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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船(二)

雷莫拉族[1]不停地使出各種招數,想讓邁爾辛感到不自在。雖然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每一次最后都毫無例外地失敗了。譬如他們今天的這次嘗試就非常典型。她正繞著船體外殼做例行巡視。她的向導奧爾良——一位還算有趣,但卻臭名遠揚的老者——駕駛著掠行艦越過船的前導面,在技術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多地經過各種標記、雕像和極小的紀念碑。他沒有絲毫的委婉或歉意:應當是嘴的器官對副首領保持著微笑,戴著手套的手會在每個相關地點做出示意。他用低沉而黏稠的嗓音報告著這個地方的死者數量,以及死者里面有多少是他的好朋友,有多少是他龐大而爭吵不休的家庭的成員。

邁爾辛未置一詞。

她臉上的表情或許會被人誤認為同情,其實她的思緒始終集中在別的事上,那些真正有益的事。

“這里死了十二個,”奧爾良報告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里是十五個。其中有我的一個曾孫?!?

邁爾辛不是傻子。她知道雷莫拉族生存得很艱難,也對他們的困難感到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她有很好的理由,不把任何時間浪費在哀悼這些所謂的英雄上。

“還有這里,”奧爾良大聲說,“黑暗星云殺害了整整三支隊伍。僅僅一年的時間,就有五十三個烈士?!?

他們所處位置下方的船體維修得很好。表層是一大片嶄新的超纖維,十分明亮,與鏡面相差無幾,反射著防護罩的漩彩。那三座紀念碑是不到二十米高的骨色尖塔,只在瞬間可見,眨眼間飛行器就從它們的上空飛馳而去了。

“當時我們離那團星云太近了。”奧爾良告訴她。邁爾辛閉上了眼睛,這多少表達了她不耐煩的情緒。

但雷莫拉人都是厚臉皮,她的向導忽略了這明顯的暗示。“我知道靠那么近的理由是什么?!彼麘崙嵅黄降剜絿伒?,“那團星云附近有很多富饒的星球,星云里面也有。我們需要靠得足夠近,才能吸引新的客戶。畢竟我們偉大的航程已經行進了五分之一,而我們還有空著的泊位和指標需要填補……”

“不,”邁爾辛打斷了他的話,然后她緩緩地、鄙夷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瞪著奧爾良,“船上沒有叫作指標的怪物。官方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

“是我弄錯了,”奧爾良說,“抱歉?!?

但那男人的表情卻像是一臉懷疑。

甚至是不屑。

但雷莫拉人的表情誰又看得懂呢?她現在看到的尤其惹人生厭:寬闊的前額呈蠟白色,上面密布著整齊排列的油脂粒。本該回應她目光的人眼,相應的地方被一對填滿毛發的坑洞替代;她估計那些毛發的每一根都能感光,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種復眼。不知雷莫拉人有沒有鼻子,就算有,也是隱藏起來的。但他們確實有嘴。那一大圈橡膠般的東西從來無法完全合上。它現在正大大地張著,邁爾辛不但能看到兩條藍色的舌頭,還能數清里面的偽齒數量。口腔后部那個看起來像古代人類頭骨的白色圖案清晰可見。

至于這位雷莫拉人身體的其他部分,全都隱藏在他的防護服里。

那些部分長什么樣,這是一個無解之謎。即使在與同族單獨相處的時候,雷莫拉族也從來不會脫去他們的防護服。

但奧爾良原本是人類。對這種情況,法律是這么規定的:他是一名珍貴的船員,只不過從事了需要技巧和犧牲精神的工作。

帶著刻意的威嚴,邁爾辛重復了一遍:“沒有指標這回事。”

“我錯了,”他回答說,“全錯了,一直都錯了?!?

那張大嘴與其說在微笑,還不如說在齜牙咧嘴。

“而且,”副首領繼續說道,“當務之急是考慮將來。眼前短暫的危機總比無窮的后患要好。對不對?”

他眼睛里的毛發擠得更緊了,像是在瞇眼。然后低沉的聲音回答道:“不,坦率地說,我不這么認為?!?

她沒有說話。只是等待。

“什么是最好的?”奧爾良告訴她,“我們加速沖出這個旋臂,遠遠地躲開那些該死的障礙。那才是最好的,長官。如果您不介意我這么說的話?!?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說明白點,她可以把那些廢話輕易地拋在腦后。

但這只雷莫拉得寸進尺,已經大大超過了慣例允許的范圍,也超出了她的個性所能容忍的極限。她放眼凝望著超纖維平滑而遙遠的水平線,空中布滿了旋轉的紫色和品紅色,偶爾能看見有激光從防護罩經過。然后,帶著冷靜而有分寸的憤怒,她把那只雷莫拉已經知道的事情又告訴了他一遍。

“到這上面來生活,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她說,“我記得你是自愿成為雷莫拉人的。如果你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也許我應該替你做決定。你希望這樣嗎,奧爾良?”

毛茸茸的眼睛緊緊地攥成了小束。一個陰沉的聲音問道:“如果我讓你這么做呢,長官?你會對我做什么?”

“帶你到下面去,把你從防護服里剝出來。復原你的身體和錯位的基因,讓你能再次被稱為人類。然后,為了讓你更加痛苦,我會讓你成為一名船長。我將把我的制服和真正的權力交給你,同時給予你的還有我巨大的責任。包括像這樣偶爾來外層巡視。”

那張讓人厭惡的臉怒不可遏。

他激憤的聲音聽上去斬釘截鐵,“他們說得沒錯。你的靈魂比任何人都要丑惡!”

“夠了?!边~爾辛壓抑住怒氣,冷冷地回答。

她告訴奧爾良:“巡視到此結束。帶我回埃里尼迪港。還有,這次走直線。如果再看到一座紀念碑,我保證,我會親自劃開你的防護服,把你剝出來。就地執行?!?

盡管事出偶然,但雷莫拉族其實是邁爾辛創造的。

很久以前,隨著巨船到達銀河系滿是塵礫的邊緣,修復老化船體、保護其將來免受撞擊成了當務之急。無論是船載裝置還是人類制造的裝置都無法從事這項工作。邁爾辛提出了一個建議:把人類船員送到船體外層。其中的危險顯而易見:數十億年無人照管,電磁防護罩和激光陣列已經滿目瘡痍;搶修隊伍無法指望在撞擊發生的時候得到保護,就連預警都少得可憐。邁爾辛創造的是一個所有人共同承擔風險的系統。即使是天才的工程師和最高階的船長也得按照義務規定的時間服役,他們遭到意外身亡的概率并不比其他人低。邁爾辛希望人們能像面對戰爭那樣全力以赴,一次性修補好最深的那些隕石坑,然后工程師就可以將檢修系統自動化,讓人們不必再到船體外層走動。

但人類的本性破壞了她周密的計劃。

低階船員的錯誤會受到扣分的懲罰。這些錯誤可能只是略微違反了著裝規定,或者有時不愿服從命令。違規者可以通過延長在船體外層服役的時間來清除他們檔案里的負分。邁爾辛將這視作一種贖罪的方式,覺得派人去“上面”并沒有什么不妥。但有幾位船長錯誤地把它當成了一種責罰手段。在幾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們驅逐了數千名下屬。那些人有時只是犯下了一些小錯,比如說了兩句臟話,剛好被他們聽見。

有一個女人,一個叫烏娜的怪人,她去船體表層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她不僅接受了她的任務,還非常樂意。她宣稱自己過著純凈的生活,能專注于冥思和工作。她成了一個類似先知的人物,很快就籠絡了一群信徒。那些信眾形成了一個抱著相同的哲學觀點的小團體,拒絕離開船體外層。

一開始,“雷莫拉”這個詞是船長們對這些人的辱罵。沒想到他們居然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而且引以為傲。

雷莫拉族從不離開防護服。從孕育到死亡,一個雷莫拉自成一個世界。精密的再循環系統為他提供水、食物和新鮮的氧氣;防護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強悍的基因不斷受到無盡的輻射流的重創。突變在船體外層十分常見,而且備受珍視。真正的雷莫拉還學會了主導自己的突變,能夠迅速進化出新類型的眼睛、與眾不同的器官,以及各種各樣夢魘般的嘴。

烏娜死得很早,而且死得英勇壯烈。

但這位先知留下了成千上萬的信徒。為了誕生后代,他們廣辟蹊徑,最后人口達到了百萬之多。他們還創造了自己的城市、藝術和興趣愛好。據邁爾辛推測,他們還有自己古怪的夢想。雖然對那些信徒本身不敢恭維,但在某些方面,她不得不佩服他們的文化。然而她一邊看奧爾良駕駛掠行艦,一邊想——不是第一次這樣想:也許這些人已經變得太過固執,不利于這艘船的大業了;而她應該如何運用盡可能少的武力,在引起盡可能小的爭議的情況下馴服他們。

加密消息傳來的時候,這就是邁爾辛正在思考的事情。

這個時候,他們離埃里尼迪港還有一千公里。一定是條測試消息。黑色等級,阿爾法協議?當然只可能是個測試!

但她還是遵守了古老的協議。她不發一言地從奧爾良身邊走開,步行到機艙后部,關上了洗手間的門。她掃描了墻壁、天花板、地板和其他固定裝置,確?,F場連分子大小的“耳朵”也不會有。

邁爾辛通過腦內植入的網絡節點下載了那條簡短的消息,又將信息在腦海里轉化。她的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不會讓任何情緒泄漏出來。但她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卻誠實得多,它們擰在一起,互相較著勁——兩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誰也不可能贏得比賽。

雷莫拉將她送到了港口。

邁爾辛知道這一刻很重要,于是想給奧爾良留下幾句安慰的話。她撒謊說:“我很抱歉?!比缓蟀咽址旁谒疑姆雷o服上,那上面的模擬神經元將她手掌的溫度傳遞到他古怪的皮膚上?!澳阏f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下次在首領議事席上,我會好好提一提我們今天的談話。這是我的承諾?!?

“你說的這些鬼話,你管它叫什么來著?”藍舌頭橡膠嘴說,“承諾?”

可惡的家伙。

但邁爾辛挺直脊背,對他佯作尊重。略點了點頭之后,冷靜地走進了港口正合時宜的混亂之中。

乘客們正在往一輛極高的膠囊車里滾。他們是外星物種,單個體積比大房間還要大。從他們加裝了車輪的自持性防護服可以判斷出,他們屬于低密度物種。她幾乎想在節點中查詢這個物種的情況了。但一轉念后,她垂下了目光,邁著利落的步伐向前走去。在兩個外星生物之間疾行的時候,她看起來心不在焉,幾乎沒有聽到仿佛大量水流通過狹窄管道的聲音。

“是副首領?!彼闹踩敕g機說。

“看啊,瞧瞧!”

“再聰明不過的,就是那一個!”

“強大??!”

“看啊,瞧瞧!”

邁爾辛的私人帽車就在附近等候,但她看也不看就從旁邊走了過去,踏入了將外星人帶來埃里尼迪港的眾多公用車中的一輛。這是一臺巨大的機器,空無一人,正合她意。她設定了目的地,又匿名支付了信用點數。車一啟動,邁爾辛就摘下帽子脫去制服,習慣性地將它們擺放在帶軟墊的長凳上。她禁不住盯著那身制服,審視著自己的倒影,反光面料上的褶皺和凹陷扭曲了她的面容。

“看啊,瞧瞧。”她低語道。

她訪問了親自創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命令賬戶。順從的帽車發現自己有了一系列的新目的地要去,還有一系列奇怪的瑣碎任務要完成。其中一個停留點附近有個小衣櫥,里面都是些毫無特色的衣物。

邁爾辛暫時沒去動那些衣物。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和數千公里的行進過程中,她取到了兩個密封的包裹。第一個包裹里是一小筆匿名信用點數。另一個包裹自動打開后,露出了一個蝎子模樣的機器人,它既沒有制造商的代碼,也沒有任何正式編號。

機器人撲向帽車唯一的乘客。

這輛車關切地問道:“出什么事了嗎,夫人?您需要幫助嗎?”

“不,不?!边~爾辛回答說,同時極力在長凳上保持躺著不動的姿勢。

蝎子的尾巴伸進她的嘴里,狠狠刺了下去,力道之大足以撕裂骨骼。那一刻,她挺直了裸露的身體,陷入了死亡的懷抱。然而很快,她的基因就蘇醒過來,利落地修復著她身上的損傷。骨骼和各種神經連接被修復了。但植入在邁爾辛身體里的多個節點,上百個千年期以來一直是她的一部分的東西,卻被專門為此設計的機器人用鈦制的鉤子猛地扯了出來。

機器人吃掉了那些節點,在等離子爐中將它們消化。

它對副首領精致的制服也做了同樣的事。

最后,等離子爐內外翻了個面。隨著一道紫白混合的光,原本的金屬蝎子變成了一攤正在冷卻的液體,散發著經久不去的臭氣。

只有少量濺出的血液需要清理。處理完這項雜務之后,邁爾辛穿上一襲簡單的、看上去可能屬于任何人類游客的棕色長袍。她從附帶的挎包里掏出了小片的假肉,那些假肉在她冰冷的手指間顫抖著,乞求著改變她外貌的機會。

車子又為它古怪的乘客停了三次。

先停在一個重要的干道車站里,然后停在充滿點頭哈腰的淡黃色樹木、刮著永不停歇的風的山洞中央。最后,它小心而緩慢地駛入了安靜的富人公寓街區,那里居住著整個銀河系最富有的人類和外星人,他們每一個都擁有這艘巨船上至少一立方公里的空間。

至于乘客在哪里下車,車沒有記住,更不在乎。

在那之后,它急忙奔向自己的目的地。但那些坐標從來都不存在,而車輛的人工智能受了過于嚴重的毀壞,意識不到這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它在最長最寬闊的干道上瘋狂疾馳,真空使它達到了極高的速度。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它將整艘船環航了好幾遍。直到一個安全小組用他們的武器將它毀壞,這輛車才停了下來。他們做好一切準備闖了進去,沒想到里面空空如也。

一星期后,吃著早餐,看著過往行人的邁爾辛問自己:為什么是現在,為什么此時此刻她必須消失?首領到底有何打算?

這項計劃極其古老,同時無微不至。在與翡尼克斯族的戰爭之后,首領曾命令她的船長們準備好逃離方案。如果船被侵入,敵人自然希望俘虜船長們,很可能會殺了他們。如果每個船長都準備好了逃脫的手段,而且是沒有其他人——包括首領在內——知道的手段,那么,也許整艘船上最聰慧的血脈終能發動反攻,奪回船只。

首領稱這項計劃為“極端預防措施”。

后來,船上的生活雖然日趨安逸,但出于某些原因,這些應急方案還是保留了下來。

例如用作測試。

首領辦公室會向年輕、缺乏經驗的船長發送加密消息。他們是否忠誠到能夠服從會讓他們陷于困境的命令?以他們對船的了解,是否能夠消失數月甚至數年而不被發現?最重要的是,他們在消失期間,是否仍然以船長的方式行事?

另一個原因是官僚體制的惰性。避難方案一經建立就很難取消。邁爾辛每年都會花上幾分鐘來保證逃跑路線的暢通。她可能比她的大多數下屬更縝密些。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未知。

繼翡尼克斯族之后,沒人試圖入侵這艘巨船。但在環繞銀河系的旅程中,拋棄任何可能救命的工具,都是不正確的。

萬一真有什么事發生了呢?

邁爾辛坐在一個小咖啡廳里,她的偽裝很周全。她注意到有十幾個身穿黑衣的安保人員正在調查當地的客流量。在這片區域,這只是正常公務。她想知道其他船長的情況。除她之外,首領還對多少個船長下達了這道命令?

她有種沖動,想使用秘密工具來統計失蹤人數。但她的探測器可能會被發現、被跟蹤。蒙在鼓里顯然比落入別人張開的大網要劃算得多。那隊安保人員的半數人手正向咖啡廳這邊走來。他們在兩百米開外的時候,邁爾辛突然萌生了疑慮。她撂下沒享用完的香腸蛋糕和冰咖啡,起身的姿勢帶著漫不經心的優雅。隨后,她選擇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向,溜出了他們的視線之外。在這個地區,每條街道都差不多有一百公里長,它們的寬度恰巧是長度的千分之一,高度則是長度的萬分之一。上千條一模一樣的街道嵌在各地的巖石里,以精確的幾何精度排列著。

第一批調查小組做出了最初的猜測,他們認為這些幾何關系大有深意:這艘船的建造者的聰明程度絕不亞于發現它的人,只要畫出房間、街道、燃料罐和火箭噴嘴的精確圖紙,就能揭示出無數的數學線索。也許可以從這些復雜的比例關系中解析出一門真正的語言。一句話,這艘巨船為自己提供了說明,只不過需要足夠的數據和聰慧才能解出這個奇妙而棘手的難題……

邁爾辛一直對這個邏輯持懷疑態度。

聰明頂多算是一項有好處也有壞處的天賦。至于想象力,她相信,更是只會糊弄它的主人,引誘他浪費時間,追逐每一個一廂情愿的可能性。所以她早就預言,無論是人工智能還是人類,或是任何別的有智力的存在,都不可能從這艘巨船的體系結構中找出任何特別重要的東西。無趣又呆板的人總能給出最好的答案,說的就是這種情況。這千條大道,還有巨船內的每處空地,都是由無菌的、冷冰冰的機器依據同樣冷冰冰的計劃鑿出來的。這就可以解釋這種重復的、昆蟲般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為另一個重大現象提供解釋,那就是,沒有任何一次考察發現過生命體留下的哪怕一絲痕跡。

一具外星人的尸體也沒有。

也沒有不明微生物。

甚至連一個曾經是某種生物的蛋白質的分子結也沒有。

想象力認為神秘莫測的地方,在邁爾辛看來卻很容易解釋。很明顯,建造這艘船的目的不是在恒星之間旅行,而是在星系之間穿梭。它的設計者,不管他們是誰,在建造它的每一個階段都使用了無菌機器施工。然后,出于不明原因,建造者們從未登上過他們的造物。

最簡單的猜測是,他們受到了某些自然災害的襲擊,極有可能是那種巨大而可怕的災難。

在宇宙還年輕、密度也更大一些的時候,各星系常常爆炸,使人不得安寧。賽弗特星系[2]、類星體、超新星接二連三地爆發。所有這些都是危險的宇宙青年期癥狀。有充分的證據顯示銀河系也有著相似的歷史。在它青年時期出生的生命都被不分是非的伽馬射線脈沖給滅絕了:一次、兩次,或是上千次。

最乏味、最可信的專家們提出了一種理論——這種理論也是邁爾辛迄今堅信的:過去,在某個平靜又極其遙遠、與世隔絕的地方,曾經出現過一個聰明的種族。這個種族預測到了“風暴”的來臨。于是他們安排了一個應急方案,把能夠自我復制的機器送到某顆類木行星,可能是一顆遠離任何恒星、在塵埃狀的星云里飄流的星球。依照簡單的昆蟲筑巢般的程序,那個世界被改建成了巨艦。燃燒的氫為它提供了速度,多次飛臨天體的彈弓效應又將速度提升了許多。但是,當它從那個種族的家園附近疾馳而過的時候,那里已經無人可救了。巨艦上空空如也的街道等待著已經在賽弗特星系的火焰中喪生的類人生物。在之后的數十億年里,這艘船繼續耐心地等待著,不斷地、盲目地往來于這條跨越星系的航線。它的狀態越來越差,但總算堅持住了。最后,它來到了銀河系。

無人能夠找出它的母星系。

回首這艘船過去的軌跡,人們找不到任何一個看起來能對上號的黯淡的矮星系。

這艘船的年紀也是一個爭議眾多的難題。

官方意見是五十億年。一個巨大的時間跨度,但又大得恰到好處,不需要大幅改寫宇宙早期的歷史。

問題在于,它的原生巖完全可能比五十億年更加古老。在凝固之前,花崗巖和玄武巖被加工過了。能說明問題的放射性元素已經被某些超高效的手段盡數采集,席卷一空。是為了掩蓋它的年齡,還是為了別的、不那么像陰謀論的目的?總之,這些巖石如今又冷又硬,無法提供所需信息。就這樣,這艘船的建造者又為今天的科學家留下了一個難題。

熱心而喜歡幻想的人,灌足了雞尾酒和其他藥劑之后,喜歡說這艘船的年紀更可能是八十、一百或者一百二十億年。而且一百二十億年還不是這一估計的上限。他們享受著那些無法估量的因素所帶來的樂趣,認為這艘遺船來自那些誕生于時間的開端、美麗而遙遠、零星散落在最遠的天邊的藍色小星系。這種幻想無法解答那么早的時候怎么會有類人生物,甚至任何生物的問題。但讓這些人著迷的正是不可理解之事,對他們來說,這一整件事比任何飲料都更加令人沉醉。

但邁爾辛不喜歡沒完沒了的問題,也不喜歡那些荒謬的解答,尤其是當兩者都沒有必要的時候。

依她所見,有一個更簡單的解釋:這艘船如今五十億歲。也許它出生后不久,就在星系與星系之間的某個地方,被一個無形的黑洞或是被某些未在地圖上標注的暗物質團改變了航向。這就解釋了它為什么是個孤兒。

不這么想的,都是想得太多,或者是功夫用錯了地方。

它一直是個孤兒,是艘棄船,然后人類發現了它。

而現在,它就是他們的。是邁爾辛的,至少部分是。

走在那條很長很長的街道上,邁爾辛嗅到了上百個世界的氣息。類人生物和其他形狀的外星人正在欣賞人造的藍天,但其中的大多數其實是在欣賞彼此。她聽見了字句和歌曲,吸入了滿是信息素的烈性麝香。偶爾心血來潮,她還會信步走進隨便一家小商店,像其他沒有別處可去的人一樣四處閑逛。

不,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樣富于想象力。

在大多數情況下,邁爾辛會毫不猶豫地承認這一點。但她總是緊接著就會補充說,她依然有足夠的想象力來沉醉于這艘船的雄偉莊嚴和它的魅力,也有足夠的創造力來協助管理這個獨特而罕見的社會。

懷著當之無愧的驕傲之情,她繼續沿著那條街道行走。

外星商品比人類商品要多得多,即使在人類商店也是如此??缛胍粋€又一個店鋪時,邁爾辛總覺得自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發現始終沒人在意,邁爾辛總算意識到了她現在并不是副首領。沒穿制服,沒有責任,她這個無人認識的身份之中似乎蘊藏著無盡的驚喜。

她從一個蜘蛛形的機器人那里買了一本關于這艘巨船的百科全書。

在一個小雜貨店里,她從一個哈魯薩魯[3]那里買了罪惡之果,它的蛋白質和奇數糖已經經過重組,以適應人類的消化道。

她吃著買來的食物,瀏覽著另一件采購所得。百科全書里有個不足一百太比特的條目是關于邁爾辛自己的。她讀了部分內容,禁不住地微笑,同時暗暗記住了約五十點作者需要更正的地方。

從一個猴子似的小商品店員那里,她買到了一種溫和的藥劑。

再后來,她一邊考慮著是否要這么放縱,一邊以更高的價格把它賣給了一個稱她為“女士”的男性人類。他離開前給她提了點建議:“你看起來很累。找點樂子吧,然后好好睡一覺?!?

他似乎是在暗示愿為她效勞,但她選擇了無視。

隨后,邁爾辛發現了又一個安全小組——人類和哈魯薩魯偽裝的乘客。但是,正在執勤的警官總是那么顯眼,乘客永遠都不會那么警覺。他們沒有看見邁爾辛,因為她溜進了某條很窄很暗、通向平行街道的通道。

穿過隱形的“惡魔之門”,進入另一個氣候較冷的飛船區塊時,她的皮膚感到了一絲刺痛。這里的空氣略稀薄些,有種宜人的山間意味。

一個蜘蛛形機器人正在租賃夢境,以及展開夢境的房間。邁爾辛每樣買了一個,連續睡了十二個小時。她夢見了這艘船最初被發現時的場景。夢中的她在變暗了的街道漫步,四下空曠,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光潔的綠色橄欖石墻。然后,以地質時間的標準,僅僅一瞬間,上面就布滿房間,就變成了欣欣向榮的商店。

這是夢境最初的部分,是邁爾辛租借來的夢境。

然后,邁爾辛自己的記憶開始建造圖像。當初她見過多少個隧道和房間?沒人知道。百科全書的作者不知道,甚至連邁爾辛自己也不清楚。這為她帶來了經久不散的喜悅,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臉上還掛著微笑,一邊啜著冰咖啡,吃著調味多層蛋糕當早餐。

她的密令里包含了一個目的地。還有一個松散的計劃。

到了那里,她的問題想必都將得到解答。但有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悠閑快樂的時光,邁爾辛會懷疑這整件事其實只是首領為了讓她最喜歡的副首領好好休息一陣子而使出的妙招。

一次休假:真是簡單又無趣的解釋。

但卻令人信服。

當然是休假!

邁爾辛站起身來,上千張面孔盡收眼底。她開始尋找昨天那個男子,同時心想:

這是我盡忠職守一千個世紀后的第一個假期。

為什么不呢?

注釋

[1]原文為“Remoras”,意為“鮣魚”。

[2]一種活躍的旋渦星系或者不規則星系,擁有非常亮的星系核。

[3]原文為“Harum-scarum”,意為“魯莽的、莽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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