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髓(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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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船(一)
……這一覺,如死亡般甜蜜……它橫貫時間,漫長得無法估量……然后,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出現了一星亮光。那溫暖的星光慢慢地向我展示著自己,將它的恒星和行星、巨大的彩色氣體旋渦和洶涌呼嘯的星塵展現在我面前。
原來是個棒旋星系。
它有著吸引我注視凝望的美麗與莊嚴。在那莊嚴的包裹之下,有個脆弱的存在,無知而浩瀚。
這個星系的軌道與我的軌道處于同一平面。毫無疑問,我們會相撞。
我凝望的目光一定被更多的目光回應著。我知道這點,正如我早就知道這一天無可避免。然而,第一次看到臺小小的機器向我沖來的時候,我還是非常驚訝。太快了吧!而且我猜得沒錯,那機器能看見我。我親眼看見它把反光的眼睛聚焦在我傷痕累累的老臉上。我看到它點燃了小小的火箭,為了讓運行軌道離我近一些而傾盡全力。隨后它吐出一個微小的裝置,那裝置唯一的職責就是和我的臉相撞。接下來,它毫無疑問會向我發送一連串的數據和新問題。我們以接近一半光速的速度相遇。幸存者只有我。這時候,那臺母機從我身邊掠過,它將眼睛轉了過來,望著我的拖尾面,我只能或多或少地想象它的驚異。
我身體的后部裝配著火箭噴嘴。
這些噴嘴比行星更大、更古老。我的引擎和我們古老的宇宙一樣冰冷而安靜。
喂,我說道。
沒發出任何聲音。
機器兄弟,你好啊。
我的朋友繼續沿著它自己的軌道行進。只過了一小會兒,我又是獨自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寂寞已經滋長到了怎樣的深度。
我開始無視警報,拒絕一切任務,滿心期盼著下一個來訪者。還能有什么大礙呢?一個小小的機器旅伴,轉瞬即逝且功能還非常有限……這樣微不足道的裝置怎么可能給我帶來任何危害……
然而,被送來給我打招呼的不止一個探測器。成群結隊的機器正迎面而來:有一些平靜地扎入我的前導面自殺。另一些飛得夠近的則能感受到我的引力,它們在我身后盤繞,總算在近處把我的巨型引擎看了個大概。它們的形狀和基本設計與第一臺探測器相同,說明它們出自同一制造者。沿著它們的軌跡追溯了空間和時間之后,我發現了一個能夠說明問題的交集。使我們相關聯的是一顆淡黃色的恒星。就是它和它鄰近恒星的光輝[1]催生出了這許多的機器。我慢慢接受了這個難以置信的答案:有一個物種在其他所有物種之前見到了我。很顯然,這個星系不是個簡單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間距的收縮,其他機器從各個地方來到這里。我看見氫冰里包裹著一排排簡單的金屬機器,各樣的電磁噪聲從數十萬顆恒星傳來:輕柔的哧哧聲和嘎嘎聲,精妙的樂音和刺耳的呼嘯。
“你好。”那些聲音喊道,“你是誰,朋友?”
我看起來是誰,便是誰。
“朋友,你于我們有何意義?”
我看起來有何意義,那就是什么意義。我告訴他們——以沉默。無論如何,你所看到的我絕對是我本身。
動物們來了,來自位于我和那顆淡黃色恒星之間的某個地方。
他們的第一艘飛船小而簡陋,極易受損。支撐他們到如今的一定是巨大的勇氣。這些生物不得不離開自己星系的光亮,他們航行著,卻在途中停了下來,轉身往家的方向進發。他們小小的引擎不斷推進,再推進,精確地與我的速度保持一致。然后他們又慢下來,只稍微慢了一點,好讓我超過他們,隨后精明地保持著謹慎的距離,把自己擺弄進了一條利于飛行的軌道。
就在我觀察這邊的時候,上千臺自動化機器突然向我襲來。
它們先是盤旋一陣,然后紛紛降落在我身上。
傷疤和軌跡出賣了我的年紀。
在我身后沒有任何星系。連處于黑暗與混沌之中的半成形星系也沒有一個。彗星是罕見的,恒星是罕見的,就連最普通的塵埃也十分稀少。即使這樣,我的前導面卻坑坑洼洼、布滿裂紋。對好奇的動物們來說,這意味著我來自異常遙遠的地方,而且和他們的母星一樣古老。
至少一樣古老。
“這艘船是冷的。”機器們報告說,“幾乎能肯定處于休眠狀態,也有可能已經死了。”簡而言之,是艘棄船。
我的前導面和拖尾面之間是超大型空港,里面空蕩蕩的,塵封緊鎖。但用力推的話,小一些的艙門和出入口還是能打開的。有幾臺機器在反復請求之后就是這么做的。它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幾乎永遠關閉著的艙門。在那些艙門后面,它們發現了下行通道。干凈而無磨損的樓梯非常適合長腿人型機優雅的步態。
對這些動物來說,這是一次小飛躍。
上一次有腳踏上我的樓梯是什么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但現在來了這些人類,他們兩個一組、十個一隊,謹慎地進入了我的艙體內部。一開始,他們穿著笨重的衣服,端著武器,用輕柔的無線電聲說著復雜的代碼。然而他們越往深處走,周圍沉積空氣的密度就越大。檢測顯示有可供呼吸的氧氣,許多生命支持系統仍在正常運轉。這說服了我的客人摘下頭盔。他們先是嗅了嗅,接著更深地呼吸,然后以人類的方式露出了微笑。
有個聲音打破沉寂,“你好。”但他聽到的回答只是自己緊張的回聲。
在我全副武裝的船殼之下,是冰冷而廣袤的石海。石海上縱橫交錯的是寬廣的通道、死角,以及過于龐大,以至于無法用一眼乃至一生望盡的房間。這黑暗徹底而漫無邊際。但是,每面墻壁、每塊天花板上都有燈和全息投影儀,這些機械裝置顯然既簡單,又容易觸發。更別說這里還有大量的局部反應裝置等待著從休眠模式喚醒,進入供能模式。
先是一些小地方,然后是更大的地方,我逐漸被喚醒了。
但是,我仍然發不出聲音。
我是否擁有說話的能力?
或許沒有吧,我意識到。也許我所記得的“我的聲音”其實屬于別人。但那又是誰的聲音呢?這樣一個基本而必要的認知怎么可能被任何跨度的時間奪走?
現在,大多數人類已經登陸。
帶著關心和喜愛之情,我把他們數了一遍。十二的四次方,再加上幾個。與我的廣闊相比,這是一個很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數目。
但之后來了更多的船——從其他恒星系、其他人類世界駛來的艦隊。這些新的飛船有著更強大、更高效的引擎。然后我意識到,縱然這是些動物,他們也可以適應得很快。這毫無疑問是件好事。
但為什么好呢?
我動用了剛剛獲得的所有能量,試著向一無所知的伙伴們大聲呼喊,求他們聽我說話。但我卻發不出聲音。
除了輕柔的風聲、花崗巖壁內各種能量發出的噼啪聲和沒等人腳踏上去就嘩嘩作響的枯燥的碎石聲,我什么聲音也發不出。
人類的數量又增加了十二倍。
那之后的一小段時間里,人數沒有任何變化。
探險者已經到齊。他們簡明而高效地為每一條隧道和裂縫繪制了地圖,定下了準確的名稱。每一個大房間和空曠的艙室都獲得了特定的名字。由水和氨、甲烷和硅組成的浩瀚汪洋,在我腹內不同深度的地方漸次被發現。通過一排排的機械裝置能夠控制它們的化學組成,使它們能與各種各樣的生命形式和諧共處。自然,作為試驗,人類調節了其中一個海域的水,按照他們的喜好調整了鹽和酸性,又讓海水表層溫暖、下層寒冷。為了持久地住下去,他們還在旁邊建了一座小城市,俯瞰著遍布黑色石子的海岸。
人類在我身體里的任何發現,對我來說都是新的發現。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自己的廣闊,或者說我自身壯麗的、歷經滄桑的美。
我想感謝我的客人,卻不能夠。正如我無法讓他們聽見我的哀鳴。但我逐漸習慣了失語。事出必有因,不管我多么廣闊和壯麗,與創造我的智者相比都不值一提……我不過是區區一臺機器,憑什么質疑他們無邊的智慧?
在水分充足的海洋下面,是更浩瀚的、液態氫的汪洋。
毫無疑問,這是為我正在休眠的引擎準備的燃料。
人類學會了如何修復我的泵和巨型反應器。他們成功啟動了大引擎中的一個。一次試驗性的高速等離子體噴發的結果表明:溫度比預期的更高,效力也更大。
那時候,我們正疾速深入他們的星系之中。
所謂銀河系[2],是以母親的分泌物來命名的。
我開始嘗到它的塵埃。它微弱的熱量溫暖了我衰老的皮膚。在我下方有兩千五百億顆恒星,還有百萬億個世界、生命和其他種種。我從虛無之中掉進了宇宙文化的中心。數萬個種族看見我來了,很自然地,有一些遣來了自己的小船。這些小船保持著彬彬有禮的距離,圍繞我旋轉,用各種聲音請求允許他們登陸,或是毫不客氣地要求獲得對我的所有權。
人類對他們都表示了拒絕。一開始是禮貌的,到后來就不那么禮貌了。
我聽見他們冰冷而做作地說著星際法、廢棄船只法律。接著就是一陣精心策劃的蓄意沉默。
一個闖入者決定采取行動。它毫無預兆地發起了攻擊,將人類的飛船化為光和粉碎的殘骸。
因為毫無作戰準備,大多數種族倉皇撤退。只有最兇猛的幾個物種留了下來。他們火力全開,轟向我的裝甲外殼。但我既然能坦然承受達到部分光速的巨型彗星的撞擊,他們的氚彈和X射線激光器無法傷我分毫。絲毫也傷不到。人類安全地待在我的身體里,繼續著日常生活。他們無視外面的狂轟濫炸,修理并重新校準著我古老的內臟。他們的敵人則為了對付我龐大的身軀而耗盡力氣。
一艘接一艘飛船放棄了戰斗,啟程回家。
最后一個種族急于占據領地,試圖強行著陸。他們的隊長俯沖至我的前導面,在隕石坑里鉆進鉆出,向最近的入口疾馳而去。這行為勇敢無畏卻又莽撞無知。我深邃的掩體里隱藏著一整套由護盾發生器、激光器和反物質加農炮組成的系統。在過去的歲月里,它們曾經保護我免受彗星和其他危險的傷害。像對待我的其他系統一樣,人類發現了這些裝置,并做了維修。懲罰與寬容兼而有之。他們用激光器摧毀了進攻者的引擎和武器,隨后囚禁了幸存者。
接下來,他們用咆哮的聲音,向銀河系大聲喊話。
“這艘船是我們的!”他們喊道。
“我們的!”
“現在,還有將來!這艘船永遠屬于我們!”
坐落在一塊巨大的黑色磐石頂部的,是一些黑色的木椅。坐在這些椅子上享受模擬陽光的,是首領船長和她的親信。他們每一個人都穿著自己最奢華的反光制服。
“既然我們已經贏了,”首領開口道,“那么,我們贏到了什么?”
沒有人說話。
“我們得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飛船。”她接著說,手勢指點的,是藍色的天花板、溫暖的海浪和更溫暖的玄武巖。“政府和企業資助了我們在這里的任務。他們期望自己的巨額投資有所回報,這并不過分。”
眾人點頭,繼續等著后話。他們了解首領,懂得保留自己的意見,至少要等到她看著他們、說出他們名字的時候再出聲。
“這船的航速極快。”她說,“即使我們旋轉一百八十度,發動引擎直到耗盡燃料,還是會快到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停靠。二十個地球質量的東西,可不是晃一晃就能停下來的。有人能想出讓船停下的辦法嗎?”
眾人緘默。
她選擇了一張嚴肅、冷靜而專業的面孔。“邁爾辛?”
她的助手答道:“是,長官。”
“想法呢?有沒有?”
“我們無法讓自己停下來,長官。但我們可以用發動機來調整航向。”邁爾辛是個身材高大、永遠從容不迫的女人。她瞥了一眼放在腿上的通信板,然后抬起胡桃木色的眼睛,對上首領不耐煩的目光。“我們的前方有一顆白矮星。從現在開始點火三天,我們就能在相對近的距離超過它。這樣我們就不會橫穿過這個星系,而是借助白矮星的引力轉向。船將經過人類的空間,然后繼續向星系的中心航行。”
“但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首領問。
“爭取更多時間來研究飛船,長官。”
有幾個和她同級的船長冒險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但出于某種原因,首領并未做出決定。隨著木頭尖銳的吱吱聲,她站了起來。她居高臨下,連她個子最高的部下也只能仰視。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什么也沒做。她任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她,然后轉過身來,目光越過開闊的水域,研究著拍散在玄武巖上的波浪。她迅捷的思維正試圖從所有的可能性里提煉出最佳的抉擇。
這時候,海浪中出現了一頭鯨魚。
這是一頭訂制的小須鯨,地球化的世界里很常見的物種。一個孩子騎坐在它寬闊漆黑的背脊的鞍座上。根據體形和被風吹散的咯咯笑聲可以判斷出來,是個女孩。
“那是誰的孩子?”首領輕聲問道。
戰爭結束后,船長們、船員們都偶爾有孩子出生,讓他們在這艘船上植根更深。
邁爾辛站起來,朝著明亮的水面瞇縫著眼睛,最后說道:“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誰。但這女孩就住在附近。我肯定見過她。”
“帶她過來。”
船長之所以是船長,就是因為他們能夠完成任何瑣事,而且通常只需花費極少的工夫。但事實證明女孩和她的鯨魚很難抓。她全然不顧耳機里傳來的命令,一看見掠行艦逼近,就咯咯笑著讓自己的朋友下潛,人和鯨魚都使用水解制氧鰓呼吸。整整一小時里,人們始終沒能逮到她。
終于,家長被找了出來,又被說服去哄他女兒到水面上來。她一浮上來就被捉住,套上一件尺寸過大的袍子。在被領到巨石頂之前,她黑色的長發也被吹干綁好了。
首領起身,將自己那把極大的椅子讓給俘虜,自己坐到玄武巖的一塊凸起上。她的反光制服在午后的光線中熠熠閃耀,她聲音中的友善成分幾乎能趕上其中的堅定。
“親愛的,”她問,“你為什么要騎那頭鯨魚?”
“因為好玩。”那孩子應聲回答。
“但游泳也好玩啊。”首領道,“你會游泳的,對吧?”
“比您擅長,長官。大概。”
首領哈哈大笑的時候,其他人也笑了。只有邁爾辛冷眼旁觀,對這場盤問越來越不耐煩。
“和游泳比起來你更愿意騎行,”首領說,“我說得對嗎?”
“看情況吧。”
“和你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你覺得安全嗎?”
“安全”——這個詞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首領重復了它整整三次,然后是第四次。接著,她又看著那女孩,微笑著對她說:“好吧。謝謝你。下去再玩會兒吧,親愛的。”
“是,長官。”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浣生[3]。”
“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謝謝你,浣生。”
“為什么謝我?”
“當然是謝謝你的幫助。”首領滿意地說,“你幫了個大忙。”
所有人都糊涂了。在船長們的注視下,女孩小心而緩慢地走開了。孩子們知道被人盯著的時候就是這么走路的。沒等浣生走遠,邁爾辛脫口而出:“這是什么意思啊,長官?”
“你們應該清楚。星際旅行從來都不安全。”明朗的笑容在首領金色的臉上蔓延開來,“我們自己制造的飛船,哪怕是最大、最結實的,也會被跟我拳頭差不多大小的一塊東西摧毀。”
千真萬確。一向如此。
“但在這艘了不起的船里,乘客是絕對安全的。它既有厚達數百公里的優質超纖維保護層,又有激光和防護罩,還有一支全宇宙最優秀的船長隊伍為它服務。”首領停頓了片刻,享受著這戲劇性的時刻,隨后她蓋過海浪的隆隆聲,宣布道:“我們這艘絕世巨船將接受旅程預訂——一段環繞星系的旅程,一次絕無僅有的旅行。任何富有的顧客都將受到我們的歡迎。不論是人類、外星生物,還是機器!”
突然間狂風大作。首領的空椅子被掀翻在一旁。
十幾位船長爭先恐后搶奪扶正椅子的殊榮,但邁爾辛知道最該做的是什么。她走到首領身旁,垂首微笑著說:“真是個完美而絕妙的好主意……長官……”
——
浣生是位舉足輕重的船長。
高高的個子正合潮流,強壯的身軀永不顯老,清秀的容貌襯托著巧克力色的睿智雙眸。她那黑曜石般的長發挽成了一個樸素的圓發髻,其中幾道白色恰好顯示她的權威。她流露著一種從容和鎮定,只需小小的一個眼神或是溫和的一句話,就能把信心傳遞給應該感到自信的人。在她身上,船長的反光制服倍顯威嚴和端莊。她同時還有一種難得的天分,讓人既不會對她的地位感到嫉妒,也不會在她面前覺得惶恐。更難得的是浣生的才華。她熟知外星物種的天性和習俗,擅長接人待物,所以首領堅持由她來迎接最古怪的乘客。她負責向尊貴的客人介紹這艘船,并解釋在船上需要注意的事項。
像往常一樣,她的一天在貝塔港的底部開始。
浣生調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望著長達一公里的重載車從氣閘室降下。卸掉了火箭噴口、龐大的油箱和寬大的裝甲清障器的重載車,看起來活像一根巨大的針,它的超纖維外殼在港口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發亮。技術嫻熟的助手正和他們的人工智能一起,用發絲般粗細的纜繩和帶吸盤的觸手控制重載車的下降,讓它像帽車[4]下降一樣平穩。
但這樣做是錯的。浣生通過植入式節點接通助手的主管:“讓它直接掉下來。”她說,“馬上。”
一張白得像冰塊一樣的人類面孔皺起了眉頭。
“但是長官……”
“馬上,”她語氣堅決,“讓它自己掉下來。”
船長的話遠比任何一名助手的擔心來得有分量。況且他們都知道,這輛重載車的外殼能夠承受比這更大的傷害。
伴隨著一陣輕柔的噼啪聲,帶吸盤的觸手被收走了。
有那么一瞬間,這根巨針似乎并未受到影響。但隨后它就被船的重力——比地球的標準重力大得多——攫住,猛地拽進為它預留的圓錐形泊位里。撞擊聲非常刺耳,只是被超纖維地板和反噪音裝置減弱了。浣生的腳趾和膝蓋都感受到了沖力。想象著旅客們驚訝萬分的樣子,她的臉上好一會兒都掛著微笑。
“我得去填寫一份事故報告。”白臉咬牙切齒地說。
“那是自然,”她回答說,“你能歸咎于我的所有罪責,我都會承擔起來。你看這樣如何?”
“謝謝您……船長……”
“不。是我要謝謝你。”
浣生信步向那輛重載車的泊位走去。她逐漸收斂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工作所需的冷峻。
旅客們正在下車。
他們的名稱是浮朗德人[5]。
一眼望去,那些浮朗德人就像一張張被幾十條極短卻健壯的腿馱著的厚羊毛毯。他們來自一顆超級類地行星,那里的重力是這個港口的五倍。和來自這一類星球的許多種族一樣,他們需要比這里更厚更濃的空氣。他們在植入式壓氣機的幫助下急促地呼吸著。一雙雙碩大怪異、與人類相似的眼睛被固定在他們長長的身體的一端。他們仰望著浣生。不過他們仰著的到底是什么?因為沒有更精確的術語,姑且說他們仰著頭吧。
“歡迎你們。”浣生說。
她的翻譯機發出一陣轆轆聲。
“我鄙視你們每一個人。”根據地外心理學家的建議,她彎下腰來,和這些新來者保持目光接觸,“你們在這里沒有地位。沒有。我只需要說一句話,就能把你們用最恐怖的方式碾成碎片。”
人類的禮貌在那個外星社會里是不存在的。
浮朗德人——他們真正的學名是一串詩意的嘀嗒聲——將以禮相待等同于親密舉動。而親密的舉動只能存在于家庭成員之間,必須是血親或者姻親。地外心理學家堅信,如果浣生不對浮朗德人進行恐嚇,他們就會覺得不自在。那種感覺差不多就像人類遇見一個陌生人走過來,用愛人才用的昵稱叫你,然后獻上一記熱烈的濕吻。
“這是我的船。”她對聽眾們喝道。
在她的吼聲的籠罩范圍之內,數百名外星人的小耳朵高高地豎了起來,接收著她的話語和翻譯機里發出的雷鳴般的隆隆聲響。
“你們已經為我的耐心還有這個泊位買過單了。”浣生說,“你們用于支付的新技術,我們已經收到并且掌握了,而且正在改進。”
長長的胡須互相輕撫,外星人正在用觸覺交流。
她注視著其中一雙眼睛。那雙鈷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規則很簡單,小怪物們。”所有的胡須突然不動了。
聽眾們屏息凝神。
“我的船,就叫作船。”她解釋道,“它不需要別的名字。它的確引人注目,也非常龐大,但絕非沒有邊際,更不是荒無人煙。幾千個物種與你們分享著它的錯綜復雜。如果你們不給予其他乘客絕對的尊重,就會被拋棄、被驅逐、被扔下船去,然后被遺忘。”
聽眾們恢復了呼吸,只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她這出戲是不是做得太足了?
浣生沒有收斂,而是繼續施壓,“空艙已經準備好了。你們求我們做的密封和增壓也已經完成。空間很大,你們那些丑陋的食物也應有盡有。在這個新家里,你們大可隨心所欲——除非你們想生兒育女,那是需要從我這里獲得許可的。費用也需要另行支付。孩子也是乘客,他們的地位我們到時候再談。只要找到理由,我會親自把他們扔下船去。都聽明白了嗎?”
她的翻譯機問完這個問題以后,用輕柔而分不出性別的聲音,提供了一組從外星人的回答中選取的樣本。
“是的,船長閣下。”
“當然,閣下。”
“您嚇著我了,閣下!”
“這演出什么時候結束啊,媽媽?我餓了!”
一陣大笑已經到了嗓子眼,被浣生憋了回去。待呼吸緩和下來,浣生承認道:“扔人下船在我這里還沒有先例!”
驅逐的事都是其他船長做的。方式自然都比較人道。重載車或是別的飛船會把不安分守己的物種送回老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送他們去那些無名星球,在那里他們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活下來。
“但你們別搞錯了!”她吼道,“我愛這艘船。我在這里出生,也會在這里死亡。在中間這段漫長的時間里,為了保護它古老而尊貴的殿堂與磚石,防止任何東西或任何人對它做出哪怕一丁點不尊重的事,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明白我說的話了嗎?你們這群矮小的蠢貨。”
“是的,閣下。”
“是的,女神!”
“她講完了嗎?我餓得連舌頭都沒知覺了!”
“就快說完了。”她告訴這些外星人。然后她抬高音量,“我會盯著你們。由此刻起,我將如幻夜一般籠罩你們。”
這話帶來了一陣靜穆。
幻夜是浮朗德人的一位尊神,這名字被翻譯成了一陣短促而粗糲的尖叫,連浣生聽了都覺得脊背有些發涼。
帶著一貫的傲氣,她轉身大步離開了。
這就是典型的船長。銀河系的主宰者之一。
而現在,她還是傳說中的怪物,等著竊走那些膽敢入睡的靈魂。
很久以前,浣生就到了逝者不可追的年紀——她的過去太過龐大、太過漫長,即使最清晰的記憶,細節也變得模糊不清。幾個世紀就這樣憑空消失,連珍貴的童年都已散佚,除了一系列支離破碎的回憶和那些鉆石般堅硬的、任多少時間流逝——哪怕一千萬年——也不會沖淡的時刻,什么也沒留下。
浣生遇見的第一種外星生物被稱作翡尼克斯人[6]。
那時船還在銀河系外圍航行。那時的浣生與其說是成年人,不如說像個孩子。作為第一批登船的工程師,她的父母參與了翡尼克斯人棲息地的建造。建造團隊人數眾多,但都不大高興。
因為那些外星人不受歡迎。畢竟他們曾經試圖占領這艘船。雖然他們的進攻徒勞無獲,但人們還是沒法原諒他們。浣生的父親平時是個非常寬容的人,但也公開表示接納翡尼克斯人的工作根本就是浪費,說得重些,甚至是犯罪。“就該給這些混蛋挖口墳,把他們扔進去,最多再給點水和勉強能糊口的食物,然后把他們徹底忘記。這就是我的意見。”
浣生已經記不清母親對這件事的看法了,她也記不清自己第一次造訪那座監獄的原因是什么。是去找自己的父母?還是建造監獄的工程結束以后才去的,和其他同齡的年輕人一樣,出于純粹的好奇?
不管原因是什么,時至今日她所記得的,是那場葬禮。
在那之前,浣生從未見過死亡。在她當時短暫而幸福的生命中,船上沒有一人死亡。衰老和疾病早被征服,現代人的身體可以承受極重的創傷。如果一個人既謹慎又清醒,那他就不會死。直到永遠。
但翡尼克斯人篤信一整套不同的理念。他們的母星小而炎熱。他們的腮擴張成了三片巨大的、充滿黑血的肺葉;他們的新陳代謝快速而激烈。在他們的母星,大多數長著翅膀的種族都能飛或者滑翔。翡尼克斯人是與人一般大小的游隼的生態等值種[7]。他們是經驗老到的獵人,決絕的斗士,他們擁有比任何人類文明更加悠久的歷史。然而,盡管掌握著許多先進技術,他們并不贊成大部分物種已經習以為常的永生。
他們的名字,是用人類的嘴無法唱出的音符。
“翡尼克斯”這個詞出自某些古老的地球神話。又或者是火星神話?無論來源如何,這個名字只勉強算恰當。畢竟他們不是鳥類,而且他們也從未活到五百歲[8]。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來說,三十個標準時間單位已經太長了。身體的病弱和衰老會讓年老的翡尼克斯人喪失飛行與歌唱的能力,甚至最基本的尊嚴。
一旦死亡,他們的遺體便會和儀式用的巢一同火化。沒有振奮人心的復活,蒼白而冰冷的骨灰會被家人和朋友帶到高空,然后釋放,用風和翅膀的扇動將如煙的殘余撒播到他們那座遼闊的船上牢房的各個角落。
船上的家園僅靠慈善事業是無法建立起來的。首領一貫高瞻遠矚,她認為如果要用這艘船吸引外星旅客,她的船員就需要知道如何調整和改變船的環境控制系統,將原始的艙室變成宜居的住所,讓任何一種生物都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這就是她下令讓工程師們做這個嘗試的原因。漫長的時間以后,浣生終于理解了首領,明白了那個女人為什么會對她父親那樣的人那么不耐煩——那些屬下雖有才華,卻只會抱怨自己的工作,不明白這種行為將會帶來的長期效益。
翡尼克斯人在這艘船上的棲息地曾經是個磁瓶,也可能是個反物質密封艙。它原本的作用,人們始終沒能查證出來。
直徑五公里,深度超過二十公里,這片監獄的主要成分是密集的暖空氣流,穿插其間的是厚厚的云層和一團團飄浮的植物。翡尼克斯飛船上的各種生物群體已經由人工培育,適應了新環境。原本的艙體缺乏光照,工程師們從頭設計并制作了仿真天空燈,把光照調整到了適當的頻率。由于沒有足夠的空間來產生急流或者臺風,他們利用了一排隱藏的通風口和其他工程學上的把戲來攪動空氣。為了隱藏高大的筒狀墻壁,每一處墻面都被視覺幻象覆蓋,看起來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云朵。這種視覺幻象對人類來說足夠逼真,但對飛到近處的翡尼克斯人來說就不是這樣了。
建造這所監獄原本是為了關押敗軍和邪惡勢力——這兩種類型的囚犯很快就老死了。
浣生親眼見證了其中一名翡尼克斯老戰士的葬禮。她記得自己站在圍繞寬闊的弧形墻壁修建的平臺上,和上千個人類一起,雙手緊緊抓住欄桿,看著帶翅膀的身影飛到他們所在的高度,然后繼續向上飛升。這些翡尼克斯人以了不起的精確度飛行著,他們唱著歌,聲音響亮得蓋過了不停呼嘯的風聲。
骨灰飄落的時候,死者的親友已經升得太高,看不見了。
毫無疑問,這是有意的。
年輕的浣生被那場葬禮震撼了。“既然那些壞人都死了,”第二天她在家里說,“或許明年我們可以把剩下那些人釋放了。”
她的父親卻不這么認為。
“如果你沒有注意到的話,那我告訴你吧,翡尼克斯人并不是人類。”他警告心軟的女兒,“他們有句格言是這樣的,‘先繼承方向,而后繼承羽翼’。親愛的,這意味著他們的兒輩和孫輩屠殺我們的決心和他們的祖先一模一樣。”
“如果那決心沒有變得更堅定的話。”母親補充道,語氣出乎意料的陰沉。
“這種生物是會記仇的。”父親繼續說道,“相信我,他們的仇恨只會不斷加深和滋長。”
“不像人類。”他們才思敏捷的女兒說。
沒人理會她的諷刺,或許他們根本沒聽出來。
即使他們就那個話題做了更多的探討,如今也被遺忘了。由生物陶瓷、超導蛋白質、量子微管和形態古老的脂肪組成的現代大腦極其致密,極其耐用。但和所有理智的大腦一樣,它必須簡化它所獲得的任何信息。按照本能和習慣加以整理、精簡。
集中精神的話,浣生能回憶起幾十次與父母的爭吵。她有足夠多的關于他們的政治觀點和性格的記憶,能夠在腦中重現那些小口角和駭人的大爆發——那樣的情感爆發能讓最優秀的工程師坐在黑暗中,捫心自問為何成了那樣糟糕的父母。
而對浣生和她最親密的朋友們來說,翡尼克斯一族成了他們的一項事業,一個焦點。
一場不太正規的小型政治運動就這樣誕生了。這次運動最勇敢的中堅分子公開抗議那座監獄的存在,浣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的行動最終發展成了一場通往首領駐地的示威游行。數百人高喊著自由與尊嚴的口號。他們舉著全息標語,標語上,失去翅膀的翡尼克斯人被黑色的鐵鏈牢牢地束縛著。那是一次勇敢的、倍受矚目的事件,最終也取得了小小的勝利:由小代表們組成的代表團獲準自由參觀監獄,親眼觀察獄內條件,并在船長們的監視下和可憐的外星俘虜交談。
就是在那里,浣生見到了她的第一位外星人。
翡尼克斯一族的男性都非常美麗,而他尤為出挑。那種被視為羽毛的東西呈明亮的金色,周圍綴著的流蘇邊則是最深的黑色,優雅的臉上似乎除了眼睛就是喙。眼睛是蔥翠的孔雀綠,光亮如打磨后的寶石。喙是生動的翠玉色,堅硬而鋒利。他唱歌時張著喙,唱完后依然張著。他總是在吞咽大量空氣,否則就無法生存。
他胸口的儀器翻譯了他那美妙的歌曲。
“你好。”他對浣生說。之后,他稱她為“人類產卵者”。
代表團里有好幾個年輕的人類,浣生是他們的領袖。她根據幾周前商定好的話題清單跟他對話,并代表其他人發言。
“我們想幫助你們。”浣生說。
只用了片刻,她的翻譯機便把那些話唱了回去。
“我們希望你們可以自由行動,在船上任何你們愿意待的地方生活。”她告訴他們,“在這個目標實現之前,我們想讓你們在這里的生活盡可能地舒適。”
翡尼克斯人唱出了他的回復。
“去他媽的舒適。”他的盒子說。
一陣深深的不安傳遍了整個人類代表團。
“你叫什么名字,人類產卵者?”
“浣生。”
沒有翻譯,這意味著那是一個無法發出的音節。因此,年輕的翡尼克斯人吞了一口空氣,然后唱出了一個被譯為“雪羽”的音符。
她喜歡這個名字,也這樣說了。接著,她認為也應該詢問對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氣概·之·典范。”他答道。
浣生笑了,但只一會兒就收住了。她謹慎地柔聲說道:“男子漢。我能叫你男子漢嗎?”
“是的,雪羽。你可以。”玉喙周圍的羽毛抬了起來,那是翡尼克斯人的微笑。他將長長的手臂伸到浣生的肩頭,用強壯卻不大的手無比輕柔地撫摸著她巨大的翅膀的邊緣。
代表團的每個人都穿著捆綁式羽翼。
他們的翅膀由拇指大小的反應器供能,穿用者通過肌肉、精密傳感器和嵌入式反射器來操縱。接下來的十天(按人類時間計算)里,他們將作為觀察員和代表,同翡尼克斯人一起生活。整個設施都處于監控范圍之內,所以不存在任何明顯的危險。不論中間隔著多厚的云層,也不論雷聲有多響亮,孩子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監視著,并記錄下來,包括他們對身材高大、極其多疑的聽眾所說的每一句善意的話。
或許那就是雪羽把男子漢當作戀人的原因。
這個舉動是公開的挑釁。她只希望這個消息能傳到她父母耳中。
但如果拋開其中憤世嫉俗的成分,也許它的確是某種類似愛情的東西,至少可以算欲望吧。也許激起這種沖動的是外星人本身,還有那絢麗的、夢幻般奇異的風景,以及有力的翅膀和風掃過裸露的皮膚所帶來的純粹感官的愉悅。
或許那根本不是愛情,僅僅是好奇心作祟。
或許撇開好奇心,它還可以被視為由勇氣、理想主義,以及最簡單、最頑劣的天真所引起的,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行為。
不管是什么原因,總之,她引誘了男子漢。
在空中叢林的頂端,頎長的后背倚著某種植物溫暖而光滑的氣囊表皮,雪羽引誘著那位外星人。甚至可以說是在向他求愛。他很快做完,又迅速地重新開始,毫無倦意;他那熔爐般熾熱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優雅懸停在她身上。然而,他們的身體結構并不吻合。最終求饒的是她:“夠了。停下來吧。讓我休息,好嗎?”
她的身體受損了,而且損傷得不輕。
她的戀人好奇卻無動于衷地看著血從她癱軟的腿間流出,起初呈深紅色,但在超含氧空氣里迅速變成了黑色。而后血液凝固,裂開的皮肉開始愈合。沒有疤痕,痛楚也極少。古時足以致命的傷口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消失了,像從未有過一樣。
男子漢以翡尼克斯人的方式咧嘴一笑,什么也沒說。
但雪羽想讓他說點什么。“你多大年紀?”她突然問。因為沒有得到回答,她又問了一遍。這一次大聲一些:“多少歲?”
他回答了,用的是翡尼克斯人的歷法。
男子漢的年紀是二十個標準時間單位還要多出一點,相當于中年。準確地說,是中年晚期。
她皺起了眉頭,然后對她的戀人說:“我可以幫你。”
他唱了一段答復,他的翻譯機問道:“用什么方式?什么幫助?”
“醫學上的幫助。我可以讓更好的基因取代你的DNA。給你換上更耐用的類脂膜。諸如此類。”聽見自己說出這些話,她比他還要驚訝,“這些技術很復雜,但已經證明了是有效的。我有一些朋友的父母是醫生。如果有機會改造你的身體,他們會很樂意的。”
回復是粗糲的叫聲,意思很明顯。
她聽懂了那個充滿蔑視的聲音。遠在翻譯機用冰冷而令人傷心的語調說出“不”之前。
他吼道:“永遠別想!”那些可愛的金色羽毛全都豎了起來,讓他的臉和身軀顯得更大了。“我不相信你們的戲法。”
“不是戲法,”她辯駁道,“大多數物種都在使用那些技術。”
“大多數物種都懦弱。”他立刻回答說。
她知道這個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但同情、憐憫與叛逆交織在一起,讓她警告她的戀人:“你們的處境短期內不會有什么變化。除非你能延長自己的壽命,不然除了這小小的監獄,你哪里都去不了。”
沉默。
“你將永遠不會在別的天地飛翔,回母星就更別想了。”
只聽見一陣悅耳的哀鳴,羽毛隨著翡尼克斯人式的聳肩打了一個旋。
“對于真正的靈魂來說,一個家已然足夠。”翻譯機說,“即便那個家只是一個小小的牢籠。”
又是一陣哀鳴。
“只有弱者和沒有靈魂的人需要千年萬年地活下去。”
雪羽沒有火冒三丈,也沒有抗議。她的聲音沉穩而凝重,“按照這個邏輯來說,我就是弱者了。”
“而且沒有靈魂,”他同意道,“注定會毀滅。”
“你可以試著拯救我,不是嗎?”
外星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如果當時他臉上真的有表情的話。他把喙湊近了一些。女孩聞到了拂過的風中裹挾的味道。在那可怕的瞬間,浣生第一次對那濃烈的肉食生物的氣味感到了惡心。
“我是不是不值得拯救?”她逼問道。
綠色的眼睛闔上了,那就是他的答案。
她搖了搖頭,用人類的方式。然后她坐起來,抖了抖翅膀,聲音沙啞,痛徹心扉,“難道你不愛我嗎?”
他發出一陣氣勢磅礴的吼嘯。
那只固定在他肌肉發達的胸膛上的盒子有效地把那些澎湃的氣勢和情感削減成了簡單的話語。
“偉大的虛無集合種種因素,就此創造了我。”他告訴她,“他計劃好了讓我活過每一天,如同他對我們每個人都有計劃那樣。的確,我是一個自私、吵鬧、傲慢又男子氣的男人。但是,如果我多活了兩天,我就是在偷竊別人的生命。有的人本來要出生,卻因此沒了機會。如果我多活上三天,我就偷了兩條生命。而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愿……活上一百萬天……多少個國家的人會因此而舉國無法出生?”
那場“演說”還有更多的內容,但她都沒有聽到。
她不再是雪羽;她變回了原本那個年輕的人類。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用尖厲的笑聲打斷了翻譯機喋喋不休的蠢話。無盡的鄙夷讓她失去了控制,她對那位“男子氣概·之·典范”大聲喊道:“你知道你是什么嗎?你就是只愚蠢又自戀的火雞!”
他的盒子頓住了,努力搜尋著正確的翻譯。
沒等它開口,浣生頭也不回地從氣囊上跳了下去,展開機械翅膀疾速俯沖,在胸口險些撞上藍黑色的“森林”之前,上升氣流截住了她,將她托上瞭望臺。
待雙腳再次落地,浣生解開了幾乎全新的翅膀,將它們猛地拋出欄桿外。然后,她一言不發地回了家。那天,或者在那之后幾個月的某個時候,她走到父母身邊,問道:如果她申請去船長學院,他們會怎么想。
“那可太好了。”父親柔聲說道。
“你想怎樣都可以。”母親說,嘴角釋然的微笑表明了她的態度。
沒人再提到翡尼克斯一族的事情。父母知道些什么,浣生無從了解。但她被學院錄取之后,在幾杯慶功酒的作用下,父親給了她一個八爪魚式的擁抱,然后借著酒力,他告訴她:“要飛行有很多不同的方式,親愛的。”
“各種各樣不同意義的翅膀。”
“而我認為……我知道……你選擇了最好的一種!”
浣生一直住在著名的船長住宅區,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漫長的時光里她的家里絲毫沒有變樣。家具、藝術品、培育植物和家養動物一直在變。她還有好幾公頃氣候受控的地球引力區可以任意擺弄,還可以充分調用船上的資源,她得十分小心,不要任性地做出太多的改變,不然她永遠也不會有足夠的時間去欣賞她每一次改造的成就。
在從貝塔港回家的路上,浣生寫好了她的每日報告,然后她研究了下一批計劃登船的乘客:機器人種族,超低溫且極微小,渴望在體積比大多數抽屜都小的空間里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無聊的時候,浣生總是想著怎么換個新花樣,把家里的房間和花園重新裝飾一番。
她心想著馬上著手開工。
就在一年或十年以內。
帽車將她送到了私宅門口。她抬腿走出車門,知道今天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上千個世紀的實踐讓她成了外星人心理學專家。像所有的好船長一樣,浣生允許自己感到驕傲。她深知船上幾乎沒人能比她更勝任這份工作。
但說到是否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她并非刻意去想她早已過世的戀人,或者翡尼克斯族,或者那個促使她成為一名船長的決定性的日子。但現在的這個她,就是在那時候誕生的。年輕的浣生不再對任何外星物種抱有真摯的感情,對“男子漢”更是如此。翡尼克斯族當時在暗中計劃的事情,她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發生得完全出乎意料,僅僅憑借運氣和人望,浣生才得以免受那一整件險惡勾當的牽連。
除了浣生,還有幾個年輕人在翡尼克斯族里找了戀人。或者說翡尼克斯人任由自己被人類當作戀人。不管怎么說,那些情感聯系都建立在政治理想的基礎上。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那些人類幫助自己戀人的方式從起初的有待商榷,慢慢演變成了非法行徑,直至最后叛國。
禁用的機器通過上千種渠道被偷運進了監獄。
即使在偏執的人工智能和多疑的船長的密切監視之下,武器還是被設計和建造了出來,然后貯藏在飄浮植物的氣囊里。這一切之所以能瞞天過海,是因為翡尼克斯人的支持者破壞了船長們的傳感器。
叛亂來得毫無預兆。有五位船長遭到了殺害,還有九百多名助手、工程師,以及年輕的人類,其中不少是浣生從前的朋友。他們的身體和生物陶瓷腦都被激光摧毀了,一絲記憶也救不回來。偉大的虛無回收了一些最懦弱的孩子——這樣的成就一定讓“男子漢”感到無比自豪。那個時期,就連飛船本身似乎也處于危險之中。
隨后,首領船長開始指揮作戰。只幾分鐘時間,叛亂就結束了。人類贏得了那場戰役。死不悔改的囚犯被逼回了他們的囚室,至少五十億年沒被使用過的遠古裝置再次被喚醒。巨型圓筒內的溫度直線下降。霜變成了堅冰,凍僵的翡尼克斯族降落到了監獄底部。他們擁在一起取暖,用他們美妙的歌聲詛咒著首領。隨著最后一次吃力的呼吸,他們的肉體變成了僵硬而呆滯的固體,不死不滅。通過這種方式,他們算是得到了永生。從某些角度來說,這也是奇妙的復仇。
千年以后,巨船駛過翡尼克斯族所在的空間附近。那些冰凍的戰士被像貨物一樣裝入一輛重載車,隨后送歸故里。
轉運過程由浣生親自監督。這項任務并不是她申請來的,想必首領那里有這位年輕女子當初輕率之舉的記錄,認為這對她來說,這應該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歷練。
也許的確如此。
記憶像潮水一樣襲來。踏入公寓門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那件已經過去很久的差事,尤其是某個男性翡尼克斯人的模樣:他的腮伸展開來,血管內血液的黑色經過數千年無夢的睡眠仍然清晰可見。那時的男子漢仍舊那么可愛。他們全都那么可愛。浣生撫摸了他,只有一次,僅僅是一瞬,用觸感手套撫摸他凍住的羽毛和桀驁不馴的喙。
觸碰自己逝去的愛情時,她在想什么?浣生努力回憶:一定有一些殘存的傷感,以及年長者對永遠無法改變之事的接受,一定還有身為船長的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之感——畢竟她從那次突襲之中幸存了下來。這艘船是一臺機器,也是一個謎,它承載著無數指望她保障自身安全的生命……就在她步入公寓熟悉的后門廊時,公寓發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新消息。”她聽見它說。
公寓的入口由絲面大理石鋪成,走得多了已經有些磨損。墻面目前掛著由類螞蟻族群的群體人工智能織就的壁毯。沒等浣生跨出第二步,她聽見公寓說:“優先級消息。已加密。情況緊急。”
她眨了眨眼,這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黑色等級,”她聽到的是,“阿爾法協議。”
應該是個演習。那個協議機密等級最高,僅針對最嚴重的災難。浣生點了點頭,接通了自己的內置網絡點。花了好幾分鐘證明自己的身份后,那條消息才被解碼傳遞。
她完完整整讀了兩遍,然后發送了確認信息。她相信這是一次操練。緊接著,首領辦公室就會感謝她及時而高效的響應。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短暫的停頓之后,她收到的第一個詞是“執行”。
她大聲念出了這個詞,然后悄聲把剩下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字讀了一遍。
“執行你的任務,務必極盡謹慎,即刻開始。”
想讓老婦人感到震驚是很不容易的。然而這里就有一位驚呆了的老婦人。也許她還有一點害怕,但總的來說,在接到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務時,洋溢在她心中的,主要還是熾烈的喜悅之情。
注釋
[1]小說所描寫的是遠未來時代,人類的活動范圍已經遠超太陽系,所以受到不止一顆太陽的影響。
[2]銀河系英文為“Milky Way”,意為“乳汁之路”。
[3]原文為“Washen”,意為“受洗者”“純潔之人”。
[4]作者設想的一種日常交通工具,形狀像無邊便帽。
[5]原文為“Flounders”,意為“鰨目魚”。一種扁平長條狀、匍匐在海床上的魚類。
[6]原文為“Phoenixes”,意為“鳳凰”。
[7]由于趨同進化而具有相同形態結構特征的物種。
[8]“翡尼克斯”意為“鳳凰”,傳說鳳凰每五百年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