬4.4厘米,上面用婆羅米字母龜茲語寫著邊檢官員、驗收過所官員和過所持有人的名字。曾經出土的大約一百多件類似過所,一般會在后面列出隨行人員和牲口,但此過所缺失這部分。過所用墨寫在有凹口的楊木上,原本有蓋,用麻繩綁好并加封。現存過所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法國國家圖書館供圖)
來源 BNF, Manuscrits orientaux, Pelliot Koutchéen LP I + II.
鳩摩羅什是一位非凡的語言天才,和許多龜茲人一樣,他掌握了多種語言,包括母語龜茲語,以及梵語、犍陀羅語,可能還會焉耆語和粟特語。鳩摩羅什的父親是犍陀羅人,和尼雅移民一樣講犍陀羅語。粟特語在撒馬爾罕地區流行,焉耆語通行于絲路北道的焉耆(在龜茲以東約300千米)附近。焉耆的維吾爾語名稱轉寫為喀喇沙爾(Qarashahr)。鳩摩羅什及其同僚使用婆羅米文讀寫龜茲語和梵語,他們可能也學過佉盧文,這種文字在公元400年左右就基本不再使用了。
本章將要討論這些語言,還會特別強調自1892年以來各國學者為破解失傳的龜茲語、焉耆語所付出的巨大心血。全世界的學者花了差不多一百年的時間研究龜茲語,不僅要破解這門語言,還要理解它與同屬印歐語系的焉耆語的區別。當然這些心血在后來得到了回報。
世界聞名的克孜爾石窟在庫車以西約40千米,開鑿工作于鳩摩羅什在世時便已開始。該石窟是新疆最吸引人的旅游景點之一。今天,人們乘飛機、火車或汽車到達庫車或庫爾勒后,再轉車即可到達石窟所在山谷。但在過去,至少一百年以前,幾乎所有人都是坐船順流而來的。冰川融化形成的眾多河流都經過塔克拉瑪干沙漠,順著沙漠北緣流淌的塔里木河是其中最大的一條。它在庫車附近有兩條支流:庫車河和渭干河,后者恰好在克孜爾石窟前流過。如今中國西北用水量巨大,這些河流的水量減少了很多。今天如果想坐船橫跨沙漠,那必須得趕在早春水位最高的時候。而一個世紀以前,只要不上凍,這些河流幾乎可以全年通航。
我們只需讀讀瑞典人斯文·赫定的精彩游記,便可知一百多年前的庫車地區與現在大不相同。1899年秋天,赫定買了一艘約12米長、吃水不到30厘米的渡船。他在甲板上搭起了帳篷、暗房,以及一個做飯用的黏土灶。因為有人提醒過他河道在巴楚附近會變窄,他還帶了一艘“不到那渡船的一半大”的小船一起航行(見彩圖10)。

彩圖10 斯文·赫定乘船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
如今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絕大多數河床都已徹底干涸。但在1899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乘著圖中這艘12米長的船探索了這一地區的水路。他從葉爾羌(今莎車)以北出發,航行82天,里程達1500千米,最后由于河中有大塊浮冰便在距庫爾勒三天路程的地方結束了航程。赫定的水彩畫顯示他的船甲板上有帳篷、用作暗房的小木屋和做飯用的陶爐。
來源 From Central Asia and Tibet, facing p.106.
赫定的航行始于新疆西端的莎車(舊稱葉爾羌,位于喀什東南不遠)。他生動地描繪了1899年9月17日他從莎車萊利克(Lailik)碼頭啟航時的情形(見史料12)。出發那天,赫定記錄道:“河面寬134米,水深約2.7米。”[2]

六天之后,赫定到達葉爾羌河分為諸多支流之處,每條支流都暗藏著危險。
河床變窄。水流以驚險的速度帶著我們前行。水花在我們周圍翻騰,生出許多泡沫。我們順激流而下。河道之窄、轉彎之急,使我們無法控制船體。大船猛烈地撞到岸邊,我的箱子差點掉下船去……水流一直如此湍急,而我們又航行得非常快,以至于船觸河底時差點翻船。
激流突然停了,大船陷入淤泥之中。赫定雇了三十個人把大船拖出來之后才能繼續航行。
赫定沿著葉爾羌河繼續北行。葉爾羌河與從北流過來的阿克蘇河匯聚成塔里木河。赫定繼續向東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空閑的時候他會在小船上揚帆,讓大船跟在后面。水流很急,速度達到每秒近1米,而且水中的冰塊越來越大。赫定在距離庫爾勒還需三天路程的新湖(Yongi-kol)中止了航行。82天的航行,他走了近1500千米。[3]如果趕上夏天,早上能早一點出發,他或許可以再航行300千米到達庫車。
赫定的探險在歐洲激起人們極大的興趣,英國、法國和德國都分別組織了考察隊。德國人連續進行了三次考察。第二次考察的領隊阿爾伯特·馮·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居然以扔硬幣的方式決定向北去庫車,并于1906年抵達克孜爾石窟。他發現了全中國最美的宗教石窟之一。339座洞窟開鑿于綿延兩千米長的山壁之上。[4]有些洞窟很小,有些則有11米至13米高、12米至18米深。渭干河在其南7千米處流過。石窟前的綠洲景色非常怡人,有時還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這叫聲在現代中國可是非常罕見了。
克孜爾的山崖由礫巖組成。礫巖是一種較軟的巖石,很適于開鑿洞窟。但這樣的洞窟很容易坍塌,所以開鑿者經常在洞的中央留一根柱子用于支撐。在幾個世紀的時間里,由于地震的破壞,很多外室都坍塌了,使內室完全暴露在外。1906年3月,勒柯克和提奧多爾·巴圖斯以及他們的雇工就經歷了一次地震。勒柯克對此次地震的描述如下:
忽然一陣劇烈的像打雷般的巨響從我們頭頂滾過。……這時災難發生了,一切都是那么快,僅僅瞬息之間。我看見巴圖斯和他帶的工人們突然趴在陡峭的山坡上。我還沒明白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身邊的雇工們也一聲尖叫趴在地上,我立即跟他們一起趴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大量巖石鋪天蓋地朝我們砸下來,重重地落在我們身邊,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受傷,這真是讓人不可思議的特別的一天。
這時,我向著山谷河流的方向望去,只見河水劇烈地蕩來蕩去,拍打著堤岸。在山谷順著河流的遠方突然升起了巨大的塵土,像云,更像巨大的柱子,一直升到無際的天空。同時大地開始震動,在懸崖周圍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地震了。[5]
雖然石窟有坍塌的危險且其中很多壁畫都被勒柯克等人挖走,但還是有很多壁畫在原址上保留了下來,今天也能看到。克孜爾周圍還有其他有壁畫的石窟群,其中庫木吐拉石窟規模最大,最值得一去。
克孜爾的很多洞窟都有相同的結構:洞窟中心有一根柱子,信徒進洞來可以繞行一周。佛陀去世后,人們在北印度建起了佛塔以供奉佛骨,從那時起,信徒們就以右繞佛塔的方式來表達虔信。在西域,人們也繞塔禮佛。與尼雅和米蘭的佛塔不同,洞窟里的中心柱中并無佛祖遺骨。柱上一般有放有佛像的佛龕,佛像現在大多已經遺失。
建于公元400年左右的克孜爾38號窟是開鑿最早,也可能是最璀璨奪目的一個洞窟。[6]38窟的背墻上畫的是涅槃像,佛陀側臥于榻上,周圍是來禮敬他的各國君王。站在中央柱處向洞窟出口方向看,可以在出口之上看到彌勒佛,他是掌管未來天國的佛。
沿著38窟拱頂的中軸可以看到印度的日神、月神、風神,兩尊帶火的立佛,以及雙頭的金翅鳥。這種金翅鳥是印度傳說中一種護持佛法的鳥。這些神像有明顯的印度風格,很有可能出自印度畫師,或者基于印度樣本而作。勒柯克把這些畫稱為“濕壁畫”(fresco)。但事實上它們是繪于干石膏之上的,嚴格來說并不能被稱作濕壁畫,因為濕壁畫特指繪于濕石膏之上的壁畫。開鑿洞窟的技術來自印度,那里有輝煌的阿旃陀石窟,就在孟買郊外,還有其他早期佛教遺跡。

克孜爾石窟結構圖
很多克孜爾石窟結構相同。信徒從前室穿過一道門進入主室,繞行中心塔以示虔敬。塔中有佛像,并飾以石頭和樹枝來表現須彌山,即佛教觀念中處于宇宙中心的山。原本盛放這些裝飾品的佛龕常常依舊可見。洞窟后壁上繪著佛陀涅槃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供圖)
來源 Courtesy of the Freer Gallery of Art and Arthur M. Sackler Gallery,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Washington, D.C.
38窟中軸線的兩側是一排排菱形格子,這些菱形就像郵票邊上的鋸齒互相嵌在一起。一排是佛譬喻故事,一排是佛本生故事,即佛陀前世的故事。譬喻故事也叫因緣故事,畫面中都有一尊坐佛,旁邊有一個人物。繪制這些譬喻故事的目的在于教育聽眾,使他們知道今世的行為對來世是有影響的。

克孜爾石窟壁畫
這幅石窟窟頂壁畫展現了克孜爾特有的郵票式菱格。當地畫師在這些菱格中描繪佛陀前世的故事。每個菱格中畫有一個佛本生故事中的主要事件,讓講故事的人以此為線索,為洞窟參觀者講解整個故事。
來源 From The Art in the Caves of Xinjiang, Cave 17, Plate 8.
佛本生故事一般都是通過重新闡釋印度民間故事來講授佛教的價值觀。比如,猴王故事講的是一群猴子偷了國王花園里的果子,國王的護衛追猴子一直追到一條大河邊。猴王用自己的身體做橋讓其他猴子過河,之后它自己卻受傷了,直到國王被它感動將它救下(見史料14)。按照佛教的解釋,這個故事表現了佛陀(即猴王)舍身為人的精神。
另一個佛本生故事在好幾個洞窟里都出現過,它對商人特別有吸引力。故事是這樣的:五百個商人在夜里趕路,因為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他們的頭領,即佛陀的前世,用白氈蘸滿黃油包住自己的胳膊,之后點燃氈子高舉手臂為商人們照亮前方的路。在這個故事里,佛陀又一次舍己為人。聽僧人講這些本生故事的信徒可以明白,涅槃只有佛陀和少數高僧能夠做到,這是早期佛教的一條關鍵教理。
克孜爾最大的石窟(47窟)現在空空如也。16.8米高的石窟中本來有一尊大佛像,順著渭干河來的旅行者應該從很遠處就能看到。這種巨大的佛像窟并非起源于克孜爾。開鑿克孜爾的工匠一定聽說過阿富汗的巴米揚大佛。這座大窟左右兩邊各有五排孔,以前應該插有木樁支撐著一個平臺,平臺上面是大佛像兩側的小佛像。克孜爾其他的洞窟里也曾經有過大佛,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有一位自中原來訪的僧人曾經記載,西城門外立有兩尊九十余尺高的佛像,這兩尊佛像在五年一度的大法會上受到禮敬。[7]
今天就算再不細心的游人也能注意到克孜爾石窟的窟壁上有很多壁畫被挖走了。世界上所有重要的東亞藝術收藏機構都有來自克孜爾的壁畫,畫上所用的青金石藍和孔雀石綠還鮮艷如新。絕大多數壁畫都是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被挖走的,其中柏林的藏品格外豐富。
勒柯克發明了一種轉移這些易碎壁畫的新技術。他不無驕傲地描述道:“首先,用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子將壁畫切成弧形,要小心切透窟壁上的涂層……這之后,要用鶴嘴鋤在壁畫邊上鑿個洞,給狐尾鋸留出空間。”(見史料13)[8]這種一步一步的描述讀后讓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因為我們很容易想象到這種方式對藝術品的破壞。有些歐洲人堅決反對把壁畫挖走。勒柯克的同事阿爾伯特·格倫威德爾(Albert Grünwedel)覺得應該描繪并準確測量遺址,然后在歐洲原樣復制。他的這種觀點在當時屬于少數派。
第三批探險隊抵達一年之后,法國學者保羅·伯希和(Paul Pelliot)在1907年來到庫車。他在這里停留了八個月,收集了很多龜茲語的重要文書。他還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探索向北穿越天山的路線。他發現,沿著渭干河離開克孜爾向北,有兩條路連接著塔里木盆地與北方草原。[9]草原包含新疆北部(準噶爾盆地),并一直延伸至今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這里是許多游牧民族的家園。許多世紀以來,這些游牧民族一直威脅著中原王朝。
由于地處通往北方草原的咽喉要道,在西域各綠洲中,龜茲最先在漢文正史里出現。公元前2世紀末,漢武帝派李廣利進攻位于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盆地的大宛,漢朝大軍便途經龜茲。[10]和樓蘭王一樣,龜茲王盡可能與漢、匈奴同時交好。匈奴控制了今蒙古草原,是漢朝的敵人。公元前176年至公元前101年之間,龜茲王向匈奴稱臣,并把自己的兒子送去做人質。當時的臣屬國一般都會把王儲送到宗主國學習文化、熟悉風俗。
公元前1世紀,匈奴式微,龜茲王轉而向漢朝稱臣。[11]公元前65年,龜茲王和王后雙雙來到漢朝國都長安,并停留一年。公元前60年,漢朝設西域都護總領西域事務、監督西域各國,并負責向中央匯報西北綠洲王國的情報。這些情報后來都被載入正史。據《漢書》記載,龜茲人口為81317人,是北道最大的綠洲。[12]這一地區漢朝統治的遺跡很少,在都護府所在地今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輪臺縣策大雅鄉曾發現一座漢朝的遺址。[13]公元46年,鄰近的綠洲王國莎車攻陷了龜茲。
西域王國間的不停征伐意味著漢朝只能時斷時續地控制自己的駐地。公元91年,漢朝任命班超為西域都護,他成功地又一次控制了龜茲,并把白氏家族的一員扶上王位。但僅僅二十年不到,107年時西域復亂,漢朝再一次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從這時起,白氏家族開始在龜茲掌權,他們有時獨立,有時依附于周邊的強權,其勢力延續了幾個世紀。
到鳩摩羅什降生的4世紀,龜茲已經是著名的佛學中心。譯師中有幾位姓帛②,大多來自龜茲的王族。有紀年的最古老的龜茲佛教材料的年代為3世紀[14],當時流行說一切有部——這是小乘佛教的一部。[15]龜茲人通過印度傳法僧來了解佛教。印度的影響在3世紀和4世紀最大。鳩摩羅什及其父母可以在印度與龜茲之間輕松往來便是明證。

紀念鳩摩羅什
巨大的鳩摩羅什銅像在克孜爾石窟前歡迎四方來客,由此可見這位譯師直到今天依然赫赫有名。因為鳩摩羅什沒有肖像流傳下來,所以人們對于他的實際相貌一無所知,雕刻家只能全憑想象創作。(渡邊武供圖)
來源 Takeshi Watanabe, 7/25/06.
龜茲為未來翻譯家的成長提供了完美的環境。這個綠洲王國與犍陀羅關系緊密,因為順著橫穿塔克拉瑪干的河流可以抵達南道的莎車和于闐綠洲,從那里翻山即可到達犍陀羅。鳩摩羅什的父親是一位印度高官的兒子。他離開犍陀羅來到龜茲學習佛法。在龜茲,他被迫娶了龜茲王的妹妹,生下了鳩摩羅什。因此,鳩摩羅什從小就講犍陀羅語和本地的龜茲語。
鳩摩羅什的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她不想過家庭生活。鳩摩羅什七歲時,她要求出家。被丈夫拒絕之后,她絕食了六天。丈夫終于讓步,她便帶著鳩摩羅什出家為尼。龜茲是印度以外少數幾個女人可以出家的地方。一份佛教文獻列出了龜茲的四所尼姑庵,分別有尼姑50人到170人不等。[16]
在龜茲學習之后,鳩摩羅什跟著母親來到犍陀羅跟隨一位小乘法師學習經文。隨后鳩摩羅什至疏勒(今喀什)師從一位大乘法師繼續深造。之后他回到龜茲,并使一些僧人轉皈大乘。盡管后來的佛教材料把大乘小乘描繪得涇渭分明,但在鳩摩羅什的時代,大小乘的差別并沒有那么明顯。年輕人出家,從某僧處受法戒,也就進入了某個傳承派系。某人屬于某個派系,例如說一切有部,并不意味著此人一定是小乘或是大乘,而是可以像鳩摩羅什一樣先學小乘經典再學大乘經典。大乘僧與小乘僧共處一寺并不為奇。[17]
然而大乘和小乘在某些教義上的差別很明顯。關于吃肉,小乘認為只要不是特意為自己宰殺的肉就可以吃,大乘則戒葷腥。后來有人經過這里時注意到龜茲僧吃肉、蔥和韭菜(這些都屬于大乘禁食的葷腥),由此判斷龜茲僧絕大部分是小乘。[18]
384年,鳩摩羅什差不多四十歲時,他的家鄉龜茲被呂光攻破,對當時情形的記載被保留了下來(見史料16)。[19]攻下龜茲之后,呂光把鳩摩羅什送至自己所據的涼州以示虔敬。盡管鳩摩羅什已經受了色戒,但是呂光認為鳩摩羅什這么偉大的學者不留下子嗣實在太可惜了,于是就把鳩摩羅什灌醉,然后派一名年輕姑娘侍寢。按照鳩摩羅什傳的作者記載,這是他一生中三次破戒的首次(見史料17)。
401年,在后秦統治者姚興(394—416年在位)的命令下,鳩摩羅什第二次被擄走,并被送到了長安。鳩摩羅什又主動討要了一名女子,又一次破戒,并和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姚興希望鳩摩羅什能夠有自己的“法種”,便讓他在寺院旁邊建立家庭,跟幾個小妾同住。[20]因為高僧傳記受既定模式的影響很大,鳩摩羅什的不同傳記之間的記載有出入,學者們并不確定這三件事是否真正發生過。盡管如此,這些不同記載在一點上是相同的,即公元400年左右時僧人破色戒并不會讓在家人感到非常吃驚。[21]
鳩摩羅什破戒絲毫不影響他作為佛教法師的成就。401年,鳩摩羅什受姚興委托主持譯場,一直干到413年去世。他譯的佛經直到今天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22]鳩摩羅什的譯本中最有名的要數《妙法蓮華經》。這是一部大乘經,里面貶斥了小乘教法,并向信徒保證,即使只聽到此經的一偈也能成佛。[23]
盡管之前也有人翻譯過此經,但是因為經里面有太多佛教用語,只有學過梵語的少數中國人才能看懂。大多數早期佛經都是由印度來的佛僧一邊背誦一邊口頭解釋,經弟子筆錄形成譯本。這種翻譯方式會造成很多錯誤,因為師父讀不懂弟子們的翻譯,弟子們也不確定是不是真正明白了師父的意思。[24]
讓翻譯難上加難的是,梵語和漢語分屬兩個不同的語系。梵語屬于印歐語系,與其他古代印歐語系語言一樣,梵語的曲折變化特別豐富。動詞和名詞根據其在句子中的功能可以有很多形式。漢語屬于漢藏語系,語法上要簡單得多,動詞和名詞沒有形式變化,詞序決定句義,因此經常產生歧義。5世紀的語言學習者最想要的就是一個雙語文本,里面每句話都有兩種語言對照。
鳩摩羅什最大的發明是創立了譯場,里面的譯員可以對照印度原文核對譯本,翻譯的功勞都歸在鳩摩羅什名下。這些譯本以其可讀性著稱,即使完全不會梵語也能讀懂。鳩摩羅什行文優美流暢,以至于讀者們都更愛他的譯本而不是后來更精準的譯本。
鳩摩羅什和其他譯師成功地讓漢語讀者讀到了數以千計的佛教作品。他們還發明了一個一直沿用至今的系統,即用漢字音譯外語單詞音節。這是今天漢語拼音的拼寫系統的基礎,用這一系統可以把Coca Cola譯成“可口可樂(Kěkǒu Kělè)”,把McDonald’s譯成“麥當勞(Màidāngláo)”。鳩摩羅什的發音為kuw-ma-la-dzhip。[25]因為漢語許多世紀以來的語音變化,今天他的名字用拼音寫作(Jiūmóluóshí)。[26]
這種用漢字音譯梵語的做法也讓漢語本身發生了變化。據賓夕法尼亞大學漢學家梅維恒教授估算,漢語大概因此增加了35000個新詞。不僅包括“般若(智慧)”這種佛教術語,而且包括“剎那”這種日常詞匯。與梵語的接觸還讓中國人更好地了解到自己語言的語音結構。舉例來說,中國人之前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言是有聲調的。這可是今天學漢語的學生第一天就會學到的。直到鳩摩羅什的時代,中國人才開始系統地了解自己語言中聲調的性質。[27]
鳩摩羅什及其同僚在長安譯經的同時,整個西域的其他譯師也在進行這項把梵語佛經翻譯為本地語言的長期事業。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本地語言是龜茲語。該語言在一些重要的方面與距離龜茲不遠的焉耆的語言有區別。與研究絲路的很多課題一樣,解讀這門語言的過程充滿了挫折、彎路和爭論。全世界的學者花了近一個世紀的工夫才最終明白這兩種語言的關系。
1892年,已經失傳的龜茲語尚存于世的跡象首次出現。那一年,俄國駐喀什領事買了一件用梵語學者熟悉的婆羅米字母寫的文書,但文書的語言肯定不是梵語。這件文書困擾了學者們很多年。首先,雖然隨后發現了很多同種語言的文書,但能用來研究的材料還是少之又少。存留至今的絕大多數材料都是來自不同文本的散頁,或者是寫在木頭上的商貿、行政文書。此外,幾乎所有這些文書都沒有紀年。[28]
1908年,兩位德國學者埃米爾·西格(Emil Sieg)和威廉·西格靈(Wilhelm Siegling)用一件雙語文書破解了這門未知的語言。他們所用的雙語文書是一份學校作業,上面用梵文逐字標注了作業中的未知語言。西格和西格靈并不知道哪件出土文書中有這種語言的名字,因此他們基于一篇很短的后記(colophon)給這種語言取了個名字。(后記中一般記有作品標題、章節標題、作者,有時也有抄寫者。此外還可能有抄寫日期和雇人抄經的出資人。)
這篇后記是《彌勒會見記》(Maitreyasamiti)的回鶻語譯本的后記。回鶻語是一種突厥語,是主要生活在今天蒙古國的回鶻人的語言,9世紀中葉隨著回鶻人西遷而進入了塔里木盆地。[29]后記中說這件作品先從“印度語言”譯為“Twghry”語,又從“Twghry”語譯為回鶻語。[30]西格和西格靈判斷“Twghry”一定是那門未知語言的回鶻語名字,因為《彌勒會見記》只有回鶻語和未知語言兩個版本存世。這個判斷可以說是非常合理的。
西格和西格靈進而認為Twghry是回鶻語對吐火羅一詞的翻譯。吐火羅人是古希臘人記載過的一支古代民族,他們生活在阿富汗的巴克特里亞地區,即今阿富汗北部馬扎里沙里夫周邊。此外,他們還認為吐火羅人就是創立了貴霜王朝的月氏人。西格和西格靈接受漢文古籍中的記載:公元前200年左右,月氏人分為兩部,即在甘肅的小月氏,以及在費爾干納的大月氏。然而西格和西格靈并不能解釋為什么所謂的吐火羅語文書是在西域北道發現的,這里離推定的月氏人的故鄉甘肅很遠,離月氏人后來定居的費爾干納盆地也很遠。[31]
后來的研究者把正史中月氏人遷徙的記載和近來的發現調和起來。有人說,月氏人的家園并非如正史所說局限于敦煌地區,而是擴展到整個新疆和甘肅。[32]另有人說,月氏人離開甘肅時講的是吐火羅語,但到了阿富汗就改講屬于伊朗語族的大夏語。[33]此外,當月氏人的后代來到尼雅時,他們講另一種語言——犍陀羅語。這是一種印度系語言而非伊朗語。所有這些假設都讓人更加懷疑傳統史書中記載的月氏人遷徙,以及吐火羅語這一命名的準確性。
1938年, W. B.亨寧(W. B. Henning)為Twghry提出了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解釋。他發現,有“四Twghry”(有時沒有末尾的y)這樣一個詞組出現在9世紀早期的粟特語、中古波斯語和回鶻語的一些記載中。[34] “四Twghry”指北庭(回鶻語名字是別失八里,位于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北庭鎮)、吐魯番、焉耆之間的區域,并不包括龜茲。亨寧提出, Twghry語本來通行于塔克拉瑪干北緣一個東起吐魯番和北庭、西至焉耆的地區,但是這種語言先在吐魯番和北庭消亡,繼而在焉耆也消亡了,并被直到今天仍通行于新疆的維吾爾語取代。[35]亨寧的說法并未被廣泛接受,但其優勢是解釋了Twghry語文書的地理分布。
實際上,我們知道月氏人的官方語言是大夏語,即一種用希臘字母書寫的伊朗語。[36]因此,吐火羅語是個誤稱。沒有現存證據顯示阿富汗吐火羅斯坦地區的人操庫車文書中的那種“吐火羅語”。盡管西格和西格靈把Twghry語和阿富汗的吐火羅人聯系起來是錯誤的,但“吐火羅語”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西格和西格靈把文書中的語言分為方言A和方言B,這兩種方言現在被認為是兩種不同的語言,分別被稱作吐火羅語A和吐火羅語B。這兩種語言同屬印歐語系,與梵語一樣有復雜的曲折變化,動詞和名詞根據其語法功能有詞尾變化。吐火羅語A和吐火羅語B有很多相同的詞匯,這表明二者來自一個共同的源頭。
20世紀美國杰出的語言學家喬治·謝爾曼·雷恩(George Sherman Lane)認為,這兩種語言之間的差別巨大,二者一定彼此獨立發展了很久,即使沒有一千年,最少也有五百年。[37]吐火羅語A和吐火羅語B實際上確實差別較大,類似于今天的法語和西班牙語,因此二者之間不能互通。[38]
考慮到這兩種語言通行于塔克拉瑪干北道,我們很容易認為它們與印歐語系的印度-伊朗語族有很多共同點,因為后者通行于鄰近的印度和伊朗。但是,相較于伊朗諸語言或者梵語一系諸語言,兩種吐火羅語與德語、希臘語、拉丁語和凱爾特語更接近。愛達荷大學英語系教授道格拉斯·Q. 亞當斯(Douglas Q. Adams)認為,“根據其與日耳曼語、希臘語等的關系,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把吐火羅人‘放置在’晚期原始印歐人的世界中,比如在(北邊的?)日耳曼和(南邊的?)希臘之間”。[39]亞當斯的謹慎措辭表明,在久遠的過去,也許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之間,之后會發展為吐火羅語A和吐火羅語B的原始吐火羅語從原始印歐語中分離出去了,當時操原始日耳曼語和原始希臘語的人也正在從原始印歐人中分離出去。我們對于古代遷徙實在所知甚少,用語言證據來重構遷徙危險重重,我們無法指明古代的吐火羅語使用者在進入塔里木盆地之前的所在地。也許在中亞曾出現過跟吐火羅語很接近的語言,但沒有材料留下來。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中亞和東亞的民族總在遷徙,某地通行的語言也經常因此而改變。漢文史料記載了公元前2世紀由匈奴擴張導致的各民族接連遷徙、6世紀時突厥的興起,以及9世紀時回鶻人遷入新疆。[40]突厥是今天土耳其人的遠祖,回鶻人講的語言是突厥語的一種。類似的部落遷徙在沒有史料記載的遠古也很容易發生。中亞和東亞的常態是語言的變動而不是延續。
從西格和西格靈起,語言學家們逐漸弄清了吐火羅語A(焉耆語)與吐火羅語B(龜茲語)之間的關系。2007年,奧地利科學院的瑪爾燦(Melanie Malzahn)教授統計了現存的所有焉耆語寫本。整頁和殘片加在一起總計1150片。[41]其中整頁的寫本不到50件。[42]
383件焉耆語寫本來自舒爾楚克(Shorchuk)的一個抄經房,這個地方位于從焉耆到庫爾勒的大路西南。[43]現存文書中從未提及語言本身的名字,但因為幾乎所有文書都發現于焉耆附近,而焉耆的梵語名字是Agni,所以學者們便把這門語言稱為焉耆語(Agnean)。[44]在下文中我們也用這個名字。現存寫本表明,在公元后的頭幾個世紀,焉耆語曾通行于焉耆和吐魯番地區,那時西方的波斯人首次把佛教引入當地。
焉耆語最長的寫本有25頁,與大多數殘存的單頁相比,這件寫本前后連貫,沒有大的闕文。這是一個本生故事,情節和《葛蓓莉婭》(Coppélia)③的故事差不多。主角是位名叫Punyavan的王子,這是個梵語名字,意為“有福”。他和他的四個兄弟爭奪王位。四個兄弟分別叫有力、有巧、有貌、有智。焉耆語版本的故事跟梵語原版和后來的漢語版、藏語版都不同,五個王子爭位的情節只占了17頁中的2頁,剩下的篇幅都是五個王子長篇大論地描述自己的特長。
王子有智講的故事是這樣的:一位工匠制作了一個機關女偶,并把女偶放在了一名年輕畫師的房間里一夜(見史料15)。年輕的畫師愛上了女偶,可當他伸手去摸時,女偶碎了。畫師因此用墻上的一條繩子上吊自殺了。工匠發現畫師自殺,便招呼鄰居和官員過來。等人到了,他準備把掛著尸體的繩子剪斷。就在這時,畫師從墻后走了出來,對工匠說:“一畫一畫師,怎會分不出?”畫師以假亂真的自畫像是他對機關女偶的回應,畢竟女偶沒有智慧。[45]這個令人難忘的故事體現了智慧的優勢。故事的聽眾很有可能是寺院里的學僧。
德國人在吐魯番附近的勝金口(S?ngim)發現的一件寫本很清楚地展示了兩種吐火羅語的不同用途。寫本的正文是焉耆語,附有19條龜茲語和2條回鶻語的注解。對此雷恩解釋道:“這件文本很明顯是一個新來的人在注解吐火羅語A[焉耆語],至少其經堂語是吐火羅語B[龜茲語]。此人并不熟悉當地舊經堂語。此人的母語也許是突厥語[回鶻語]。”[46]在6世紀到8世紀,焉耆語僅有僧人使用,且只用于書面。現存的焉耆語文本中沒有方言差別,這意味著該語言在當時已經基本僵化。在寺院以外,焉耆和吐魯番地區的人要么講漢語,要么講回鶻語。
龜茲語與焉耆語有一些很重要的差別。龜茲語中有方言差別,這是語言在不同地方長時間發展的產物。龜茲語還可按時間分為如下幾個階段:早期龜茲語、正統龜茲語、晚期龜茲語,以及俗龜茲語。[47]1989年,龜茲語研究的領軍人物,法國學者喬治-讓·皮諾統計了龜茲語文書,總共3120件。[48]加上近年才能看到的柏林殘片后,他已經把這個數字增加到了6060。然而,完整紙頁的總數不超過200。[49]
20世紀初,伯希和收集了2000件左右龜茲語殘片,其中大多出土于庫車以南20千米的都勒都爾·阿護爾(Duldur Aqur)遺址的一座寺廟周圍。[50]與焉耆語文書不同,這些文書中出現了其所使用語言的名稱——龜茲語。[51]龜茲語的使用范圍較廣,包括塔克拉瑪干的整個北緣,其核心地區是龜茲,最東至吐魯番,也包括焉耆語的核心地區焉耆。
根據伯希和的筆記,很多漢語和龜茲語的材料都來自同一座書房,由于書房的一堵墻塌了,很多文書得以保存下來,但后來的大火又將其嚴重損壞。伯希和在不止一個地方發現有文書尚存。宗教文書來自寺院的佛殿和佛塔,行政文書則肯定來自寺院的角落。[52]
5世紀末,龜茲人已經在使用龜茲語。此時的西域進入了一個極其混亂的時期,不同的部落聯盟在爭奪主要商路的控制權。這些部落包括柔然(中文又作芮芮、蠕蠕,在歐洲則稱之為阿瓦爾人)和嚈噠。柔然在征服了龜茲和焉耆之后瓦解,于552年被突厥取代。突厥人建立了一個強大的部落聯盟,征服了龜茲和焉耆,并讓當地統治者繼續掌權。552年之后,突厥部落聯盟建立者的弟弟領軍向西征伐,征服了新疆的一部分,以及一直延伸到黑海的廣大土地。兄弟二人最終建立了一個有東西兩部的汗國,哥哥掌管東部,弟弟掌管西部,從屬于哥哥。時過境遷之后,這樣的關系僅僅流于形式。直至580年,獨立的東西兩個汗國逐漸形成。[53]龜茲王以西突厥可汗為宗主,向其進貢,必要時還提供軍隊。
漢文史書記載,6世紀到8世紀期間,龜茲一直由白氏掌權。史書的編纂者經常照抄前朝史料。他們都說龜茲很富庶,送來過昂貴的貢品。《魏書》編纂于551年到554年,其中首次記載龜茲人以銀幣納稅:“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錢入官。”同書還記載龜茲有一種罕見的自然資源:“其國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數里入地,如?餬,甚臭,服之發齒已落者能令更生,病人服之皆愈。”這種神秘的物質是石油。[54]今天的庫爾勒正是中國最重要的油田之一。
該史書還列出了龜茲的特產:細氈、燒銅、鐵、鉛、麖皮(用來制靴)、氍毹、鐃沙(冶煉和染布時用的重要物質)、鹽綠、雌黃、胡粉(化妝用)、安息香、良馬、犎牛等。[55]629年玄奘經過龜茲時說這里的人使用金幣、銀幣和小銅幣。[56]
盡管所有史料都說龜茲用銀幣,但目前只有銅幣出土,大概后來找到銀幣的人都把銀幣化掉自己用了。伯希和找到一個有1300枚錢幣的陶罐,其中1105枚都收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幣章部,包括漢朝及3世紀的幾個政權的錢幣,但沒有唐朝錢幣。負責這部分收藏的館員弗朗西斯·提耶利(Fran?ois Thierry)把這組錢幣的年代定在3世紀到7世紀之間,并認為六七世紀的可能性最大。[57]錢范和兩個鑄銅作坊遺址的發現,表明龜茲的白氏王朝完全有能力自己鑄造銅幣。
另外,龜茲還出土過一些龜茲語的賬目,其中記錄了寺院的支出、進賬和結余,顯示寺廟用銅幣付賬。[58]這些賬目中還包括在儀式上表演的樂師使用的糖酒花銷。寺院也買進必需品,比如儀式上要用的油,去磨坊磨谷子也要付錢給磨坊主。
寺院還常收到實物。有些施主會捐獻食物供給僧人及替寺廟種地的依附民。村民們會把羊送給寺廟,有時是為了抵債。龜茲語中跟羊有關的詞匯很豐富,無論雄雌,比如羊羔、成年羊、老羊(這個龜茲語詞的字面意思是“大牙”,因為成年動物會長出終生不脫落的中央門齒)。[59]在一筆交易中,寺院長老們用兩只山羊換得230斤大麥,用一只綿羊換得180斤小麥。大麥和小麥被用作貨幣,而沒有任何一種錢幣被提及。這些寺院的賬目只提到了綠洲本身出產的物品,讓人覺得寺院基本上自給自足,并未進行任何長途貿易。
從6世紀到8世紀,龜茲語顯然還是活語言,寺廟的僧官用其記賬,國王用其下令,歷史學家用其寫書,旅行者用其題字,信徒用其標注他們給寺廟的供品。此外,還有說書人用龜茲語講佛教故事。如同之后的漢語變文,這些故事在散體和韻體之間變換。韻體部分前標有曲調名,告訴說書人應該唱哪個調子。[60]在著名的佛傳故事中出現了三個詞:“此處”“隨后”“重新”。(佛傳故事講的是佛陀降生、奢華童年、出宮、見人間四苦,以及最終悟道。)同樣,這三個詞也作為畫的標題出現在克孜爾110窟和庫木吐拉34窟中故事畫下方的格子里。當說書人講解畫中故事時,會指著一處說“此處乃……”。[61]焉耆語消亡之后,龜茲語還有人講。不過在公元800年后,龜茲語就沒人再用了。[62]
有些龜茲語文書的內容并非與佛教相關,而是有關更世俗的貿易。皮諾發表了伯希和發現的一組精彩的龜茲語文書。這組文書描述了進出龜茲的商隊。1907年1月,某個當地居民給伯希和帶來了從鹽水溝不遠處的佛教遺跡中發現的六塊木板,上面寫有婆羅米字母。[63]伯希和隨即前往夏德朗附近的一個還在使用的征稅站。夏德朗是庫車北山里的一個小地方,扼守著通往拜城的山口。在山頂一座塔樓20厘米厚的積雪下面,伯希和發現了130件過所。
這些過所是龜茲官員清點商隊人畜數量之后給商隊簽發的通行文書,其中并未記錄商隊運送的貨物。在每一個關卡,商隊要上交舊過所領得新過所,伯希和在鹽水溝找到的一百多枚木簡就是商隊交上來的舊過所。
盡管龜茲地區廣泛地使用紙,寺院賬目和信件也是寫在紙上的,但這些過所是用更便宜的楊木制作的。過所大小不一,平均10厘米長、5厘米寬(可參考本章開頭的照片)。與在尼雅發現的佉盧文材料類似,這些龜茲語文書由兩部分拼合而成。一枚或幾枚木簡插在一個木盒子里,這樣一來從外面就看不到里面的內容,只能看到驛站長官的名字。[64]
盡管這些過所大小不一,但其內容都遵循一個固定的格式:簽發過所的官員的姓名、接收過所的官員的姓名和地址、介紹性的問候、過所持有人的姓名。接下來是商隊成員,先是男人,再是女人,然后是驢、馬和牛。數字用非簡寫的形式,表明這是正式的行政文件。過所以祈使句結尾:“準許通過。如果其人馬數多于此處所列,則不準通過。”最后寫出年月日(以龜茲王在位年紀年)和保人證詞。其年代在641年到644年間,這是龜茲王蘇伐疊(624—646年在位)在位的最后幾年。這些過所記錄了政府對商隊的嚴密管控,商隊只能按照指定路線前行。
皮諾做了一個很有用的表格,列出了每支商隊的人數和牲口數。13支有明確人數的商隊中,9支少于10人,另外4支分別有10人、20人、32人和40人。牲口最多的有17匹馬,由8個人帶著。因為80號過所殘損,我們不知道這一隊40人帶了多少牲口。驢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在現今的新疆也是如此。有些商隊只有人和驢。兩件過所列出了隨行兒童,另外兩件列有侍從僧,這些人被允許幫其他僧人做一些佛教戒律禁止的事情。[65]有一支商隊(64號過所)全由女人組成,只有領隊是男人。女人(以及驢)的數量已經模糊不清,無法識讀。可以想象,這些女人正前往龜茲的女奴市場,并在那里被賣掉。正史中也提到過這個女奴市場。盡管過所中并未指明商隊攜何種貨品,但這些過所說明龜茲王對進出龜茲的商隊嚴密監控,確保商隊在既定路線上行進。

資料來源:Georges-Jean Pinault, “épigraphie koutchéenne: I.Laisser-passer de caravanes; II. Graffites et inscriptions”, in Mission Paul Pelliot VIII.Sites divers de larégion de Koutcha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 1987), 78。
這些文書很重要,因為很少有史料具體講到商隊的規模大小。《周書》講的是北周的歷史,成書于636年,里面講到一支前往涼州的商隊有“商胡二百四十人,駝騾六百頭,雜彩絲絹以萬計”。[66]這發生在隋統一中國之前,當時旅行還很困難,商人們必須結成大隊人馬才能出行,還要經常雇用保鏢以保障安全。龜茲過所顯示,7世紀時商隊旅行已經常規化。因為道路安全,小型商隊也能出行。
漢文正史、錢幣和龜茲語文書這三類史料都描繪了當地繁榮的經濟狀況,其中既有貨幣經濟也有自然經濟。648年,唐朝軍隊攻下龜茲。龜茲王白氏從西突厥臣屬變為唐朝子民。龜茲是安西都護府的治所,管轄安西四鎮。龜茲是四鎮之一,另外三鎮分別為于闐、疏勒、焉耆(679年到719年,以碎葉代焉耆)。[67]在之后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唐朝斷斷續續地控制著西域。和之前的漢朝一樣,唐朝也在西域駐軍。但唐朝在西域推行跟中原一樣的行政系統,龜茲都督府的結構跟內地的州一樣。都督府下設州,州下設縣,縣下再分為鄉(農村地區)或坊(城鎮地區)。
研究唐朝統治時期龜茲的最佳材料是伯希和在庫車南邊的都勒都爾·阿護爾佛寺遺址發現的一批文書,共有214件漢文殘片,很多被火燒過,非常殘破。其中最早一批的年代為690年至700年,此時唐朝統治龜茲已有五十年之久,政治局勢動蕩不安。7世紀末,青藏高原的吐蕃人建立的帝國不斷擴張,670年開始跟唐朝爭奪西域,直到692年唐朝才重新控制了龜茲。[68]唐朝穩定統治五十多年之后,粟特突厥混血的安祿山起兵,差點推翻唐朝。唐朝直到763年靠回紇軍隊才打敗了叛軍。
盡管唐朝被大大削弱,唐軍也從西域撤回,但唐朝的軍事據點在安西都護府的領導下一直設在龜茲。從766年到至少781年,郭昕一直是安西都護府的最高領導人,其駐地在龜茲,但是他與朝廷的聯系被切斷了。[69] 781年,郭昕派出使者與朝廷重建聯系并繼續統治當地。790年,吐蕃征服這一地區,但在考古材料中幾乎見不到吐蕃人的身影。9世紀中葉,回鶻人攻下龜茲并一直掌權到13世紀蒙古興起。[70]
都勒都爾·阿護爾遺址出土的漢語文書的年代從唐朝強盛的7世紀90年代開始,一直延續到792年,唐朝在這一年最終失去了對龜茲的控制。[71]與龜茲語宗教文獻和寺院賬目不同,漢語材料也包括世俗內容。這些文書出自駐扎在龜茲的唐朝士兵之手,有家信,也有頌揚死者英勇的三則訃告。一位懺悔的信徒列出了當兵期間違反過的佛教戒條:飲酒、吃肉、破齋、毀寺,以及傷害眾生。[72]這些材料所涉及的內容多種多樣:僧人在寺院中誦經、女子寫信、農田大小、道教儀式中用了多少面幡子,以及一位官員的政績考課。[73]這些文書顯示,此處有一個獨立的唐人聚落,很可能居住著士兵及其家眷。[74]
與龜茲語的過所一樣,這些材料也記錄了商隊的活動。有些寄信人利用商隊寄信。有位寄信人明顯在趕路,他的信寫得非常倉促,以至于其中有很多重復內容,為的是及時把信交給回龜茲的一隊人馬。[75]
這些文書中的主要交易物品是馬。唐人從龜茲以北的游牧民手里用1200斤鐵或者約1000尺布買馬。有一件文書記載了買馬時付給馬政官員的糧食種類(與大豆、麥麩或大麥混合的小麥粉)及數量。[76]駐軍和征伐需要用馬,驛站和郵政也需要。[77]有一封馬販的信寫到有一匹馬痊愈了。從其他材料可知,無論是從撒馬爾罕地區來的粟特人還是其子孫,都在供給唐軍馬匹這件事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都勒都爾·阿護爾殘片中包含了一些粟特人的微弱痕跡。[78]與樓蘭戍堡的文書一樣,這些文書表明當地有貿易存在,但是這些貿易僅僅是唐朝官員購買自己所需(絕大部分是馬)。這些文書非常殘破且難以解讀,它們主要證明了當地有政府管控下的貿易存在。
與政府管控下的貿易相一致的是,都勒都爾·阿護爾文書中經常提到錢幣,證明當地有貨幣經濟。個人可以在交易中使用錢幣。一名白丁為了免除徭役支付了1000文,另一名付了1500文。一份清單列出了舉債人的名字和債務:4800文、4000文(可能更多)和2500文。[79]考古學家在庫車的其他遺址發現了11份漢文契約,其中保存最完好的是3份借據,里面講每位舉債人都借了1000文,之后以每期200文分期償還。[80]
是誰、為了什么鑄造了這些錢幣?有些羅馬史學者指出,國家最有可能是錢幣的制造者,因為國家要用錢幣支付士兵軍餉。其他人指出,如果當地沒有市場,士兵也用不著錢幣。[81]唐朝征稅有三種形式:貨幣、糧食、布匹(經常是固定長度的絲綢)。國家發放的大量軍餉讓龜茲全境有充足的貨幣。
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朝從龜茲撤軍,當地的錢幣流通也戛然而止。龜茲官員因此開始自己鑄幣,這種貨幣劣于唐朝貨幣。他們用開元通寶做出錢范,把“開元”二字換成新的年號,比如大歷(766—779年)、建中(780—783年)。這些新字比較粗糙,有時還有錯誤。龜茲鑄造的錢幣另有一些特點有別于中央政府所鑄錢幣。因為錢范沒擺正,錢孔有時不是方的而是八邊形的。鑄錢用的銅也比中原用的更紅。新疆發現了1000枚這樣的錢幣,其中800枚來自庫車地區。中原地區只發現了2枚。[82]很顯然,這些錢幣基本上只在西域流通。盡管龜茲與唐的聯絡被切斷,當地統治者依然需要用錢幣給士兵發餉。
誠然,都勒都爾·阿護爾遺址發現的漢語材料非常有限,一共只有208件,其中很多只有幾個字而已,但這些文書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童丕把這些文書譯成了法語,他總結道:“由大谷光瑞、伯希和收集的都勒都爾·阿護爾漢語文書的另外一個特點是其中沒有商業文書。沒有商品清單,沒有鹽水溝附近驛站發現的那種商隊用的過所。只有很少幾件契約,而且看上去都是農民之間的交易。”[83]盡管這些文書種類各異,但是里面沒有提到任何傳統觀念中絲綢之路上該有的東西,也沒有帶著大宗商品跋涉千里的商人。童丕認為,龜茲是個商貿中心,但是經過這里的商人住在城里或者綠洲之外,總之不在都勒都爾·阿護爾,因為這里沒有出土過商業文書。
絲路上有些遺址出土了豐富得多的文書,但和都勒都爾·阿護爾一樣,都沒有反映長途貿易。本章的焦點,即庫車出土的焉耆語、龜茲語和漢語文書,肯定是本書討論的所有出土文書中最零散、殘損最嚴重的。庫車地區出土的漢語和龜茲語文書全部加在一起不過一萬片,其中只有幾百件保存較好,可以解讀。龜茲有貿易,正如過所所示,政府官員緊密監督著貿易,也如都勒都爾·阿護爾遺址出土的唐朝軍營漢語文書所示,唐朝軍隊對馬的需求是貿易的重要部分。即便在軍事沖突不斷的8世紀末,當地統治者還在鑄錢,這表明貿易和軍隊駐扎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
庫車出土的材料盡管不全面,但其表現出來的卻與想象中那種帶有傳奇色彩的絲路貿易不同。這些文書中沒有民間商人進行的長途貿易,卻表明中原王朝的軍隊對絲路貿易有很大貢獻。當這些軍隊在西域駐扎時,錢幣、糧食、布匹這三種形式的貨幣就會流入該地區。軍隊撤走之后,由當地旅行者和小販維持的小額貿易便重新開始了。
(喬治-讓·皮諾慷慨地為本章提供了很多詳細的評論,慶昭蓉非常友善地為本章初稿提出了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