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述職報告(06)
- 河池作家文選:紅日卷(文聯三部曲)
- 紅日
- 3954字
- 2025-04-30 15:19:52
我的確跟周小芳在平安鄉衛生院的病房睡了三天三夜,我睡在一張狹窄的病床上,周小芳睡在一張躺椅上。我在她四叔周志超家里倒下后,是她把我背到鄉衛生院去的。我一米八的個兒,周小芳苗條柔弱,體重估計不到一百斤。一個體重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居然背一百多斤的男人走了將近五公里的路程,中國婦女的負重力可見一斑。周小芳背我到鄉衛生院的時候,她的四叔周志超已經到街上潛伏下來。至于周小芳知不知道她四叔那個時候要到街上攔車上訪,她四叔那天到底有什么企圖,過后在與我的閑談中,她說她的確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有什么重要領導來到平安,更不知道我那天到她四叔家的真正目的。她對我說,覃書記,我對天發誓,我的確什么都不知道。
周小芳從家里給我帶來玉米粥和酸菜,我把一只保溫盒的玉米粥和酸菜都吃完了,我問周小芳你怎么知道我愛吃玉米粥。周小芳說,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喝醉了酒,玉米粥是暖胃養胃的最佳食物。我問周小芳,我是不是把你壓壞了。周小芳紅著臉道,沒有,不過你也挺沉的。我又問,我是不是吐了你一身。周小芳說,就是你沒吐出來,才讓我們緊張了一夜。周小芳確實緊張了一夜,我不但沒吐出來,而且沒尿出尿來,心率達到一百三十次,情況非常危險,當務之急是導尿。周小芳支開護士后,把房門關上,把我褲子褪下來,將一根導尿管插入我的生殖器。周小芳是個醫生,看這類物件就像看手腳一樣尋常。但醫生也是人,獨自面對一個男病人的生殖器,未婚的周小芳是第一次,她顯得有些笨拙,她搗弄了一段較長的時間,才把我體內充滿酒味的尿水導出來。人們說周小芳把我掏空了,不是沒有一點理由,不過她掏空的是尿水,屬于職業范疇,與道德無關。
我從床上坐起來,周小芳纖手一指,我見到了寧非,寧非背對著我在陽臺那里抽煙。
寧非!
我喊了一聲,寧非踩滅煙頭進到病房來。寧非開口就問,平哥你那天怎么喝醉了。我輕描淡寫道,如果那天喝的是“茅臺”或者“五糧液”,哪怕“瀘州老窖”,甚至“宏慧黃酒”,我都絕對沒有問題,高度酒我能喝,低度酒我不行。我說寧非,你千萬別小看農家土酒,那酒后勁大得很。我是從來沒醉過酒的,沒想到這次醉了,醉得很不光彩,醉得很不體面,而且給縣里帶來了負面影響。我這次真的是老貓跌碗架了。不過,有個教訓也好,說明我們這方面的工作方法落后了,淘汰了,不與時俱進了,不科學了不適應新的形勢了。喝酒本來是一件增進友誼的手段,我卻把它當作處理問題的辦法,報應啊!
我看得出來,寧非心里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這是一起嚴重的接待事故,一起影響惡劣的政治事故。表面上看是我具體操作的預案遭到失敗,但問題的根源在寧非這里。這里是事件發生的地點,寧非是周志超控告的對象,他以前在處理周志超問題的方式方法上確實存在嚴重失誤。寧非他心里應該明白,一旦上級追究下來,不但我受到處分,他本人也逃不脫干系。寧非和我是縣處級領導干部后備人選,他一旦背了個處分,就免談提拔考核的事了。
寧非問道,平哥你好些了吧。
我說,你要趕我走了?我還想在平安這里休閑幾天呢,現在我國居民日均休閑的時間非常少,平均每天時間不足2.2小時。平安這里的空氣很好,負氧離子很高,是個休閑養身的好地方。寧非說,你想待多久都行,只要你愿意。
見到我們兩人在談話,周小芳拿了保溫盒告辭出去。
我說寧非,大家都是兄弟,今天在這里,我想跟你說些心里話。寧非說,平哥你只管講,我何時沒聽過你的話。我說,今年縣里調整充實班子,寧非你肯定入圍。寧非說,你這是笑話我了,我哪里還有這樣的機會。我說,我會看面相,我不會看走了眼的。
你真的會看?
我就把寧非仔細端詳了一番,現在這張娃娃臉上布滿了愁云。我說,你肯定入圍,不過,你會遇到一些麻煩,這個麻煩就是迷信所講的遇到“攔路鬼”。寧非一聽就明白了,你是說周志超吧。我從床上下來,站在寧非面前,我說攔車這件事要處理的對象是我而不是你,是我操作失誤造成的。但是,周志超不停不斷地告你的狀,卻是一件麻煩事。平常他告也就告了,沒人理會,可在你提拔公示的時候,他告狀的情形就不一樣了。你知道,公示期只有七天,周志超的事七天能調查清楚嗎?等調查組搞清楚了,你就是清白得像一瓶純凈水,這瓶純凈水也是一瓶冷凍了的水,想要解凍它也得等到下一屆的屆中或者屆末了。歲月不饒人啊!兄弟,我們這一生能有幾次解凍的機會,就是有一兩次的機會,我們也會凍成冰塊了。
我一掌拍在寧非肩上,我說兄弟,你現在就去派出所給周志超下個跪,然后把他接回家。這一趟對你的人生、對你的前途尤為重要,就叫作破冰之旅吧,雖然旅程不遠,只有一兩公里,但對你的影響卻是一生。寧非坦然道,平哥,我去,我跪,如果老周不出來怎么辦,我們以前關過他,他說關得好,我正懶得做飯。我說,你只跟他講一句話,他馬上就跟你回來。
什么話?
你跟他講,你老婆回來了。
寧非問道,他老婆真的回來了?
我說昨夜回來了,我叫周醫生去她娘家接回來的。我穿好衣服從病房出來,到繳費窗口那里結賬。窗口里財務人員說,寧書記結過了。我心里罵了一句,這家伙今天真的要趕我走了。
我來到街上,買了一只公雞,五個粽子,還有手上的一包布料,都一起拎著來到周志超的家。幾天前,我在這里倒下,今天我又來到這個地方,真是應驗了那句老話,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進到周志超的家門,我見到周小芳正跟另一個婦人在廚房里忙活。我喊了一聲,小芳。哎!周小芳抹著手出來,覃書記來了。我揚了揚手里的東西,周小芳急忙接了過去。再出來時,我把她拉到門口,悄悄地問她,我跟你講的那件事,你跟阿嬸講了沒有?周小芳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忙問什么事。
我撓著腦袋說,哎呀!就是,就是,就是那個事嘛。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嘛?周小芳也跟著急起來,我的臉像通了電的電磁爐一樣熱脹,哎呀!就是你叔,你叔那個睪丸沒什么問題的,都在,好好的,我摸過了。周小芳低著頭,憋了很久才吐出兩個字:講了。我笑道,講了就講了嘛,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虧你還是個醫生呢。周小芳一只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額頭,下次再給你導尿,我用一根粗管。
周小芳進到廚房,將那婦人領到我跟前,介紹說這是紀委覃書記,專門來慰問四叔的。婦人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著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嘴里說道,感謝恩人感謝黨,感謝人民政府。我慌了手腳,扶也不是拉也不行,兩只手揚在半空里,只是不停地勸說,你別這樣,你別這樣!然后求助于周小芳,小芳,你勸勸她嘛。周小芳就一把將婦人扶了起來。
我看清了婦人的臉,一張和周小芳一般端莊的臉,只是身上破舊的衣衫褻瀆了她的青春和靚麗。我拿過那只布包來,雙手遞給婦人,我這次來你家,沒什么準備,這幾米布料你拿去做一件衣服吧。婦人眼里的淚水一行行地滾落下來,她縮著手不肯接受那只布包。周小芳勸道,覃書記送你的東西,你就收下吧。婦人聽了周小芳的話,抹了一把眼淚,哆嗦著手接過了那只布包。
這幾米布料是昨天上午我和周小芳在平安街上買的,周小芳說你這個情義太重了,我阿嬸一個農村婦女,收受不起。我原本是想讓周小芳去接她阿嬸時順便送去的,周小芳說還是我阿嬸回來后你親手給她最好。我盯著她道,我還想買給你呢。周小芳紅著臉道,我是很想得到的,可我沒這個緣,也沒這個命,都說好男人不像城里的公交車,不會每隔幾分鐘就來一輛。我說,要是我生在我爺爺那個年代,我就會娶你做二房。周小芳笑了起來,看來你們當官的都想包二奶。我也笑了起來,我說,想是一碼事,行動是另一碼事,我這個人有賊心有賊膽,卻沒有賊的本領。
趁著倆人進到廚房里去,我悄然出了家門。一到街頭,就看見寧非和周志超從車上下來。他們同時也見到了我,倆人像是企圖阻止我前進一樣疾步走來。走近了,我的目光和周志超的目光撞到一起,我們默默地對視,企圖從對方的眼神里讀懂自己需要讀懂的內容。我首先打破沉默,我說,老周,我現在向你鄭重地更正并且真誠地向你道歉,我欺騙了你,我不是紀委覃書記,同時,請代我向你的愛人和你的侄女解釋說明并轉達我的歉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了。
周志超說,我早就知道了,你那天早上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來了,你根本不是紀委什么覃書記,紀委也沒這個覃書記,你是“等待辦”的玖和平,你那天在縣府大門睡棺材,我就在現場。你為什么說你是紀委覃書記,你為什么不說你就是玖和平,你知道嗎?如果你實話實說你是玖和平,我就不會上街攔車了。
老周!
我打斷他道,我們現在再來討論你攔車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你不要再提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這件事,再說了,你今天不攔車,明天你還會攔車。我了解你這個人,你是螞蟥的性格,不出點血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剛才我已經向你道歉了,你沒有必要再追究我的欺騙。至于我為什么要隱瞞我的身份,為什么要假冒一個紀委覃書記,這個問題我一下子跟你說不清楚,也不可能跟你說得清楚,但是我可以從一個最普遍的現象中找到理由,那就是人人都會犯錯誤。并非犯過錯誤,你被游街示眾他負有主要領導責任;你攔車上訪,也是個錯誤,違反治安管理條例,所以你被留置了。錯誤人人都會犯,關鍵是犯了錯誤要改正。我的錯誤我要改正,寧非的錯誤他要改正,你的錯誤也要改正。我說,寧非他給你下跪了嗎?周志超點了點頭。我一只手搭在周志超的肩上,老周,我玖某人還有件事相求于你。周志超說,你講。我說,你是不是土命?周志超說我是土命。我說那就是緣分了,寧非他命里缺土,得補,如果你同意,寧非今天就到你家去,在神龕前給你老周磕個頭,認你做個“寄父”,你把他收為“寄子”,把你老周的一些“土”,填到寧非的“地”上。你寧非也不能空手而去,你得抱一只公雞去,帶幾個粽子去,扯幾米布料去。那只公雞老周你也不能都吃完,你得留半只雞給寧非拿回來供奉,供在哪里?鄉政府肯定沒有神龕,就供在會議室馬恩列斯毛劉周朱的畫像下面吧。
周志超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行!你回我家去吃了飯才能走。我說時間不允許了,我要趕到市里去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