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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述職報告(05)

我的手機半夜三更振動起來,盛主任說你馬上到辦公室來。母親警惕地問道,該不是又抬棺材來了吧,我說哪能天天都抬棺材,是張縣長開的一個會。母親說,半夜了還開什么會。父親替我答道,半夜的會是緊急的會,人少的會是重要的會,一幫人開的會是可開可不開的無關緊要的會。到了會場我才知道會議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是一個緊急的重要會議。會議開了一個晚上,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半途才被臨時通知來開會,事先不知道會議內容,坐下來認真聽了幾個人的發言,才知道國家開發銀行陳行長明天要來河邊,到平安鄉去看一所他們援建的希望小學。平安鄉的“老上訪”周志超獲知這個信息后,決定披麻戴孝攔車上訪。今夜,大伙的眼睛是為這個周志超而熬紅的。盛主任遞給我一份資料,是周志超的基本情況。這個周志超比我大兩歲,今年四十七歲,平安鄉平安街人。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古代漢語專業畢業,曾在鄉中心小學當過代課教師,后被辭退。那一年平安鄉政府發動群眾種植甘蔗,周志超以違反群眾意愿為由拒絕種植,并謾罵上門做動員工作的鄉干部。鄉黨委書記寧非帶人上門動員,與周志超發生沖突,就把周志超帶到街上給群眾做現身說法。釋放后,周志超很不情愿地種了兩畝甘蔗。此后,周志超就不停不斷地到上級有關部門上訪。

可不可以把他關起來?

有人嘀咕道。

邱局長說不能關,他現在什么事都沒做,憑什么關他。那人接過話去,那只能等到他披麻戴孝攔車才能關了。邱局長說,也不至于這樣。有人問道,這個周志超他有點什么病沒有,可不可以把他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有病治病,沒病等陳行長走了就把他送回來。邱局長說,這個也不是辦法,哪能強迫人家去醫院檢查身體,我們就是派醫院的人去動員,他堅持不去你能把他怎么樣。

張縣長說,大家都想想,還有什么好的辦法。

邱局長說,我認為,這個周志超我們是要接觸的,我們必須跟他認真地談一談,或者說跟他道個歉,聽聽他的訴求,要讓他看到政府的誠意,這對現在和將來做好他的工作都有好處。

張縣長說,這樣好,這樣可以先穩住他,又能夠為下一步解決他的問題創造條件。我看,就讓縣信訪辦的同志去吧,寧非他們肯定登不了門。

邱局長說,信訪辦的同志也登不了門的,去年周志超就跟信訪辦的同志發生過沖突,起因是信訪辦危禎水主任跟他說了一句話,說你游一次街算什么,我老爹“文革”期間天天被游斗,他都無怨無悔。周志超就罵危禎水是狗漢奸,還打了起來。邱局長說,我倒認為有一個人是最佳的登門人選。說著側過身來遞給我一支煙,我一接過煙,就發現這支煙牽著所有的目光,一下子投在我的身上。我一把煙從嘴里拔出來,掐進煙灰缸去,我說,邱局長的意思是讓我去睡棺材。邱局長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周志超這個人頭難剃臉難洗,他上過省城,去過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自焚過,我們公安機關都想不出對付他的最佳辦法。我認為處理群眾上訪這方面的工作,玖和平同志總是有他自己獨特的一套,有他最佳的辦法。

張縣長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我立即明白這一眼神的含義。我說,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只睡一次棺材,難道我可以有幾次機會?

張縣長撓著腦袋說,也不會總是讓你睡棺材的,他周志超一個人也抬不了棺材,我看你就去一趟吧。我說老大,我去了我能做什么呢,我既不能表態,又不能拍板。張縣長說,拖住他,不讓他上街攔車上訪就行了。我說,那也只能是拖一次,拖不是最佳的辦法。張縣長說,起碼是眼前最佳的辦法,拖一次算一次,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我們這一屆解決不了,就交給下一屆去解決嘛,下一屆的同志肯定比我們聰明。

出門時,邱局長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說國難思良將啊。我拉開他的手,說活人睡棺材啊,趁機摸了一下他的腰身,借你的槍給我壯壯膽吧。邱局長一把撩開上衣,露出一面滾圓的肚皮,皮帶上除了一串鑰匙,沒有懸掛多余的東西。邱局長說,這年頭警察哪還有槍,都入庫了。另一只手又落到我的肩膀上,是張縣長那只厚實的手。張縣長拍了又拍說,還挺結實的,看來是可以再加擔子。這話意味深長,跟剛才那個眼神一樣。回到醫院,母親醒過來,我坐到床沿,拉過母親的手,我說媽,今夜我加班寫材料,不能陪你了。母親叮囑我道,你忙去吧,夜里風寒,穿厚一點的衣服,別感冒了。母親說,老媽不怕病,就怕我兒病。我到達平安鄉時,差不多半夜兩點,鄉府大門緊閉。我連續摁了幾聲喇叭,院內沒有反應。我把車子遠燈近燈都開了,把鄉府大門照個雪亮,再摁了幾聲喇叭。很久,有人把大門打開。

寧非書記呢?

在!開門的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寧非用手遮著眼睛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平哥你怎么來了?我說給你擦屁股來了。說罷覺得這話說重了,順口問道,接待工作準備得怎么樣。寧非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歡迎標語已經懸掛。歡迎標語,誰叫你懸掛歡迎標語?我責怪他道,領導怎么能懸掛歡迎標語呢,這個基本常識你懂不懂?你以為平安鄉又超額完成甘蔗種植任務。我敢肯定,周志超是看到了歡迎標語才知道陳行長要來的。

你知道要發生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的。

你敢保證沒事嗎?

絕對保證!

你知道周志超要干什么嗎?

沒發現他有反常行為。

你這是麻木不仁!我提高嗓門道,我告訴你,周志超明天要攔車喊冤,我連夜趕來就是為了這個事。寧非緊張起來,媽的!我馬上叫派出所把他抓起來。抓人?你敢!你憑什么理由抓他?我警告寧非說,現在是什么年代,現在是法治年代,你懂嗎?你以為還可以像過去那樣沖沖殺殺,現在不行了!懂嗎?我說天快亮了,你馬上派人去偵察周志超到底在不在家,或者藏到哪個親戚家去了,然后準備三斤豬肉、三斤水果、三斤餅干,天亮后我帶上他家去,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整個接待程序你們按照原方案進行。

我在鄉府辦公室里一宿沒睡,早上寧非進來反饋情況:周志超就在家里。我說好,現在就上周志超家去。剛要動身,我突然想起忽略了一個環節,我出來的時候忘了開個介紹信。沒有介紹信,怎么證明我的身份,身份不明,周志超怎么相信我。我想了一番,認為這封介紹信只能由一個人來代替。誰來代替呢?這個人不能是鄉政府干部,周志超對鄉干有成見,這人最好是周志超的親戚或者朋友。我問寧非,周志超有親戚在鄉直機關當干部嗎?

寧非說有,周志超有個侄女在鄉衛生院當醫生,叫周小芳。我說太好了,你馬上把這個周醫生叫來。寧非走后,我打開車門,把來時準備的香煙和白酒等禮品拿下車來。

一個俊秀的姑娘來到跟前,并非要介紹,我擺手制止。我把姑娘拉到一旁,我說我姓覃,叫覃劍,是縣紀委書記,今天專門來調查你叔叔受迫害的事。根據工作需要,你現在負責帶我去見他,行嗎?周小芳說好的,我四叔為了游街的事一直鬧個不休,給政府添了不少麻煩,很對不起政府。我們手里拎著禮品走出鄉府大門,來到街上時,我看到街上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沒有見到歡迎標語,估計寧非已下令撤下來了。走出街上,來到街頭一間破敗的房子前,周小芳說,這就是我四叔的家。我說,你也進來吧。昏暗的屋子里,周志超正弓著背在一張八仙桌上寫字,桌上鋪滿了紙張。他的頭發像崖石上一團瘋長的雜草。

老周,你好!

周志超倏地轉過身來,見到我,他警惕地收拾紙和筆。我伸出手去,他沒有握著我的手。周小芳介紹說,四叔,這是紀委覃書記,專程來調查你被游街的事。周志超縫瞇著眼睛,覃書記,我怎么沒見過?我說你沒見過的領導多著呢,縣四家班子領導五十六個,七大桌的人,你認得完嗎?你以為領導個個都是大紅燈籠一年四季高高掛在那里嗎?是要不斷地更換的,你都能認得完嗎?我是新任的縣紀委書記,才上任不久。我遞上帶來的煙酒果肉等禮品,周志超拒絕接受,我把禮物擱到八仙桌上。我說這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你是我上任后下訪的第一個群眾,你要是給個面子我就坐下,你要是不相信我,我轉屁股就走人,你以為你有多冤啊,我爹媽以前比你還冤。

周志超說你請坐吧,我們兩人在八仙桌兩邊坐下來。周志超問,李書記調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一驚,原來周志超是認識紀委李書記的。我說李書記提拔了。周志超說,李書記答應過我,要解決我的事情,現在我的事情還沒解決他就提拔了。我說共產黨的政府是鐵打的營盤,我們是流水的兵,李書記走了我來了嘛,他沒解決的事情我來解決。周志超指著桌上一大堆材料,這些都是我的訴狀,我現在什么事都不干,就專門告狀,一直告下去,告到北京去,告到聯合國去。我冤啊!我不種甘蔗,寧非他們就押我游街示眾。那天是個圩日,他們把我從街頭押到街尾,一個干部用手提喇叭一路喊,大家都看見了,哪個不種甘蔗,哪個就是周志超的下場。后來寧非叫我寫檢討,我不寫,他就踢了我一腳。

周志超說到這里,嘩啦一聲褪下褲子,他說,我的一只睪丸被寧非踢進肚子里去了,你摸摸看,沒有了。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周志超一把抓了我的手去摸了他的襠部,你摸,真的沒有了。

四叔!

周小芳在廚房里著急起來,你別為難覃書記好不好。周志超余怒未消,我就是要反映,就是要講給覃書記聽。周志超說,寧非是個什么東西,他是個典型的腐敗分子。他在平安鄉大吃大喝,行賄受賄,還搞女人,這種腐敗分子就像籠子里的雞,隨便殺哪一只都不冤枉。周志超在申訴的過程中,我始終默默地聽著,不時做些記錄。這時,周小芳已做好飯菜,出來招呼道,四叔,甭說那么多了,快請覃書記吃飯。我瞄了一下手表,這個時候陳行長應該是在來平安鄉的路上。

這餐飯必須吃好,而且吃的時間越長越好,一直吃到陳行長離開平安。這就是我今天的使命,我今天的使命就是跟周志超吃這餐飯,就是把他放倒,不讓上街去。我不知道周志超喝不喝酒,如果他不喝酒,那么就不便于把他放倒,我總不能強迫一個不喝酒的人喝酒吧。如果周志超是喝酒的,那么他的酒量如何,我的酒量能對付他嗎。我的酒量和GDP一樣在鄉鎮干部中的排位還是比較靠前的,是“公斤級”俱樂部的成員,對付一個周志超應該沒有多大困難。周小芳招呼的時候我主動站起來,隨手拎起帶來的兩瓶“五糧液”走向飯桌。桌上擺了一盤醬豬肉,一碟炒黃豆,一盤燜豆腐,一盆青菜湯。我正要開啟瓶蓋就被周志超阻止了,周志超說,喝我本家米酒吧,這壇酒我從開始上訪的那天起就封存到現在,本來計劃在告倒寧非的那一天才喝的。但是,今天你來了,我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好家伙!后面幾句那是毛主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的名言,他把毛主席語錄背出來了。

我們三人邊吃邊聊,周志超始終是他被游街示眾的話題。周志超說如果上級處理不了這件事情,我就找機會把寧非廢了,既然我已經是個廢人,那我也要讓他變成個廢人。我勸他道,不能這樣,不能走極端,還是要講法律,要通過正常的渠道,要相信組織,要耐心等待嘛。我每勸他一句,就敬他一杯酒。周志超也不推辭,他每喝一杯,就回敬我一杯。杯子是那種“牛眼”杯,有一兩這樣的容量。那酒的度數也不是很高,估計不到“五糧液”度數的一半。用這樣容量的酒杯來喝這種低度的酒,我應該是游刃有余的。果然到后面我終于發現,周志超抱著那壇酒往酒壺里倒酒的時候,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我知道他就要倒下了。但是,他還在堅持喝,堅持他的述說,盡管舌頭在他的嘴里已經打轉。周志超說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經等了五年,寧非還是沒有給我一個說法。我被踢了以后,老婆聽說我的睪丸被踢壞就回娘家去了。周志超嗚嗚地哭起來,老婆不嫌我丑,不嫌我窮,就嫌我沒生養能力。

兄弟,你受苦了!

我端起酒杯,眼前一片模糊,我搞不清自己是流淚了還是酒上頭了。周志超擤了一把鼻涕,覃書記,不說別的,就你這句話,已經讓我感動了。我跟寧非有仇,但我跟你無仇,跟人民政府無仇。不知道周志超什么時候已經把“牛眼杯”換成了玻璃杯,就是平常我們喝啤酒的那種杯子。我一看這陣勢就開始慌亂了,但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迎頭上去,搏了。當我喝下第三個玻璃杯的酒之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來的情形或者事件我沒有親歷,我與周志超喝酒喝到中午十二點左右,也就是陳行長到達平安的時候,我醉倒在周志超的家中。從接受任務的那時起或者說從進桌的那一刻起,我就謀劃著把周志超放倒,沒想到最后倒下的是我。我是三天后才從寧非嘴里知道事件的經過,當時周志超從家里出來后,按照事先的計劃來到街上一個米粉店藏了起來。那個時候陳行長正在希望小學校園里視察,給學校捐贈電腦和教學儀器,然后進到學生飯堂去看看。陳行長從飯堂里出來后,直接登上中巴車。車隊緩緩駛出學校大門,駛向街上的時候,周志超突然從米粉店里沖出來,攔住了車隊中陳行長乘坐的那輛中巴車。周志超在距離中巴車一米遠的地方跪了下來,他仰天長嚎,冤枉啊!我冤枉啊!在前面開路的警車開出很遠了才發現情況,邱局長急忙掉頭回來,率領幾個干警沖上去,把周志超拎起來塞進了警車。

后來有人說我那天是假醉,我絕對不會醉酒,我的酒量那真是海量,喝酒從未醉過;有人說我那天登門的時候就被周志超識破了,所以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藥,在我動手之前先發制人,先把我放倒了;有人說我是被周志超俘虜了,確切地說是被周志超的侄女周小芳俘虜了,因為我在平安鄉衛生院打點滴時,周小芳在病房里陪我睡了三天三夜。哪有醉酒醉了三天三夜的,那是被人家女孩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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