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第二課堂

1919年,孫犁六歲,進入本村初級小學,并有了一個新的學名:孫樹勛。這時農村已改私塾為國民小學。東遼城小學沒有正式校舍,借用一家閑院,兩間泥房,稍事修整為教室,進行復式教學。設施雖然簡陋,門口卻掛起兩面虎頭牌:“學校重地”、“閑人免進”。在農村,農民其實是看重教育、尊敬老師的。

東遼城小學的老師,多數都是簡易師范畢業,家也住在附近的村子,假日常回家干些農活。在平時,年齡大一點的學生也常幫助老師買菜做飯,并以此為榮。時代究竟在進步,農村風氣也究竟淳樸,大家并不以勞動為恥,新的風氣在蔓延開來。

學校功課,以習字和作文為重,學生所讀的,也不再是四書五經,而是新學制的白話文課本了。同年冬天,孫犁還上了夜學,父親給他買了一盞小玻璃煤油燈,他后來憶述當時的情景是:“放學路上,提燈甚樂。”[19]我們當然還記得,他是一個病弱兒童,那時驚風疾還沒有治好,這樣一個孩子的快樂,該是寶貴的,令雙親感到欣慰的。

就兒童的天性來說,是喜歡順應自然、率性由情、嬉戲玩耍的,所以,當時雖然是新學制,孩子們還是不愿受到管束,念那些先生指定的課本,而愿“回到自然”。孫犁直到現在,還記得一首名叫“四大高興”的歌謠:“新年到,搭戲臺,先生走,媳婦來。”那么,“四大不高興”呢?其詞正好是顛倒的:“新年過,戲臺拆,媳婦走,先生來。”不能說這歌詞只反映了孩子的愿望,因為它也反映了大人的愿望;但大人也從孩子過來,也總結著他們孩提時代的體驗。

所以,最聰明的教育家都在努力創造一種辦法:把學習變成一種興趣、一種自覺的愿望,如果可能,那就變成人的一種自然屬性。其實,就人的本質來說,本來就有進行學習和探索的自然屬性,由于種種因素,這種屬性被“異化”出去,和教育分離了。教育的最大使命,應是恢復這一屬性,使學習重新成為人的內在沖動。

孫犁童年時代,尋找到過這種體現內在沖動的方式,那就是在平原的夜晚,聽說評書。

他最早聽的評書,是村里一位叫“德勝大伯”的人說的。德勝大伯和孫家住同一條街,是個挑擔串鄉的貨郎,長年去山西做小買賣,春節也不回家,因為那時生意正好。他回到家來,多是夏秋農忙時節。這時在晚飯后,人們喜歡到街面上來乘涼,德勝大伯也就開講。他不識字,但說起《七俠五義》來,就像一位專業藝人:

他對評書記得很清楚,講得也很熟練,我想他也不是花錢到娛樂場所聽來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長年住在小旅店里,同住的人,干什么的人也有,夜晚沒事,也許就請會說評書的人,免費說兩段,為長年旅行在外的人們消愁解悶,日子長了,他就記住了全部。

他可能也說過一些山西人的風俗習慣,因為我年歲小,對這些沒興趣,都忘記了。[20]

麥秋過后,也常有職業性或半職業性的說書藝人,來到街頭。他們常常是兼做小買賣,說書是“打場子”和招徠生意的手段。有一年秋收過后,來了“搟氈條”的三弟兄,他們推著一車羊毛,就在街頭說起《呼家將》來,那是真正的西河大鼓,立刻就吸引了村子里的書迷,他們主動挨家挨戶動員人們搟氈條。這三弟兄,為了在村子里多做些生意,一連住了三四個月,還沒有演唱到最精彩的一幕——打擂:

眼看就要過年了,呼延慶的擂還沒打成。每天晚上預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書中又出了岔子,還是打不成。人們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里娶兒媳婦要搟氈條的主,也差不多都搟了,幾個老書迷,還在四處動員:

“搟一條吧,冬天鋪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說,你不搟氈條,呼延慶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臘月二十老幾,弟兄三個看著這村里實在也沒有生意可做了,才結束了《呼家將》。他們這部長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兩塊大磚頭那么厚吧。[21]

孫犁肯定也是被吸引者之一。《七俠五義》也好,《呼家將》也好,這些也都是書,不過他不是去讀,而是去聽,是由一種內在沖動力驅使著去聽。自然,這些傳統的小說、評書或演義之類,不是科學講義,不是正規的教科書。但是,我們也注意到一個事實:作家不能完全由科學講義或教科書培養出來,而我國現代文壇上幾乎所有的名作家,卻都受到過傳統小說、戲曲或各種形式的民間文學的影響。也就是說,某種形式的民間文學的陶冶和影響,是作家成長的必由之路。

對于孫犁,這些民間說書活動確是一種重要的啟蒙。很快,他不僅由內在沖動力驅使著去聽,而且也由這種力驅使著去讀了。他讀的是更高級的、經典性的文學名著《紅樓夢》。

他第一次讀《紅樓夢》,是在十歲左右的時候。村東頭有個他稱呼為“四喜叔”的脾氣很好的農民,知道他喜歡看書,就把一部《金玉緣》借給了他。自此,他便和這部名著結下不解之緣,在以后的歲月里,他曾在不同的時期多次講到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名著。其中,有一次他是這樣說的:“幼時讀《紅樓夢》,讀到賈政笞撻賈寶玉,賈母和賈政的一段對話,不知為什么,總是很受感動,眼睛濕潤潤的。按說,賈政和賈母,都不是我喜愛的人物,為什么他們的對話,竟引起我的同情呢?后來才知道,這是傳統倫理觀念的影響,我雖在幼年,這種觀念已經在頭腦里生根了。”[22]曾使幼年孫犁感動得幾乎落淚的這個章節,讀者也許有重溫的興趣,我們不妨略抄幾句:

……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地走來。賈政上前躬身賠笑道:“大暑熱天,母親為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23]

這里說的,雖是二百余年前封建社會上層的倫理之情,但移至孫犁幼時的鄉村百姓家,或者更具體地說,移至那時的東遼城,幾乎句句皆通。普通的農民家庭里,也可能發生著諸如此類的對話,所以,孫犁被感動得淚水盈眶,那是毫不奇怪的。他的這一表現倒是說明:十歲左右的孫犁已經十分善感,他以農民的質樸感情,自發地接受著這部名著的熏陶,同時也“自發地”向我們顯示:我們民族的某些重要的倫理規范、價值觀念等等,已經在他幼小的心田上抽出茁壯的嫩芽。據此可知,無論在家和在外,他大概都是一個容易受到父老們稱贊的好孩子。

他不可能想到以后會當作家,但實際上,一個未來的、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作家的靈魂,已經在他小小的軀殼里孕育、成長了。

《紅樓夢》之外,他還讀過《封神演義》《西游記》等。這些書大半都是借來的。因為要買一部小說,就得費去一兩天的食用之需。那時孫家雖稍富裕,也還十分節儉,就連孫犁的小學課本,有些還是母親求人抄寫的,哪里舍得花錢去買這些“閑書” ?在他讀的這類小說中,《西游記》也是他頂喜歡的:“今天過一個山,明天過一個洞,全憑猴哥神通廣大,變化無窮,戰勝妖魔,得到西天。看這故事的時候,我們比唐僧還著急,一個山沒過去,便想著下回書那個洞了……”[24]

書之外,幼年的孫犁還喜歡畫。他說:“人天生就是喜歡美的。”[25]這樣說固然不錯,因為在農村,多苦的人家,屋里都會有點兒美術,即使是從香煙盒上剪下的一只鳥兒、一張美人像也罷。但是,我們想在特殊的意義上再重復一遍這句話:孫犁的天性就是喜歡美的,對于美,他愛得比一般人更加執著,這是有目共睹的。對于美術,他從小就有一種追求,“就在我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難的時候,我的書箱里,我的案頭,我的住室墻壁上,也總有一些畫片。它們大多是我從雜志上裁下的。”“對于我欽佩的人物,比如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比如魯迅,比如丁玲同志,比如阮玲玉,我都保存了他們的很多照片或是畫像。”[26]這里說的,已經近乎一些特殊的習慣,因為一般人不會從雜志上裁下那么多畫片,放在書箱、案頭和張貼在墻壁上,何況又是生活最不安定、最困難的時候呢。至于他保存阮玲玉的照片,那也可以看出他用心之細。阮玲玉是30年代的著名電影演員,因婚姻問題受到報紙毀謗,于1935年自殺,死時才二十五歲。遺書中有“人言可畏”一句,有的記者還不服氣,說報紙沒有那么大力量。當時魯迅先生曾仗義執言,以“趙令儀”的署名,在《太白》上發表《論“人言可畏” 》[27]一文,駁斥了某些報紙的不負責任:“新聞的威力其實是并未全盤墜地的,它對甲無損,對乙卻會有傷;對強者它是弱者,但對更弱者它卻是強者,所以有時雖然吞聲忍氣,有時仍可以耀武揚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發揚余威的好材料了,因為她頗有名,卻無力。”孫犁當時二十二歲,他收集阮玲玉的照片,很可能是在她自殺之后,這樣做,不只是對一個美的形象、美的靈魂的欽仰和懷念,更是對于正義的支持。對于丁玲也是如此。在30年代一度盛傳丁玲在南京遇害,他和許多進步青年一樣,是那樣焦急、懸念。這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1980年11月2日給丁玲的信[28]里說:“我們這一代人,現在雖然也漸漸老了,但在30年代,我們還是年輕人的時候,都受過您在文學方面的強烈的影響。我那時崇拜您到了狂熱的程度,我曾通過報紙雜志,注視您的生活和遭遇,作品的出版,還保存了雜志上登載的您的照片、手跡。在照片中,印象最深的,是登在《現代》上的,您去紗廠工作前對鏡梳妝,打扮成一個青年女工模樣的那一張,明眸皓腕,莊嚴肅穆,至今清晰如在目前。”在這些熱誠的話里,讀者能夠感到,他在老年還保存著青年時代的天真,在對丁玲進行形容時,簡直又回到青年時代去了。

是的,愛美是人的天性,人都愛美,愛畫,愛好看的色彩,等等;但是,恐怕遠非人人愛得像孫犁那樣有自己的選擇,有深刻的內涵……

這個特點,在孫犁還是孩子時,就顯示出來了。當然,那時他幾乎沒有機會欣賞到高級藝術,他能看到的,只是民間的、普及的,如年畫之類。但是,正是這些進入千家萬戶的年畫,給了他很多知識,使他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別是戲曲故事。每年春節,從舊歷初一到十五,街上還出現一種用長繩串起來的作牙旗狀的大型連環畫,懸掛在大街之上,稱“吊掛”,那是先在白布上涂一層粉,再繪以人物、山水、車馬等,故事多來自《封神》、《三國》、《五代殘唐》、《楊家將》等演義小說,一般婦女、兒童看不懂,已經讀過這類書的孫犁是看得懂的。他也趕廟會和趕年集,那里賣畫的多,是不用買門票的展覽會,孫犁最喜歡去。在年集上,有年歲大的同學告訴他:如果去捅一下賣畫人的屁股,他就會拿出一種叫作“手卷”的秘畫,也叫“山西灶馬”,好看極了。孫犁認為這些說法不經,沒有去理。

倘若說,東遼城小學那兩間改作教室的泥房是第一課堂,那么,上面講的這一切就是孫犁的第二課堂。看起來,這個第二課堂要生動、活潑得多。他在東遼城小學讀了四年,至少在這四年中,他更喜歡這個第二課堂,他在這里找到了自己,也發現了世界,從某種意義上,也像孩子們走出“三味書屋”,來到了“百草園”吧。

當然,他終究還要回到“三味書屋”去,回到第一課堂,何況,這時已經是另一個時代,“三味書屋”早已變成國民小學了呢。

在北方,農村學齡兒童的家長們有請老師吃飯的習慣,尤其在每年春天剛開學時,他們留有過年的酒菜,飯桌上還比較豐盛。孫犁的家里每年請兩次老師,席間,他的叔父向老師要求,不要打孫犁,因為他有病。據我們想來,孫犁自幼文弱,好靜不好動,不是討打的頑皮孩子,叔父所以這樣說,固有防患未然之意,多半則是體現了家長對孩子的愛護之心。

在課堂上,他念的是新課本,沒有讀過什么古文,但在農村接觸的文字,如公文告示、匾額對聯、婚喪應酬文字等,還大都是文言或半文言。他讀的第一篇古文,是本家“私乘”——即某種意義上的家史吧:父親在安國縣經商多年之后,一心為祖父立碑,請一位前清進士寫了碑文,托小學老師教孫犁習讀,以便在舉行立碑儀式時當眾朗誦。父親把這事看得很重,除出于光宗耀祖之虔誠,還寄有望子成龍之意。這樣,孫犁就在每天課后讀起碑文來。他當時只有十歲,并不明白碑文的意思,完全是生吞活剝地讀。立碑那天,他居然讀得很成功,受到了人們的贊賞。他后來回憶這件事說:“這篇碑文的內容,已經完全不記得,經過幾十年戰爭動亂,那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那些之乎者也,那些抑揚頓挫,那些起承轉合,那些空洞的頌揚之詞,好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9]

孫犁后來喜歡讀古書,也喜歡作些古文,這篇啟蒙教材大概也起了些作用。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都县| 体育| 扎囊县| 新野县| 阿克苏市| 大渡口区| 黔东| 英超| 永平县| 嵩明县| 波密县| 谢通门县| 恭城| 禄劝| 庄河市| 安化县| 利川市| 虞城县| 卢湾区| 辉南县| 宜川县| 岳阳市| 信丰县| 顺平县| 漠河县| 容城县| 仪陇县| 峡江县| 平江县| 灵寿县| 赤壁市| 舒兰市| 清水县| 寿光市| 清徐县| 上杭县| 麟游县| 房产| 蚌埠市| 梁山县| 聂拉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