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犁傳(增訂本)
- 郭志剛 章無忌
- 3637字
- 2025-04-29 10:47:23
五、游出一步——在安國
本來,按照孫家的實際情況,當孫犁念完四年初小,就該務農或是出外習商;因父親聽信安國縣郵政局長的話,發愿讓他升學,以便考入郵政。他們認為,在郵政部門辦事,就是得到了鐵飯碗。對于一般人家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務實、更有吸引力的了。所以,就在孫家舉行立碑“大典”的第二年,即1924年,他隨父親來到安國縣城,進入高級小學,那年他十一歲。
東遼城距安國縣城六十華里,這一次他與父親共騎一匹驢,父親把他放在前面,在日影憧憧中蹣跚在鄉間土路上,還真有一點兒古風呢。在路過河流、村莊的時候,父親為加小心或是恭謙禮讓,照例下來,牽著驢走,孫犁還是坐在上面。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們才到了縣城。
安國縣明時曾并入祁州,所以舊名又稱祁州。它位于安平縣的西北方向,再往北偏東下去一百二十華里,就是保定了。我們以后就會知道,安平—安國—保定,這個由三點連成的不等邊三角形曲線,在孫犁的生命途程中是多么重要。這是孫犁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所邁出的最初幾步,這幾步,給他的學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使他逐步游向了時代激流的深處,在那里,他能夠觸摸到時代的強大脈搏,探聽到生活的最新消息。
安國縣是有名的藥材聚散之地,被人們稱為“藥都”。據傳說,各路藥材,不到祁州就不靈,必須在祁州轉手,再運往全國各地。這種說法的真實性雖然值得懷疑,但對刺激藥材生意的繁榮,客觀上起了輿論的作用。“每年春冬廟會(藥王廟),商賈云集,有川廣云貴各幫。藥商為了廣招徠,演大戲,施舍重金,修飾藥王廟,殿宇深邃,廟前有一對鐵獅子,豎有兩棵高大鐵旗桿,數十里外就可以看到。”[30]北方平原上的一個縣,能有如此氣派,也堪稱是一代之壯舉,不朽之盛事了。
孫犁隨父親進城,一到南關,就進了繁華地段:“先過藥王廟……再過大藥市、小藥市,到處是黃芪味道,那時還都是人工切制藥材。大街兩旁都是店鋪,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然后進南城門洞,有兩道城門,都用鐵皮鐵釘包裹。”[31]寫到這里,我們忽發奇想,報載:人參之鄉吉林省集安市百歲老人很多,每萬人中就有兩名。有關人士分析,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喝的水、吃的飯,甚至還有呼吸的空氣,都含人參成分,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得以延年益壽。那么,在“藥都”呢?這里的黃芪味道,這里的千百種仙草龍骨,就沒有使安國人民受到濡染?就沒有影響他們的呼吸吐納、生活起居?孫犁在這里生活了兩年,對于這里的特殊生活環境和人們的生活習性,也會留下異樣的印象吧?
“永吉昌”店鋪在城里石牌坊南邊路東,東家姓張。孫犁的父親這時已經升為“掌柜”,每天掌燈以后,坐在柜房的太師椅上,默默地抽著旱煙,看學徒們打算盤。夜晚,他睡在放錢的庫房,孫犁很少進去——他是和學徒們睡在一起。
店鋪也還有幾分古雅:進了黑漆大門,有一座影壁,下面是魚缸,種著玉簪花。進了院子,還有荷花和別的花草。
店鋪的對門是縣教育局,父親認識那里的幾位督學。在孫犁入學考試的作文中,有一句“父親在安國為商”,一位督學說,“為商”應寫作“經商”,父親叫孫犁謹記在心。他被錄取了。店鋪每日兩餐,和孫犁上學的時間不一致,父親在一家面鋪給他立了個折子,中午在那里吃,晚飯回店鋪吃,早飯則由父親起早單做。
這終歸不很方便,半年以后,母親和表姐便也來到安國,住在一家姓胡的閑院里。胡家是地主,雇有一名長工和一名女傭,父親告訴孫犁,女主人是他的干娘,干爹是一家藥店的東家,已經去世。干娘待孫犁很好,她的小兒子和孫犁同上高級小學,卻對他有些歧視。
給他留下了好感的,是一位干姐。這位干姐在女子高級小學讀書,長得潔白、秀麗,好說笑,對孫犁很是熱情、愛護。她的刺繡和畫的桃花,也令孫犁神往。我們知道,孫犁從幼年時就喜歡畫,但他自視手笨,“在學校時,美術一課,總是勉強交卷”[32]。現在遇到這樣一位干姐,印象之好,可想而知了。
干姐還愛看《紅樓夢》,有時坐在院子里,講給孫犁的表姐聽。這位表姐幼年喪母,由孫犁的母親撫養成人,雖不識字,記憶力很好,她能記住和復述《紅樓夢》里的故事。有現實生活中的兩位女孩子做陪襯,也對《紅樓夢》發生了濃厚興趣的孫犁,該是有助于他對這部古典名著產生更多的聯想吧!
在封建傳統勢力很深的中國社會,才女是格外敏感的,但也常常因此“薄命”,因為強大的外在壓力,很容易撞碎那由敏感的思維編織成的一個個好夢。不知是否和這一因素有關,那位干姐在結婚以后,不久就患肺病死去,連生命的結局,竟也和《紅樓夢》中的人物相同。現實生活中的這個悲劇,也會令同樣敏感的孫犁感到惆悵的吧!
一般地說,孫犁對他童年接觸過的女孩子,都留下了較為親切、清晰的印象。除了這位干姐的故事,我們還從他的筆下得到一個遠房妹妹的故事。那是在東遼城,在他還上初級小學的時候,也一并補敘在這里吧。
他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又是一位“性格溫柔,好說好笑,和我很合得來”[33]的女孩子。他們在過年時玩的“撞鐘”游戲(即用銅錢在磚墻上撞擊,遠落者投近落者,擊中為勝),已使一面墻“彈痕”累累,刻下了小兒女的無限情趣;至于他們一同養蠶的事,那更是用兩雙辛苦的小手,去共同編織一個美好的夢了。
在北方的春天,當田間作為地界的桑棵剛長葉子的時候,兒童們的養蠶事業便開始了。因為北方桑樹很少,他們只能在一個小紙盒子里養上幾條蠶,希望它們吐出的絲,能夠結成一片薄薄的“綿紙”,好去墊他們的墨盒。這事業不大,在孩子們卻看得莊重,因為這關系到要把他們的愿望變成現實。何況,蠶兒又是那樣嬌嫩,常常是“喜劇還沒演到一半,悲劇就開始了。蠶兒剛剛長大一些,正需要更多的桑葉,就絕糧了,只好喂它榆葉。榆葉有的是,無奈蠶不愛吃,眼看瘦下去,可憐巴巴的,有的餓死了,活下來的,到了時候,就有氣無力地吐起絲來。”[34]
在這艱難的事業中,孫犁和這位遠房妹妹的蠶,放在一處養。她答應,她的蠶結出絲來,也鋪在孫犁的墨盒里。“她雖然不念書,也知道,寫好了字,就是我的錦繡前程。”[35]像別的孩子一樣,她也只收獲到一片薄薄的綿。她就獻出這片薄綿,去幫助織造童年伙伴的錦繡前程……
等到孫犁年老回鄉,再次看到這位遠房妹妹的時候,已經幾乎認不出她來。她患過多年淋巴結核,脖頸和胸前留下了一片傷疤,同時性格也由“溫柔”變得潑辣,人稱“不好惹”。對此,孫犁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不要責備童年的伴侶吧。人生之路,各式各樣……美麗的夢只有開端,只有序曲,也是可愛的。我們的童年,是值得留戀的,值得回味的。”“她對我,也會是失望的。我寫的文章,談不上經國緯業,只有些小說唱本。并沒有體現出,她給我的那一片片小小的絲綿,所代表的天真無邪的情意。”[36]
這位遠房妹妹和上面講到的干姐,還有一位盼兒,都給孫犁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記憶。人們會發現:這位曾因長于塑造婦女形象而稱譽文壇的作家,原來從童年時起就對他的一些小女伴懷有深刻而友善的印象。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在他的筆下看到這類小男伴[37]。同樣有個性和有斤兩的小男伴,也許在今后會從他的筆下降臨?不過,即令真是這樣,那也是遲到的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里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看起來,這位作家在后來者中也不難找到同調。
再回過頭來說安國吧。孫犁在這里度過了很有意義的兩年,他所在的高級小學,位于城內東北角,那里原先是一座文廟。學校的設備也還完善,特別是閱覽室里有許多“五四”前后出現的新的期刊,如《東方雜志》、《教育雜志》、《學生雜志》、《婦女雜志》、《兒童世界》等等,以及許多新文學作品(尤其是文學研究會作家的作品),如葉紹鈞、許地山、劉大杰等人的小說,使他“眼界大開”[38]。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潮掀起之后,它的洶涌澎湃的激流,終于越過城市的高墻和田間小路,涌向這個小小的縣城來了,這使孫犁有機會在小學時代就受到了“五四”進步思潮的啟蒙教育。
安國縣高級小學的功課,卻不令孫犁感到興味,“學校的教學質量,我不好評議,只記得那些老師,都是循規蹈矩,借以糊口,并沒有什么先進突出之處。”[39]這樣,老師也就不大受到尊重。因為校長和幾位老師都姓劉,學生就都給他們各起綽號,以示區別。教孫犁國文的老師叫大鼻子劉,有一天上課,他叫學生們提問,孫犁問:什么叫“天真爛漫”?他笑而不答,使孫犁莫名其妙。直到后來孫犁也教小學,才悟出這是教員的滑頭,就是他當時也想不出怎樣解答。
父親一直想著讓孫犁考郵政。后來,一位青年郵務員分配到安國縣郵局,父親就叫孫犁和他交好。在他公休的時候,孫犁常和他到城墻上散步。他好像并不鼓勵眼前的小伙伴謀得郵政的職業,相反,倒是常常感嘆這一職業的寂寞,枯燥,遠離家鄉,舉目無親……
父親還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孫犁的課外老師,專門教他念古文。他教孫犁念的是一部《古文釋義》,還在集市上代買過一部《詩韻合璧》,想讓孫犁攻習。時代不同了,老秀才已成背時人物,失了先前的精氣神。孫犁看他走在街上的那種潦倒狀態,以為古文是和這種人物緊密相連的,實在鼓不起學習興趣。這樣,他教的《古文釋義》沒有給孫犁留下多少印象,那部《詩韻合璧》也被丟到一旁去了。
兩年后,孫犁到了保定,母親和表姐也搬回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