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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孫犁傳(增訂本)
  • 郭志剛 章無忌
  • 5662字
  • 2025-04-29 10:47:23

六、再見,故鄉

像一只翅膀漸漸變硬的小鳥,孫犁飛出了東遼城,現在,就要向更遠的地方飛去了。他就要離開故鄉的田野和鄉親們的熟悉的面孔,到一個比較陌生的城市去了。

一般說來,他降生的滹沱河畔的那個小村莊及其周圍,大不過方圓幾十里吧,在自給自足的、極少變動的農業社會里,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一生都可能不會走出這個家鄉的圈子。我們說過,由于時代的變化,農業社會的“穩定性”正在受到沖擊和破壞,農村也在逼迫或選擇著自己各式各樣的子弟進入城市。從經濟條件和文化條件看,孫犁比一般同齡人占有優勢,是農村中的“尖子”,他之被時代的浪潮率先裹挾而去,是必然的。那時的一個中學生,在農村里,就是鳳毛麟角了。

但這對孫犁來說,并不是輕松的事。像他自己說的:他這人家鄉觀念重,安土重遷。在他已經度過的七十多年的歲月中,他真正待在家鄉的時間很短,只有十幾年的樣子,其余的時間,全在外地度過。無論是在硝煙彌漫的晉察冀,也無論是在歌聲不落的延安,抑或是在喧囂紛擾的天津,他都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思鄉的感情。離開家鄉這些年來,他常常是身在江海,心懷“魏闕”,在外地生活的時間雖然長,感情的重心卻總在故鄉身上。在他和故鄉之間,有一種默契,這默契可以用印度古代作家迦梨陀娑的劇本中的人物對話來表示:黃昏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開樹根,你走得再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40]

人們對故鄉的感情,是從童年時起就培養起來的。孫犁曾說,愛國主義是人的一種天性。我們還可以說,鄉情也是一種天性,是人的與生俱來的一種感情。在孫犁的童年世界中,故鄉處處顯示著她的魅力——一種具有創造精神的魅力。譬如農村唱大戲,單看戲班的水平和演出條件,它們無法和城市相比,但在故鄉的土地上演出,由于環境的參與作用,演出的場面就變得精彩多了:

我的村莊小,記憶中,只唱過一次大戲。雖然只唱了一次,卻是高價請來的有名的戲班,得到遠近稱贊。并一直傳說:我們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驚人……

唱戲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氣正在炎熱,戲臺下萬頭攢動,塵土飛揚,擠進去就是一身透汗。而有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此時刻,好表現一下力氣,去“扒臺板”看戲。所謂扒臺板,就是把小褂一脫,纏在腰里,從臺下側身而入,硬拱進去。然后扒住臺板,用背往后一靠。身后萬人,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后擁去。戲臺照棚,為之動搖。管臺人員只好大聲喊叫,要求他穩定下來。他卻得意洋洋,旁若無人地看起戲來。出來時,還是從臺下鉆出,并夸口說,他看見坤角的小腳了。[41]

這戲唱得確有生氣,不然,在那炎熱的天氣(當時正是夏秋之間,農民連得透雨,眼看豐收有望,才酬神謝雨,花錢演戲的),哪來的臺下萬頭攢動,塵土飛揚?又何須好事者來扒臺板?京戲或河北梆子,本來都源于民間,是因為得到群眾生活的營養,才蔚然成風、飛黃騰達、闖進宮廷和通都大邑的。現在,這類戲在民間演,就是回了娘家,它們吸吮著大地的乳汁,和群眾聲息相通,所以才能達到臺上臺下,心照不宣,一曲未終,萬頭攢動。這些,就是故鄉的參與作用。故鄉,是有創造能力、創造意識的。戲是這樣,人也是這樣,都需要來自故鄉和大地的營養。特別是像孫犁這樣具有文學稟賦和氣質的強人,更是如此。上面是他幼時在家鄉看戲的情景,中年以后,這情景變成了他的著名長篇小說《風云初記》里的一個場面:

……在從前,鄉村演唱大戲,總得請上幾個管臺的人,管臺的工作,是維持臺下的秩序。鄉下人看戲,要拼著全部力氣和一身大汗。戲唱到熱鬧中間,比如《小放?!烦侥镣托」媚飳ξ鑼Τ断矘s歸》唱到花頭一手叉腰一手揚著花手絹來回踏碎步,《柜中緣》唱到哥哥要開柜、妹妹不讓開的時候,臺下就像突然遇到狂風的河水一樣,亂擠亂動起來。那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講究看戲扒臺板,就像城里的闊人,聽戲要占前五排一樣。他們通常是把小褂一扒,三五個人一牽手,就從人群里劈進去。擠到戲臺前邊,雙手一扒臺板,然后用千鈞的力量一撅屁股,這一動作,往后說可以使整個臺下的人群向后一推,摧折兩手粗的杉篙,壓倒照棚外的小販;往前說,可以使戲臺搖搖欲墜,演員失色,鑼鼓失聲。當這個時候,管臺的人,就站到臺前邊來了,他們一手提著煙袋荷包,一手一按一揚地喊:

“鄉親們!這是和誰過不去呀?還看不看戲呀?”

態度既從容又急迫。這樣臺下就會漸漸安靜起來,管臺的笑一笑,又退回打鑼鼓的后面,抽著煙看戲去了。[42]

像這樣的描寫,可以使我們聯想到魯迅的小說《社戲》,它們都具有強烈的生活氣息,都得自童年時期對故鄉生活的記憶。作家的生命力,是和他的作品的生命力同時存在的,第一個賦予這種生命力以內容和形式的,便是故鄉。也正因為是第一個,故鄉對于作家的生命形式,具有創造意味。有人說,作家的本錢是他的童年,那意義,也和這里說的差不多吧!

故鄉帶給他許多喜悅。哪怕是一副簡單的鑼鼓,故鄉的敲打聲也最有誘惑力。每年春節前后,有多少個夜晚,孫犁被這敲打聲從家里召喚出來,和孩子們一起,加入到成年人的“聯歡”隊伍。鄉親們也是剛放下飯碗,集在街頭,圍著一面放在木架上的大鼓,有的敲著鑼,有的揚起镲,興致勃勃地敲打起來。特別是那鼓手,掄起兩支鼓槌,交替敲著鼓心和邊緣,隨意地變化著音響和節奏,以調劑人們的情緒。鼓是這些打擊樂器中的主力,也起指揮作用,因而鼓手就成了這支樂隊中最為引人注目的角色了。如果遇有求雨或出村賽會,那更是鼓手施展技藝的機會,他們高高站在拉著鼓行進的大車上,舞動鼓槌,擊出各種花點,不斷地把人們的情緒引向高潮。在北方,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一副鑼鼓,通過娛樂,起到了聯絡感情的作用。

比起鑼鼓,更簡單的是冬季夜晚更夫敲打木梆子的聲音。這也給幼年的孫犁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東遼城雖然只有百來戶人家,倒也有窮有富。每年冬季,由富戶出些糧食,雇用一名更夫,每逢夜深,更夫沿街巡邏,徐緩的、鐘擺似的梆點清晰可聞,人們習以為常,并不擾亂夢的安寧。相反,人們還可以從打更的遍數,推算著天明的時間。當梆點變得急促繁亂起來,人們就要警惕了,那是更夫發現了可疑的情況。這時,孫犁的母親就會機警地坐起,披衣諦聽。其實并沒有什么情況,過了一會兒,梆點又變得鐘擺似的單調、平緩,母親就又吹燈睡下了。

在打更的人里邊,有一個他叫作“根雨叔”的人,和他家是近枝。每逢根雨叔打更,對他家尤其有個關照,雖然孫家住在很深的一條小胡同底上,他還是一直打到門前。遇有什么緊急情況,還會用力敲打幾下,叫母親經心。在冬季的夜晚,農民用這簡單的聲音,傳遞著溫暖的關切。

根雨叔自己的境遇卻不大好。他的父親嫌兒子不夠孝順,上吊死去;他到老來也因為同樣的原因學了父親的樣子。這在村民中留下話柄:一輩兒跟一輩兒,輩輩不錯制兒。其實,農村中的這些不幸,多半都為一個“窮”。所以,幼時聽慣了打更聲的作家,老年發出了這樣的慨嘆:“延續了兩代人的悲劇,現在可以結束了吧? ”[43]

在故鄉的冬夜,孫犁雖然聽了那么多年平緩中時現雜亂的梆點,卻沒有發生過什么盜案(除去偷雞摸狗的小事)。大的搶案,他在全縣也只聽說過發生一次?!斑@并不是說,那個時候,就是什么太平盛世。我只是覺得那時農村的民風淳樸,多數人有恒產恒心,男女老幼都知道人生的本分,知道犯法的可恥?!薄昂髞砦易x了一些小說,聽了一些評書,看了一些戲,又知道盜賊之中也有所謂英雄,也重什么義氣,有人并因此當了將帥,當了帝王。覺得其中也有很多可以同情的地方,有很多聳人聽聞的羅曼史?!?a href="#zhu44" id="zw44">[44]

但是,有一個人物的死,卻使他不能忘記,那就是第一個借給他《紅樓夢》的“四喜叔”。四喜叔中年潦倒,每逢集市,就挾把切肉刀,幫人家賣熟肉。無論是牛肉、馬肉還是驢肉,在他那明亮鋒利的刀口下,都像刨花一樣飛揚出來,整齊地碼在圓形的肉案上,給顧客夾起燒餅來,既好看又好吃。在他工作的時候,四周往往圍滿了人,他則顧盼神飛,談笑自若。他的令人贊賞的刀法,使他獲得了一個諢名——“飛刀劉四”。有一次散集后,主人請他吃了頓飽飯,又喝了一些酒,他就挾著菜刀回去了。走在路上,迎面過來一輛自行車,他忽然大喊一聲:

“下來!”

“下來干什么?”那人認得他。

“把車子給我!”

“給你干什么?”

“不給,我砍了你!”他把刀一揚。

那人回頭就報了案。他也回家睡覺,把這事忘得干干凈凈。第二天早晨,他被捉進縣城??h長不問青紅皂白,把他槍斃,作為“治績”向上報告。像阿Q一樣,他就這樣糊里糊涂地落了個大團圓結局,那本孫犁讀過的《紅樓夢》也不知去向了。對于這個不幸的事件,孫犁的結論是:“看起來,是生活決定著他的命運,而不是書。而在我的童年時代,是和小小的書本同時,痛苦地看到了嚴酷的生活本身?!?a href="#zhu45" id="zw45">[45]

孫犁很愛故鄉的風俗。有時候,這些風俗也在揭示著生活的另外一些方面,它們使孫犁興奮,也使他思索。下面便是一例:

小康之家,遇有喪事,則請小戲一臺,也有親友送的。所謂小戲,就是街上擺一張方桌,四條板凳,有八個吹鼓手,坐在那里吹唱。并不化妝,一人可演幾個角色,并且手中不離樂器。桌上放著酒菜,邊演邊吃喝。有人來吊孝,則停戲奏哀樂。男女圍觀,靈前有戚戚之容,戲前有歡樂之意。中國的風俗,最通人情,達世故,有辯證法。[46]

一般認為,比起城市,農村中的人物總是更保守、更封建一些。其實并不盡然,這里也有相當“開放”的人物。孫犁家的前鄰,有一位和英法聯軍交戰時傷了一只眼的農民,人們叫他“瞎老亭”。也許是英雄失意吧,他總是一個人呆呆地、直直地坐在屋門口,壞了的眼睛緊閉著,面容愁慘,老像回憶著什么不愉快的事。他這樣子,孩子們見了有些怕,不敢接近他,村里人也不大到他那里去。但是,他的一個鄰居寡婦卻常到他那里去,并且半公開地在夜間和他做伴。這位老年寡婦毫不隱諱地對婦女們說:“神仙還救苦救難哩,我就是這樣,才和他好的。”[47]這事出在孫犁的故鄉,也是一種很新鮮的見解。

下層人民有他們自己觀察問題的方法,有他們自己的道德視角,也有他們自己的語言表達方式;他們不讀書,固然較少開化,但也容易依直接經驗定取舍、權利害,不受書本成法的限制。孫犁多年以后,寫過一篇《香菊的母親》,對于那位和丈夫的弟弟共同生兒育女的中年婦女,也進行了道德方面的辯護。

總之,孫犁的故鄉也許方圓不過幾十里,但就它的蘊納看,就它所具有的經濟、政治、文化、地理、風俗、人物等各個方面的一般面貌看,卻也能代表當時中國的基本國情——至少在農村這個范圍里是這樣。所以,這方圓幾十里,實在也并不小。

孫犁的故鄉是如此厚實有力,作為他童年時期的搖籃,他從這里汲取了足夠的營養,有力氣向更遠、更大的天地飛翔了。

再見吧,故鄉!


[1] 該詩作于1938年2月,時當抗戰初期,詩中響徹著抗日救亡的召喚。

[2] 《魯迅的小說》,《孫犁文集》第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 《關于〈鐵木前傳〉的通信》,《孫犁文集》第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4] 《風云初記》第七十九章。

[5] 《光榮》,《孫犁文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6] 《蕓齋夢余》,《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7] 《風云初記》第七十九章。

[8] 《蕓齋瑣談·詩外功夫》,《陋巷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9] 《鄉里舊聞·外祖母家》,《尺澤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0] 《孫犁文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11] 《母親的記憶》,《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12] 《自序》,《孫犁文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13] 《關于〈聊齋志異〉》,《孫犁文集》第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4] 《蕓齋夢余·關于河》,《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15] 《鄉里舊聞·度春荒》,《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6] 《鄉里舊聞·度春荒》,《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7] 《鄉里舊聞·菜虎》,《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8] 《鄉里舊聞·菜虎》,《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19] 《〈善闇室紀年〉摘抄》,《陋巷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20] 《童年漫憶·聽說書》,《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1] 《童年漫憶·聽說書》,《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2] 《小說雜談·小說與倫理》,《尺澤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3]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

[24] 《文藝學習·第三章》,《孫犁文集》第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5] 《畫的夢》,《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6] 《畫的夢》,《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7] 該文后輯入《且介亭雜文》。

[28] 該信已輯入《孫犁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29] 《與友人論學習古文》,《孫犁文集》第六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0] 《〈善闇室紀年〉摘抄·我的童年》,《孫犁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1] 《〈善闇室紀年〉摘抄·在安國縣》,《孫犁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2] 《悼畫家馬達》,《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3] 孫犁:《蠶桑之事》,1987年8月23日《光明日報》。

[34] 孫犁:《蠶桑之事》,1987年8月23日《光明日報》。

[35] 孫犁:《蠶桑之事》,1987年8月23日《光明日報》。

[36] 孫犁:《蠶桑之事》,1987年8月23日《光明日報》。

[37] 在《鄉里舊聞·干巴》(《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一節中,他寫了一個叫“小變兒”的孩子,但這孩子的性別問題,一直是村民們的一個謎,還沒等人們弄清,這孩子就因為到沒人看見的水坑去洗澡,淹死了。

[38] 《〈善闇室紀年〉摘抄·在安國縣》,《孫犁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39] 《〈善闇室紀年〉摘抄·在安國縣》,《孫犁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40] 這是《沙恭達羅》中的國王豆扇陀對女友沙恭達羅說的話,這里對譯本的文字稍加改動,意思不變。

[41] 《鄉里舊聞·大戲》,《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42] 《風云初記》第五十八章。

[43] 《鄉里舊聞·根雨叔》,《尺澤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44] 《夜晚的故事》,《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45] 《童年漫憶·第一個借給我〈紅樓夢〉的人》,《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46] 《鄉里舊聞·小戲》,《遠道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47] 《鄉里舊聞·鳳池叔》,《孫犁文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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