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述職報告(07)
- 河池作家文選:紅日卷(文聯三部曲)
- 紅日
- 4045字
- 2025-04-30 15:19:52
我的大學同學陽教授曾多次跟我表態,要幫我引見市委黎書記,我一直強調要等到關鍵的時候。我認為,現在就是關鍵的時候了。我這位同學陽教授在省城一所大學教書,他本來是個作家,卻喜歡別人稱他教授。但如果別人實事求是地叫他陽副教授,他就很不高興,他說,少提一個“副”字,值得你嗎?陽教授幾乎每年都要來河邊寫作,一來就住上十天半月,吃喝拉撒睡全由我負責。陽教授一直認為當代中國文學只有兩部經典之作,一部是高玉寶的《半夜雞叫》,另一部是他的代表作《半夜叫雞》。我打電話給陽教授,陽教授說,我現在就在市里,就在黎書記的辦公室,你馬上趕過來。我進入市委大院后,陽教授說,你上到8樓808號辦公室來,我在這里等你。進到辦公室,陽教授一個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我過去緊挨著他坐了,我有一點緊張。陽教授用手指了指里間一扇緊閉的門,我立即領會到,黎書記正在里面辦公,里面那間房才是辦公室,外面這間是會客室。陽教授遞了一支煙過來,我擺了擺手,提醒他道,這種地方是不允許吸煙的。陽教授說別人當然不能吸,我是可以吸的,說著自個點燃了煙。
陽教授吐出一口濃煙,他說待會兒一見面,我什么都不講,你自己做自我介紹,至于怎么介紹,你現在就開始打腹稿。我慌了起來,這怎么行呢?黎書記不認識我。陽教授說,正因為黎書記不認識你,就需要你做自我介紹,自我展示,第一印象非常關鍵,你一定要把話說好,說得精彩一點。
我渾身脹熱起來,里面雖然開著冷氣,卻感到脊背上不斷冒出汗水。瞄一眼旁邊的陽教授,見他一身黑色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茍。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兩眼緊張地盯著那扇隨時都會打開的房門。
那扇門突然開了,我條件反射地站起來。里面出來了幾個人,門又關上了。那幾個人微笑著與陽教授點頭致意就出去了,有兩個主動過來與陽教授握手。陽教授只是欠了欠身,伸出手去讓他們抓了一下,人并沒有站起來。陽教授指著他們的背影說,這兩個孩子肯定聽過我的講座。
此后,這樣的場景又重復了幾次,我就不再跟著站起來,我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我主動向陽教授提出吸一支煙,陽教授就遞給我一枝,并幫我點燃了火。陽教授說,能夠在這種地方吸煙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而膽敢在這種地方吸煙的人,更不是一般的人。我說,膽敢者除了你就是上訪者了。陽教授切了一聲,上訪者能進得了這個門?
這一次那扇門是洞然敞開,徹底地開了,出來的不是幾個人,而是一幫人。黎書記是最后一個出來,是送那幫人出來的。那幫人走到門口那里就停住了,他們是在等待和黎書記握手告別。果然黎書記過去,逐個與他們握手。有幾個幸運的人,肩膀上被黎書記輕輕地拍了一拍。待那幫人走完,黎書記把門關上,轉過了身子,陽教授和我同時站了起來。黎書記的目光首先落在我的身上,他發現了一張陌生的面孔。我抓住時機向前邁出幾步,屬于很細小的那種碎步,像電視里仆人迎接主人的那種職業步伐。到了黎書記跟前,黎書記并沒有伸出手來,我也沒有伸出手去,我仔細地打量了黎書記一番,發現現實黎書記的臉龐和電視畫面上的臉龐,有很大的差異,并不是那樣的滿面紅光,神采奕奕。一是它布滿了斑點,屬于老年特征或者酒精肝的癥狀;二是它體現著疲倦和憔悴,是長期熬夜或者思慮過度。我認為,導致這種差異無非有兩種因素,要么是電視臺的機器已經衰老接近報廢,導致畫面失真,就像縣醫院的那臺CT機,總是照不清我母親的胰腺;要么就是黎書記的身體器官可能出現了問題甚至發生了病變。憑著感覺,我傾向于第二種因素,于是我一口氣說了以下一段話:
黎書記,我今天要給你提一些批評意見了。從我今天中午十一點十分進入你的辦公室到現在,你一直都在與有關方面負責同志商量事情,研究工作。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五十三分,差七分就兩點了,你中午飯肯定還沒吃上。如果從上午八點開始算起,你到現在已經連續工作了六個小時,再加上下午上班時間和晚上加班的時間,我算了一下,你一天要工作十四個小時以上,你一天工作的時間比革命導師列寧同志還要長。長期這樣下去能行嗎?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嗎?能扛得住嗎?眾所周知,我市是欠發達地區,經濟還比較落后,你心里邊著急,你心里邊焦慮。你的心情同志們都理解,全市人民都理解。但著急也不能這樣不顧身體不顧生命地工作呀!你不要以為你的身體只是你自己的身體,你的身體不僅僅屬于你,屬于你的愛人,屬于你的家庭,還屬于組織,屬于全市人民。大雁高飛頭雁領,你倒下了我們怎么辦?全市人民怎么辦?
在我說這一段話的過程中,黎書記的神態出現了三次變化。首先是惱怒,一見面我既不招呼又不主動握手,這種不禮貌的行為讓黎書記很不愉快;黎書記繼而是震驚,我一開口,連一句你好都不說,就直接提出批評意見,而且句句都是實話,句句切中要害;最后黎書記是感動,深深地感動,他的眼角掛滿了淚花。黎書記伸出手來,不是一只,而是一雙,黎書記雙手緊握著我的手,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他是我的老同學,陽教授終于在身后說話了,他叫玖和平,大寫九的玖,和平共處的和平。他當過鄉鎮黨委書記,現在是河邊縣“等待辦”第九副主任。
什么“辦”?
黎書記問。
“等待辦”。
陽教授說。
真有這個“辦”啊?
黎書記又問。
陽教授說,就是等待你提拔嘛。
黎書記說好啦!我現在虛心接受小玖的批評,并誠懇地改正我的毛病,你們倆現在就陪著我去吃飯。黎書記親自招呼我進了電梯。來到樓下,我要去開我的車子。黎書記說,坐我的車,坐到前面的位子上去。來到大酒店,早已有人在那里迎候。身材窈窕的服務員把我們引進一個大包間,里面一個服務員已經在餐桌邊分湯。落座后,黎書記遞給我一支煙。我慌忙接過,一只手在褲袋摸著打火機,還沒摸到,黎書記的打火機已經點著了我的煙頭。黎書記吐著煙霧說,你這個小主任膽子不小,敢提市委書記的意見,當書記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批評意見。我說黎書記,我可是一點阿諛奉承的意思都沒有,你真的要為你的身體著想,如果你有十分心,最起碼要有三分心落在你的健康上,我看你現在連一分都沒有。其實,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任何一位同志,都有這樣的愿望和期盼,“文化大革命”時,周總理辦公室的同志就貼過他不注意身體的大字報,因為大家心里都清楚,在那個非常時期,如果周總理再倒下,全國人民就沒有什么盼頭了。黎書記,我是個基層干部,心腸直,就像果子貍的腸子一樣一條腸子通到底,言語粗魯多有冒犯,請你多多原諒。黎書記的眼角又濕潤了,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原來我以為基層的同志多是刺頭,沒想到也有小玖這樣的柔情俠骨。
服務員挨到黎書記的身邊,低聲問上什么酒水。黎書記征求陽教授的意見,陽教授搖著巴掌說,我喝什么你忘記了?黎書記轉身對服務員說,上“五糧液”。我趕忙表態道,黎書記我不喝酒的。黎書記故作驚訝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基層的同志不喝酒的。陽教授替我解釋道,這孩子是喝怕了,前幾天某行長來視察,他負責去做一個上訪對象工作,本來他是要放倒人家的,結果反被人家放倒了,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家伙趁他酒醉就上街攔車叫冤了。黎書記問,是那個平什么鄉攔車的事嗎?
我連忙答道,是,是平安鄉。
黎書記哦了一聲,這事我聽過匯報了。
我說黎書記,這次接待國家開發銀行領導,我嚴重失職,我向你檢討,誠懇地接受你的批評和組織處分。黎書記沒有言語,而是端起酒杯來敬我。我拿起一杯茶水碰了,說黎書記我真的不喝酒了。黎書記仰起脖子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擱下杯子,黎書記說,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不是不喝酒,你是有情緒,不就是一個小事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后汲取教訓就是了。上訪的事,哪里沒有?重慶那個釘子戶還在屋頂上插五星紅旗呢,再說了,凡上訪者都有他們的訴求和理由,我們要坦誠相待,敢于從自身查找根源,解決問題。我對信訪工作歷來的態度是,直面上訪現象,注重接訪效果。我端起酒杯,猶豫了一下又擱下來。
陽教授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撥打手機,寧非嗎?我陽教授,對,我現在和勝亮書記在市里吃飯,老九也在,好,你跟勝亮書記講幾句吧。陽教授喝了那杯酒后把手機遞給黎書記,小寧,寧非,就是去年跟我們掃過墓的那個鄉書記,他要跟你說幾句。黎書記接過手機貼到耳邊,聽了一陣后才說,哎,好,這樣很好,過去劉伯承元帥就和彝族頭領歃血為盟,這是我黨統戰工作的典范,你這樣做就對了,你還要多關心他,多照顧他們一家的生活。好的,你跟小玖說兩句吧,他是你的貴人啊!黎書記把手機遞給我。我張口就問,那半只公雞你拿到鄉政府會議室去供奉了沒有?寧非連說供了,供了。我說,供了就好,然后讓干部們每個人都吃一塊雞肉,告訴他們說這是周志超家的雞肉。
陽教授拿回手機,又撥通了一個號碼,張縣長你好,我陽教授,對,好久沒見了,一年,沒到一年吧,過一段我還要過去的,好,我現在市里跟勝亮書記在一起,我的同學你的部下玖和平同志也在這里。不行的,這種事情你最好自己跟勝亮書記講比較好。陽教授就把手機遞給黎書記,黎書記擺手說,你叫他打我手機,你那手機是漫游的。陽教授只好對著手機說,張縣長,我手機沒電了,你打勝亮書記的手機吧。
黎書記皮包里響起一陣《新聞聯播》的片頭音樂,他拿出手機接聽說,這事我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故,你們不要有什么包袱,今后注意就是了,我準備簽下意見,不做任何處理。另外啊!你可能還不知道,小玖和寧非他們后面還做了很好的工作,遺留問題也處理好了,而且處理得很有典型意義。壞事變好事,說得有道理。我看這個小玖同志,素質挺不錯的。好,我過段時間下去一趟,哎,好,再見。通完電話,陽教授像完成了一部作品一樣興奮。他端起酒杯對我說,你看,你的事都擺平了,這回你該喝酒了吧,今天喝的是“五糧液”,不是農家土酒,這回你不會喝醉的,你要好好敬黎書記幾杯,黎書記這么平易近人,你不敬他幾杯怎么行。我一下子就進入狀態,往昔那種帶有點匪氣的豪爽,又冒出來了,我頻頻舉杯向黎書記敬酒,我說黎書記,你隨意,我干杯。我又一杯接一杯地與陽教授碰了,說老班長,你隨意,我干杯。后來,我還是像在平安鄉一樣醉了,看來是酒都會醉人,不管什么高檔酒低檔酒,只要喝多了都會醉人。至于那天下午我是怎么回到河邊的,我已經沒有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