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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論語廣義
  • 秦際明
  • 12786字
  • 2025-04-29 20:14:11

學而第一

1.1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注解】

子:男子之通稱;又,五等爵名。先秦時,其學術為人所尊,則稱子,如孔子、墨子、孟子。如不加姓氏只稱子,則專指孔子,蓋孔子之尊在諸子之上。

學:覺也,效也,從未知到有知,從未能到有能。

時:時時,時常。

習:鳥數飛貌,溫習,練習。

說:通“悅”,喜悅。

朋:同志之人。

慍:怒。

君子:成德之名。

【廣義】

人生無知,猶在黑暗之中,困而不能。學而后有知,如見光明,豁然開朗,心中自然生起喜悅之情。學而按時或時時溫習、踐習,則其學堅固,能收為學之效。

有志趣相合的朋友自遠方而來,相與論學,使人快樂。孔子認為,學而有得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快樂之事。人生而無知,深受其苦。我們也常有這樣的經驗,在學習中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心生苦悶,一旦豁然貫通,明白其中的道理,油然而喜。因為獲得知識、通達道理而快樂,這是君子之樂。尤其重要的是,君子對事物之道理的探求應當是開放的,孔子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第二)人生天地間,自然會問關于世界與人生的終極性問題,每一種文明都會塑造一種世界觀體系來回答這些問題。一個文明的世界觀體系往往是封閉的,即所謂有止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開放性。儒家的知識體系也是如此,其開放性表現在,儒者并不肯定自己所知即終極的知識,而強調其只是人所體察到的道理。人對事物之道理的探究是無止境的。《大學》云:“止于至善。”人之所止在于倫理實踐,這一實踐分兩個層面,在道德情感上滿足于忠孝仁義,而在事物之道理的探究上,則須不斷地“格物”以“致知”。

如若別人不知道、不理解我所學所求之道的快樂,而我并不以此為慍,這是君子的修養。上言朋友與我共樂此學習之道,下言不知我們所學所樂者,我亦不以為慍。推而論之,此亦是恕道。世上有君子,有小人,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君子有君子的快樂,小人有小人的快樂。君子不以小人不知君子的快樂為慍,不必奪人之愛而強人所難,必欲使之與己同好。

當今之世多元宗教并立,提倡宗教間、文明間的對話、交流和互鑒。儒家行忠恕之道,有來學,無往教。慕我之道而來學,則教以學習、禮讓、忠孝仁義之道,此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慕我之道而自信其教,則我亦不往教而必欲使之同于我,各行其道,各樂其樂,此為“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人各有其所好,若不是傷天害理、干犯他人,君子亦樂見其所樂,不為其不知我之樂而慍。

《禮記·學記》云:“建國君民,教學為先。”人生而懵懂,須學而后有知。學而有知,如星火之燃燒,如源泉之暢達,不可阻遏,成人之始也。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學是基礎,《論語》以學作為主題開篇不是偶然的。在原始社會,人類直面洪荒之世,處處都有生存的危機。人生而有知覺之后,必須要對天為什么會打雷,刮風下雨是怎么回事,黑暗何時能夠過去,春天什么時候到來,什么樣的食物是安全的,如何抵御野獸等問題有所認知,有所應對。從生存的角度來說,知識對于人類,如空氣和食物一樣重要。人是有知覺的動物,人有知之后,在世界上生活就需要一種知識的確定性,回答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應該如何生活,這個世界怎樣才是安全的,等等問題。如果這些問題不能得到回答,那么人將生活于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中。所以說,求知是人類的本能。

當然,對未知問題的回答方式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人類知識具有多樣性。現代社會所理解的科學知識基于實驗與邏輯自洽的理性,而在人類歷史上,人類所得到的知識除了實證經驗與理性來源之外,同樣重要的是還來自信念。宗教構成了人類信念的重要內容。倫理之知則兼有歷史社會經驗與思想文化信念的性質。孔子之所謂學,其內容主要指的是道理,包括為人的道理與一切事物的道理。沒有知識與道理的指導,人類實踐就是盲目的。

漢代儒家學者揚雄在《法言》中寫道:“圣人之于天下,恥一物之不知。”[1]這里的物,即指事物與事物的道理。漢代崔瑗《河間相張平子碑》:“一物不知,實以為恥。”[2]《南史·陶弘景傳》:“讀書萬余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3]后世又概括為“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這些提法皆體現出儒家一向有求知的傳統。并且,儒家之所謂知,即指事物的道理,是可驗證的、可實踐的道理,而非子虛烏有之說,不可杜撰臆造。在人類不可知的領域,比如關于天道與鬼神這樣的終極性問題,孔子認為我們應該沉默,保持謙虛,不可有理性的狂妄。“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又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

1.2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注解】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即有若。

《論語》除孔子稱子外,有子(有若)、曾子(曾參)、冉子(冉求)、閔子(閔子騫)亦稱子,或疑相關條目為此四人門下所記。

弟:通“悌”,以恭敬的態度事親曰孝,事兄長曰悌。

犯上:干犯或冒犯在上位者。

鮮:少,罕見。

本:樹之根,指事物之基始。

仁:《說文》從人從二,本義為二人相親相愛,引申為人乃至天地最基本的價值觀與意義追求。為仁,即實踐相親相愛之道。為,動詞。

【廣義】

此章言仁是最基礎也是最高遠的價值追求與精神境界,仁不唯是一家一族的價值追求,而是一種公共的價值。但如何養成仁的精神,成為仁者呢?儒家認為為仁就是要順人之性情,從一個起點出發,這個起點就是孝弟。愛人,從愛親始;敬人,從敬親始。親之可愛、可敬,不只是出于普遍人格的原因,也出于親人于我有特別之恩情,在共同生活中結成特別之感情的緣故。這種恩情與感情,是人皆有之的,愛親、敬親是人心之自然。一個人若無愛親、敬親之心,很難想象他還能愛何人、敬何人?所以,人不可只為自私自利之人,而要在愛親、敬親中體會他人之可愛、可敬,這樣愛與敬的感情就可以得到培植與滋長。順此之愛與敬,推及對與我們所交往之人的愛與敬,如此,則可以推己及人,推愛親之心于愛人之親,推己愛親之情而及于人之愛親之情,以至于天下人莫不愛親。人各懷其愛與敬,而成就彼此的愛與敬,一家一人之孝悌,也推擴為仁心、公心了。

西方近代以來,《人權宣言》倡導自由、平等、博愛。自由主義認為,人皆有理性,可以自主決定追求什么樣的價值,而無須為他人所干涉,這是人的自由。人生而能愛其親,是成長過程中的自然情感,生而能愛他人,非人之常情。追求自由、平等、博愛需要情感機制作為意志動力。自西方言,宗教扮演了其教人愛與敬的角色,如洛克《教育漫話》所主張的那樣。人固然有其理性,但人的成長需要經歷理性尚未成熟的階段。在西方,洛克認為,宗教教會孩子基礎性的道德感情。其在西方,通過宗教所教導的博愛,亦自愛親始。而在中國,宗教在教育中的角色并不突出,中國人的道德情感首先是在家庭中養成的。因此,孝悌之為成仁之本,在中國社會中具有特別的意義。《孝經》謂:“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因為在一般情況下,他人于己之親情與恩情不可與自己的父母相比。于情于理,愛敬之情自親始,可謂人類道德情感機制之通則。

此外,“為仁之本”的“本”不可理解為本質。本質與現象的區分源自西方哲學,中國古代所說的“本”一般指的是根本,而非本質。在西方哲學中,現象是變動不居的,而事物之本質永恒不易,是承載事物之存在的載體,指示著事物中不變的存在。中國古代思想不認為事物中有不變的存在,事物皆由陰陽之氣和合而成,成物之后亦在變化之中,并不認定某種永恒存在的本質可作為事物存在或變化的載體。

1.3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注解】

令:美善,令色即好的臉色。

【廣義】

孔子認為,一個人若以言語與顏色討人喜歡,往往不是出于本心。仁者正言正行,莊重多于巧令。《論語》后文中還有記載,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里仁》第四)又,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子路》第十三)又,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為政》第二)皆可以證明孔子不以巧令、浮華為尚,而以樸實、端莊、嚴謹為尚。漢代學者認為孔子之志在于省周之文而反諸質,從《論語》來看,孔子確實尚質多于尚文。

1.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注解】

曾子:孔子弟子,名參,字子輿。

省:反省,省察。

傳:指先生之學所傳于己。

【廣義】

曾子自言其修身之法,每日多次反省自己,為人謀是否出于私心?與朋友交是否失信于人?老師所傳是否溫習、踐習?孟子稱曾子“守約”,所謂約,一謂簡約,二謂法約,將繁蕪之事約為簡易之法則,以此作為修身、行事之原則,是謂守約。曾子所守之約以忠信為本,循此則無有私意,而成其廓然大公的君子人格。此三事看似容易,而難以堅持。茍能日日以此反省,成德、成學之道也。

1.5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注解】

道:即導,導之古字,領導、治理。

千乘之國:乘,指兵車,千乘之國即意指能出一千輛兵車之國。春秋時期,作戰以車戰為主,軍隊也以車兵為主。每輛戰車配四匹馬,叫“駟”。中間的兩匹馬叫“服”,左右兩匹馬叫“驂”。或說,左邊的馬叫“驂”,右邊的馬叫“”。馬車的車廂叫“輿”。按周制,天子能出兵車萬乘,諸侯千乘,大夫百乘。但諸侯國大小不一,所以其時又以車乘的數量來衡量國力的大小,千乘之國為大國。

使民以時:使民,國家使用民力,指徭役之類,古代國家征用平民從事無償勞動,包括力役、雜役、軍役等。《禮記·王制》:“用民之力,歲不過三日。”東周戰爭加劇,百姓實際擔負的徭役要重得多。以時,指不違農時。

【廣義】

孔子認為,治理一個規模較大的國家,執政者應忠于職守,認真負責,維持國家的公信力。還應以愛民為念,節儉國家用度,惜約民力;以愛民為本,勿為他事擾民無度。在今天看來,孔子之言似為尋常。現代國家治理著眼于發展,由科技與產業的發展帶動經濟發展,以經濟發展為基礎推動社會發展。但在前現代漫長的人類歷史上,科技的進步是極為緩慢的,古人對科技的發展幾乎沒有預期。因此,中國古代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在國家治理上都主張安民,其差異只在于安民之道不同。所以,孔子這里論政亦以安民為旨歸,要求執政者珍惜國家信用,為政事負責,勿擾民生。

法家則主張君主操權柄以馭臣下,持法度以繩百姓,其背景是戰國大爭之世。孔子當春秋時,主張復周禮以維系天下秩序,上崇禮制,下不侵民。戰國時期,天下既亂,禮制崩而不足以守,諸侯爭戰而天子不能制,孟子復孔子之道即被指為迂闊于事情,荀子轉而隆禮法以順時之變,應世之情。儒家之長不在用權謀以應亂世,而在基礎性的社會倫理秩序建構。所以漢代一統之后,儒家之道得以復興,法家的權術終非長久之道。

1.6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注解】

入則孝:在家門之內,弟子應孝于親。

出則弟:在家門之外,弟子應敬事于人。

親仁:親近仁者。

【廣義】

此章孔子言弟子為學之法,應以孝悌之行為先,文字章句之學在后,蓋德行為本,文藝之學為末。朱子認為:“力行而不學文,則無以考圣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4]孔子此言強調德行先于文藝之學,朱子則突出了學文的意義,二者對“文”的理解或有差異。孔子這里所說的“文”,相對于“行”而言,指文辭章句。朱子注之謂“文”,則擴大到圣賢經典與典章制度,指稱的是一般意義的文獻與知識體系。就文與行之關系而言,自然是德行重于文學;就文之為道理、知識與制度的載體而言,學文對于人而言就具有基礎性意義。

清人以《論語》此章為基礎編成《弟子規》一書,作為兒童啟蒙教材,當代社會的國學教育也常用此書。或有人批評說,《弟子規》多強調兒童對尊長之順從,缺乏對于獨立人格之培養。愚以為,獨立人格與尊敬師長并不矛盾。人格之獨立,指的是不為權勢與名利而喪失其節操,而非桀驁不馴。人格是有內容的,孝親敬人,本身即一種高尚之人格。孝親敬人,恰恰是一個人內心充實自信的體現,內心憂懼的人反而會在與人接觸時敏感多疑,或過于自卑,或過于傲慢,有失中庸之道。弟子能夠以禮待人,從容不迫,內肅己而外敬人,于人于事有所不茍,成德之教也。《弟子規》所教多卑己而敬人,應是兒童教育的一部分,同時亦須輔之其他經典,增廣知識,成其全德。

1.7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注解】

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

賢賢:以賢者為賢,敬賢者。

易色:易,改易;色,好色之心。賢賢易色,就其字面含義而言,謂以好賢之心改易其好色之心。此句有多種歧解,或以色指顏色、辭色,意即改平常之臉色為肅敬之貌以敬賢者;或以此句專指夫婦一倫,指夫能夠敬妻之賢德,而不計其色貌。如此,則此一句中夫婦、父子、君臣、朋友四倫俱全。

致:本義為送達,達成,這里指奉獻。致其身,將其身奉獻于君,即謂盡其身于職守,為國事盡忠。

【廣義】

子夏言德行為本,若有德行,即便未曾學文,也已得為學之實。

1.8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注解】

重:莊重,厚重。

威:威嚴。

憚:害怕,畏難。

【廣義】

此章孔子論修養之道,君子須厚重,不得輕浮。君子厚重則有威嚴,輕浮則學不堅實。其中,“無友不如己者”一句不能理解為不與凡事不如己的人做朋友,如此,則出類拔萃之士豈非難覓朋友,而應理解為有無向道之志。與同樣具有向道之志者為朋友,無向道之志,志趣不同,不得強求其為朋友。

“過則勿憚改”一言看似容易,實則最難。人之有過,靜心思量,亦常自知,一時或能改正,難在堅持。如顏子之“不二過”,一個錯誤從不犯第二遍,實非常人所及。正是因為人有過錯是常見之事,且很難說改正之后就永不再犯,所以我們需要時時審察,如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至少要做到對自己實誠,承認錯誤,不自欺欺人,不推卸責任,歸咎他人。

1.9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注解】

慎終:終,去世。慎終,指親人去世時慎重對待,舉喪以禮。

追遠:遠,遠祖,追遠即追思、緬懷遠祖,指祭祀祖先心存恭敬,不失其時。

【廣義】

以孝道事親,喪則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人子之本分。如此,則民心質樸,風俗淳厚。以“厚”與“薄”來指稱民風、民情,有其極深刻的蘊含。以倫理規則論,則有所謂對與錯、善與惡。違背倫理規則為惡為錯,符合倫理規則為善為正。這看起來是極簡單之事,以禮儀風俗與倫理規則去衡量行為之對與不對即可。倫理之對錯是定性的判斷,而厚與薄則是定量的判斷,難道倫理行為還有多與少的商量余地嗎?

的確如此。在特定的社會中,較之倫理規則與禮儀風俗的確定與簡單,事情本身與人之行為的性質是非常復雜的。在特定的情況下,也許可以適用多種倫理規則,這個時候就產生了一個人如何選擇的問題。正如孟子所說:“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孟子·離婁下》)面對事情,有時候道義所在,別無選擇;有時候事理復雜,有多種選擇都在禮義之內,這時如何選擇就能夠體現一個人的情感所系與價值取向。所謂厚,就是指一個人懷有禮義所要求的情感實質,指真情實意的行為,而非詐偽;所謂薄,即所作所為未必違禮違法,但內心的感情實質不足。

因此,曾子此論體現了《論語》重質的取向。當然,《論語》并不輕視文,也非常重視禮制能否得到恰當的實行。只是相較而言,《論語》總體上更加強調禮不應該是虛禮,文不應該是虛文,必須要有相應的道德情感灌注其中。順此即謂厚,反之則為薄。行為的錯誤,我們可以責其為不義,不義之行還可以糾正。如若一個人被指責為薄情,這其實比偶犯的行為不當要嚴重得多。因為薄情是對一個人之本質的否定,而不僅僅是對其某個特定行為的批評。當然,義既然基于情,不義自然會傷及情,所以薄情與寡義是連在一起的。明代海瑞在《治安疏》中批評嘉靖皇帝:“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于夫婦。”[5]夫婦、父子、君臣,三綱所系,背棄三綱,這是中國傳統社會中所能作的最嚴厲的批判。三綱所論不只是義,背后亦須有情來維系。無君臣、父子、夫婦之情,嘉靖之行可謂薄情寡義。

1.10 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注解】

子禽:名陳亢,字子禽。或謂孔子弟子,或謂子貢弟子,不知孰是。

聞其政:聞,知聞。聞其政,知聞其政事,有參謀、參預其政事的含義。

抑:反問辭。

【廣義】

子禽問于子貢,孔子凡至一國則得聞其政事,這是夫子請求參與其政事,還是其國君或執政者主動就其國事咨詢于夫子?子貢沒有直接回答子禽的問題,言下之意自然是其執政者問政于夫子,所以子貢解釋的是執政者為何問政于孔子。子貢認為,孔子有溫、良、恭、儉、讓五德,所以能為執政者所信任。

政治往往是社會利益的中樞,能夠預聞其政事,這是很多人所追求之事。所以子禽跟子貢請教夫子得聞諸國之政事的奧秘。子貢解釋了一個非常關鍵的要素,即政治事關各方利益,各國執政者均有提防之心,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唯獨信任孔子,這是為何?子貢認為,這不只是孔子的學識與政治智慧足以使人向慕,愿意向其請教,更在于孔子之德使人信賴。孔子溫和、溫柔,使人與之相交而沒有任何被輕視、不敬之感;孔子良善,于人無害;孔子恭謹、莊敬,尊敬于人;孔子儉樸、節制,不貪婪、不圖利;孔子謙讓,不侵占、專斷其政治權力。此五者,足以使人信賴,乃至于敬慕其為人,因此能夠放心以其國事問政于孔子。

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在這一章下討論了一個問題,即孔子既然能夠得到諸國執政者的信任,為何很少有機會真正地執政?朱子引張敬夫(張栻)之言曰:“夫子至是邦必聞其政,而未有能委國而授之以政者。蓋見圣人之儀刑而樂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終不能用耳。”[6]他認為人心中兼有良心與私欲,問政孔子可見其“秉彝好德之良心”,其不能竟用孔子者是為私欲害之。于此可見理學家對德性之于政治的意義有非常高的估計。聞政與執政區別很大,夫子之德與才足以使人向往,向其咨詢請教,執政則關系甚廣,不只是德性可以決定的事情。

1.11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注解】

在:在世。

沒:即歿,去世。

【廣義】

孔子言,父在,觀察其志向;父沒,觀察其行為。如果父親去世三年之后,尚未改其父之道,就可以說是孝子。為什么是三年?因為父母之喪三年,三年之后,意味著喪期已過,恢復其常行。或疑三年不改其父之道,若其道不善,孝子賢孫豈不終身為惡矣?此實膠柱鼓瑟之談。《孝經》載孔子之言曰:“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若父之道不善,其在世時子當諫之,又怎么會有父沒而遵從之事?錢穆《論語新解》謂:“此章或謂乃專對當時貴族在位者言,非對一切人言。無改父之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為。否則父在時,其子豈無日常行為,而僅云觀其志?”[7]

誠如錢先生所言,《論語》文辭至為簡約,常忽記錄其背景。沒有語境約束,只從字面邏輯去推,自然可以得出多種不同的理解。其實孔子所言都是有針對性的,只是記載不詳,后世所不能知。就此章而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者,從文字考索,應探究可以稱為父之道者是什么。道,本義是人行走的道路,引申為事物變化所循之理,人所遵循之法則。若按錢穆的理解,其父為在位者,春秋宗法制下通行世卿制,即其位可以由其子繼任,這里的父之道就是指其為政的舉措與施政之風格。父之政若可以不改,則子不改父政可見其孝。若父之道指的是父平素所崇尚之德,如忠敬仁義之類,循父之道即遵循父親所尚之德。

不過,無論是為政,還是論德,皆有其所當然之理,并不為某人或某種倫理關系所私有,因此,為政的舉措與德行的崇尚,皆須依理之當然而行事,不必因循前人,亦不必因其為父而占有某種倫理與道理。故此,愚以為這里的父之道即指日常生活而言,與親子之情有關,如此,父之道方有其獨特的意義,而無關于公理,無關于大義。

1.12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注解】

小大由之:事無論大小,皆根據禮制、禮義而行事。

節:節制。

【廣義】

有子說,禮儀之為用,以和為貴。這里似乎文從字順,遵禮而行自然應當有和,但禮本身亦有其復雜的一面,人若對于據何種禮而行存在異議,不能安于禮,禮就不能致其和,此時應當如何呢?先王之道,斯為美,即謂先王之禮的可貴之處就在這里,先王之禮可以致其和,所以小大之事皆可由之。至于后世,禮若不能協調人與人之關系,那么在禮與和之間,就須有所取舍。有子認為,為了追求和而舍棄禮的原則,沒有禮的節制,是不可行的。當然,我們可以設想另一種情況,即如若前人之禮不能致其和,改易前人之禮,制作新禮,此亦是一種禮。

朱子認為,這里的和不能理解為和氣、和諧之和,而應理解為行禮者的從容不迫。他寫道:“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8]朱子這里強調的是禮本身的可貴,禮出于天理,從容不迫地踐行禮,自然就是和。禮既然出于天理,那么只要所有人都嚴格地遵守禮,自然就有和。但是,愚以為朱子過高地估計了禮作為制度的實踐意義。禮作為制度在歷史社會中發揮作用的機制是很復雜的。隨著社會條件的變化,禮亦應不斷地演變。在《論語》中,孔子多次提到夏商周三代之制度的損益。禮制的損益不會是無緣無故的,一定是出于社會實踐中存在某些問題而作出的改變。這也就是說,禮的實踐并不總是和的,對和的追求,也并不是更加嚴格遵守禮就可以達到的。這里涉及非常復雜的社會變遷與制度變遷之關系的問題。

在特定的社會情況下,禮可能是實現社會關系之和的最優解,如此,恢復禮制就是實現和的根本途徑。并且,禮本身也是一個復雜體系,對禮的選擇性適用同樣非常考驗人們的實踐智慧與內心修養。有子之言點出了禮儀制度之實踐中的兩個關鍵要素,一是禮制作為原則,二是和作為禮制實踐的價值追求。違背和而追求禮,這可能是舍本而逐末,舍質而求文;違背禮而求和,這就是有子所批評的“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唯有德之人才能在實踐中將禮與和、文與質這兩方面恰當地結合起來。中庸之道,斯之謂與?

1.13 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注解】

信:信用,誠信,這里指對他人的承諾。

復:反復,再復,指承諾之言可以踐行。

因:依,親近、依附于人。桂馥《群經義證》:“《詩·皇矣》正義曰:‘《周禮》六行,其四曰姻。’注:‘姻親于外親。’是姻得為親。”又,《南史》王元規曰:“姻不失其親,古人所重,豈得輒婚非類?”《張說之碑》亦云:“姻不失親,官復其舊。”又,徐鍇《說文通論》:“《禮》曰:‘姻不失其親。’”[9]可見,這里的“因”或應作“姻”,與人結為姻親之義。

親:這里指可親之人。

宗:尊也,主也。又程樹德《論語集釋》以宗為宗族之宗,則意謂結姻可親之人,則與同宗等。

【廣義】

此章有子言處事之道,給人的承諾當近于義,方可踐言,不義則本不應該承諾。與人相交以禮為度,逾禮過恭,或取辱于人。與人結為姻親,當擇可為親者,如此則長保親家之相互尊敬。

義,常訓為宜,指事之宜者。以宜訓義,指的是義之于事的作用,這不一定是義的本義。董仲舒云:“以仁安人,以義正我。”[10]《說文》解釋說:“己之威儀也。從我羊。”段玉裁注云:“古者威儀字作義,今仁義字用之。儀者,度也,今威儀字用之。誼者,人所宜也,今情誼字用之。鄭司農注《周禮·肆師》:‘古者書儀但為義,今時所謂義為誼。’是謂義為古文威儀字,誼為古文仁義字。故許各仍古訓,而訓儀為度。”[11]此言今有義、儀、誼之不同,而皆源出于古“義”字。從文字起源的角度來說,義字本指“己之威儀”,正如董仲舒所謂“正我”之義。于儒家之義理言,仁為最基礎的價值,是一切行為最終的價值目標,也是人之修養最高的境地;義則為做人做事的原則、法度與道理。循義而為,則人可親,事可成。漢人以同音相訓,故訓“義”為宜。

從仁與義的關系來說,仁為共通的價值,而義是剛性的原則。仁者,可見其和氣;義者,可見其剛勇。當然,君子當兼有二者,即和且剛。或云,義既然是事情之道理所在,人只要循著義的原則去做就可以了,為何在義之上還要說一個仁字?蓋世上之事錯綜復雜,此以為義者,彼或不以為義,用義或宜于此事,或不宜于彼事。所謂宜于事,一者要切中事情的道理,不可枉著道理去行事;二者要周全于事情之終始,即有所謂中庸之道,而不能只顧行一事之理而昧于他理,須眾理周全方可識事情之大體。這是義可以訓為事之宜的道理。

1.14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注解】

就:靠近。

有道:有道之士。

【廣義】

孔子認為,君子應該做到食不求吃飽,更不當追求美食,居不求安穩,更不當追求奢華與享受。君子應該積極地去做事,承擔事情的責任,并親近有道之士,以求為人、為事之正道,如此,可謂得學之實。有人或許會提出疑義,難道吃飽飯就不得為君子了嗎?孔子這里是就君子之志而言。平素安居,固然也要吃飽,孔子之言是指君子之志不在吃飽飯,不在追求安居,而在責任與道義。君子即便處于食不能飽,居不能安的境地,仍然能夠矢志不移地追求道義,而不以飽與安為自己人生的目的。

追求生活的確定性與安全感是人的本能,是絕大多數人自然的心理傾向。正因如此,在充滿不確定性、沒有安全感的世界里,宗教對大多數人充滿了吸引力。宗教往往有其系統的世界觀設定,指導人生前死后之事,使人獲得確定性與安全感。但君子志在求道義之正,不在己身之安。《論語·里仁》篇孔子亦云:“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君子不以造次、顛沛為難,而以“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論語·述而》)為憂。如若君子得其道義之正,以道為樂,雖身在貧苦與憂患中,君子亦不畏懼也。正如孔子贊顏淵云:“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

或疑孔子對人的道義要求較高,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難道不能飽食與安居乎?孔子只是道君子之志不在飽食,不在安居,并不是說飽食者與安居者非君子。另外,孔子道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飽食與安居與否,而在其志的不同。這里所說的小人,也并非孔子對人的道德譴責,而只是描述一般人的生活狀態。“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君子志不在飽食與安居,而在道義,普通人則以生活之安適為追求,向往生活中的利益與好處。孔子并不否定百姓追求好的生活條件的權利,而是勉勵君子不以飽食與安居為志。

1.15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注解】

貧而無諂:處于貧窮而不諂媚于富貴之人。

富而無驕:富貴而無傲慢之態。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詩經·淇澳》。《爾雅·釋器》云:“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12]古代打磨不同的器具有不同的稱呼,治骨稱切,治象牙稱磋,治玉稱琢,治石稱磨,皆比喻君子修身嚴謹,以符合道義與規范。或言:“治牙骨者,切了還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還得磨,使益細膩。此言精益求精。”[13]《大學》云:“‘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也是引《詩經》此句來比喻君子之治學與修身。切磋琢磨之本義雖各有不同,但是其指稱君子對自身之學問與修身嚴加修飭而言,似無不同。

告諸往而知來者:告知所言者,而能推知所未言者。

【廣義】

在孔子諸弟子中,子貢稱富。子貢問夫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有富而無驕的自滿之狀。孔子稱“可也”,有所贊許,但其志猶有不足,故告之云:“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貧而樂較之貧而無諂,其境界更進一步,富而好禮亦較富而無驕者更進一步。相較而言,富而好禮易,貧而樂者尤難。

富者易奢縱,而能以禮義自我約束,向慕禮義以成德,是富者值得嘉許的志向。貧者無諂,守其本分,此殊不易,至若貧而能樂,可見其內心充實,不假于外,這需要以一定的精神修養為基礎。所謂安貧樂道者,安貧以樂道為條件。

人的悲樂之情,取決于對生活的期許與感受。在我們的印象中,似乎中國古代社會中安貧樂道者多,而當下中國社會中,人們雖然生活水平遠高于古代社會,但多數人似皆處于焦慮中。富者有富者的焦慮,貧者有貧者的焦慮。以禮為好,安貧為樂者甚少。現代社會雖然相對富足,但人們普遍有一種不安定感。“內卷”這個詞的流行表明當代中國社會高度競爭的狀態。社會競爭的正面意義是階層流動與社會公平的實現。但高度競爭,則容易使人產生焦慮感。而中國當代社會的高度競爭可能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賽道擁擠。現代社會,人們熱衷于追求功利性的成功,而輕視精神價值的追求,定義成功的標準過于單一,從而導致評價人與人才的標準過于單一。人的成長與成功本來應當表現在各個方面,不僅要有外在的、物質的成功,也應當有道德的、精神的、藝術的追求,但多數人對生活的追求,大抵集中在社會地位的提高與物質的追求,價值觀單一,社會競爭過于集中。二是社會保障體系需要進一步完善。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可以使人放下生存的焦慮,紓解民困,實現少有所養,老有所依。如此,可使人不必過于焦慮生存的困境,而能夠自由地發展自己的愛好,追求內在的精神價值。如再輔之以傳統文化的復興,使人們能夠“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如此,則“貧而樂,富而好禮”庶幾可以實現。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注解】

不己知:不知己也,他人不了解、不理解自己。

【廣義】

《學而》一篇以知人終。知人可分為知己與知人兩個方面,夫子言,君子之為學不患他人不知道、不理解自己,患在自己不能知人。這看似平易,實是極高的功夫。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都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但在孔子心目中,君子不必以己之心懷為意,而要求自己是否能夠理解他人。錢穆云:“非孔子,則不知堯舜之當祖述。非孟子,則不知孔子之圣,為生民以來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貴,而我之不知人所以為可患。”[14]知人,一則可以避免交友之不慎,使己免于過;二則可以宥人,體諒、諒解他人;三則如錢先生所言,唯有君子可知君子,圣人可知圣人,我們應努力提升自己的學識與修養,以期可以理解那些偉大的心靈所創造的文明。


[1] 李守奎、洪玉琴:《揚子法言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頁。

[2] (清)嚴可均校輯:《全后漢文》卷四十五,《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719頁。

[3] (唐)李延壽撰:《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97頁。

[4]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9頁。

[5]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二百二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928頁。

[6]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1頁。

[7]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5頁。

[8]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1頁。

[9] 相關考證參見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4頁。

[10] (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43頁。

[11]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許惟賢整理:《說文解字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9頁。

[12] 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爾雅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頁。

[13]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9頁。

[14]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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