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第二
2.1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注解】
北辰:北極星。在有限的觀察時間中,北極星在天空中的位置大致不變,故古人以為北極星固定在北方的天空,群星圍繞它旋轉(zhuǎn)。又稱天中、天心、天極、天樞等。
共:“拱”,拱衛(wèi),環(huán)繞。
【廣義】
北極星在天空中位置較為固定,不似其他星星可以觀察到其周期性地在天空中旋轉(zhuǎn)。故一般認為孔子這里以北極星之不動喻為政者垂拱而治,清靜無為,內(nèi)修其德,而可外安天下。邢昺《論語注疏》與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均持此見,如朱子引宋代范祖禹之言曰:“為政以德,則不動而化、不言而信、無為而成。所守者至簡而能御煩,所處者至靜而能制動,所務(wù)者至寡而能服眾。”[1]可見傳統(tǒng)儒家亦以為政簡潔省事為尚。
為政簡潔何以稱德?邢昺謂:“德者,得也。物得以生,謂之德。”[2]為政者不擾民,則民生自暢達。在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基層有宗族自治,如若天下太平,有鄉(xiāng)紳管理治安,即為此類無為而治政治理念的社會基礎(chǔ)。
此外,“德”字在此語境中或可以指稱不同的含義。首先,以德為行政的原則,即為政者當有仁心,本于道德而后行清靜無為。具體來說,即謂為政者當有原則,有操守,能自我克制。《論語·學而》篇云:“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即以德為行政的原則。其次,德者,得也。德意味著為黎民百姓帶來福祉,而不僅僅是一種行為的原則與姿態(tài)。如此,為政以德就意味著德政帶給百姓真正的好處。當然,此二者亦有所關(guān)聯(lián),德既指稱行為的規(guī)則與原則,亦指稱一種行為的結(jié)果。最后,或?qū)⒌陆忉尀橛械轮耍瑸檎缘拢词侵^任用有德者來行政。
以北辰與眾星喻君臣上下,即謂為政者有其德,則易為人所擁戴。但實際政治中往往以勢與利為轉(zhuǎn)軸,君德若不能轉(zhuǎn)化為勢與利,則其為德亦不能獲得實現(xiàn),不能為國家為人民帶來福祉,其為德也薄,故不能獲得擁戴。《尚書·盤庚》曰:“施德于民。”《禮記·哀公問》載孔子之言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鄭玄注云:“德猶福也。”君之德可以帶來百姓之福,所以德又有功德、德澤的含義。德就不僅僅意味著一種道義上的應(yīng)當,也包含著道義所能實現(xiàn)的功德與福祉。唐文治云:“政治之統(tǒng)一,不徒統(tǒng)一乎土地,要在統(tǒng)一乎人心。德者,統(tǒng)一人心之具也。”[3]此言甚有深意。有德者可以統(tǒng)一人心,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能統(tǒng)一人心方為有德者。
2.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注解】
蔽:包含、概括。
思無邪:《詩經(jīng)·魯頌·》有“思無邪,思馬斯徂”句,大意為馬沿著不偏斜的大道奔跑。思,句首語氣詞,無實義。
【廣義】
孔子以《詩經(jīng)·魯頌·》“思無邪”一句來總括《詩經(jīng)》的大義。在這里,我們首先需要思考的是,《論語》此篇的主題是為政,其與《詩》有何關(guān)系?其次,就《詩經(jīng)》本身而言,其主題非常廣泛,描繪了自西周至春秋時期人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鄭衛(wèi)之風所載風俗民情多有被后世評價為非禮的內(nèi)容,孔子以“思無邪”來揭示詩旨其義何在?
在中國傳統(tǒng)的解釋中,比如《毛詩》對《詩經(jīng)》的解讀,以王者之教化為主旨。“《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4]是故《詩經(jīng)》中有所謂靡靡之音,此即有待王化者。現(xiàn)代文學革命倡導個性解放,則以中國古代文學所主張的王化、衛(wèi)道為束縛人性之物。時代思潮固有所謂古今新舊之不同,而人心結(jié)構(gòu)與社會結(jié)構(gòu)則古今無有不同。人的生活固當有自由的一面,而人與人生活在一起,戀愛,組成家庭,養(yǎng)育孩子,以至于構(gòu)成社會,構(gòu)成國家,則需要有社會化的一面,這就需要道德、法律、教養(yǎng)、文化等方面來加以規(guī)范和充實。
就此而論,《詩經(jīng)》對人的教益就不只具有個人情感上的審美意義,同時也有陶冶情操的作用。只是,所陶冶的是何種情、何種操,今之讀者宜深思焉。情并不能表現(xiàn)為放縱,人想要有長久的戀愛與婚姻,則情也須有克制合禮的一面,放縱的情并不可取。反過來,情是人類生活中最深沉的內(nèi)容,外在的禮儀、法律需要與人之情相應(yīng),而不能大悖于人情。當然,情也不是先天的、一成不變之物,情與禮須相得益彰,而非相互牴牾。
故此,孔子論詩并非泛泛而發(fā)情感之思,而是將情約于社會人心之正,并以此為政教之基礎(chǔ)。今人論政治,多區(qū)分公共領(lǐng)域與私人領(lǐng)域,然而國家之為國家,社會之為社會,個人之為個人,往往不可截然區(qū)分。所以有社會學家提出“一體化”的議題。何謂“一體化”?即在一個社會中,人們以一種較為協(xié)調(diào)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其文化、宗教、政治與經(jīng)濟利益等方面不至于產(chǎn)生劇烈沖突。“社會的一體化是許多不同的以多種不同的、復(fù)雜的方式相互連接在一起的組成部分和狀況。自我認同、領(lǐng)土邊界、人口密度、交互性、向心力、分配體系中所關(guān)注的東西(例如收入、財富、地位等等)、社區(qū)文化、團結(jié)一致——這些是構(gòu)成社會一體化的主要元素。”[5]在相當程度上,政治體現(xiàn)的是多種社會因素相互作用的一種結(jié)果。因此,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就難以涇渭分明地區(qū)分開來,而需要以一種整體的和諧原則將其協(xié)調(diào)起來。對于孔子來說,人情是社會生活中的基底部分,人情得以調(diào)適是其他社會關(guān)系能夠建立其秩序的基礎(chǔ)。因此,在考慮政治治理的問題時,孔子首先會考慮人情是否得以安頓。就人情而言,傳統(tǒng)有所謂“詩言志”之說,即從一時一代的詩歌民謠中可以見出其生活感情與生活面貌。反之,《詩經(jīng)》不只是民情的體現(xiàn),“詩人”將其道德感情與深邃的思想灌注其中,人們讀其詩而可見其情感與志向,可受其感染與鼓舞,故能成其為風教。
《為政》此篇前言上位者當有無為而治的政治態(tài)度,無為而治之所以能夠成立實有賴于民人社會生活能夠和諧自足。如若社會生活存在矛盾與沖突,上位者勢不能無為而治,須以強力來矯正社會沖突,重建或回歸有序的社會。
2.3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注解】
道:導也,亦有版本徑作“導”字。
免:免于刑罰。
格:正。
【廣義】
此章孔子言刑政之治不如德禮之治。《孟子·盡心上》言:“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相對于刑政來說,德禮近乎教。以刑政為治,強調(diào)政府的主導作用,如此民雖從但僅免而已;以德禮為治,強調(diào)民眾自發(fā)地遵守規(guī)范,構(gòu)成和諧的社會秩序。二者相似之處在于目標都是導向一種既定的秩序,差異之處在于秩序的內(nèi)容不同,且導向秩序的作用機制不同,一為政府主導,一為民眾自發(fā)。
前章言《詩經(jīng)》之旨為“無邪”,可以教民,此章言以刑政為治,不如以德禮為治之善,二章意涵連貫,皆以此篇首章無為而治為中心。無為而治雖為理想,但要實現(xiàn)確極不易,需要一系列的社會要素與條件來支撐。上之所以可以無為,在于民可以自治,民何以能夠自治?先秦儒家強調(diào),從內(nèi)在的角度來說,民心民風要正;從外在的角度來說,亦需禮制的約束。儒家與道家之無為有所不同。孔孟之思想,從價值判斷上來說,政不如教,刑不如禮。孔子之言無為,實為禮治下的無為。禮何以能成其無為之治?孔子認為,刑政作為一種外在的治理方式對人民的情感缺乏內(nèi)在的導正作用,而抽象的道德又不足以構(gòu)成行為的具體指導與約束力量,禮則界于刑政與道德之間,既以人情為基礎(chǔ),又有一定的現(xiàn)實約束力,故為理想的治理方式。
當然,我們?nèi)皂氝M一步追問,禮的內(nèi)容是什么?自古及今,禮的內(nèi)涵與外延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歷史變化?以及在當代社會,禮所能作用的領(lǐng)域有哪些?當然,孔子所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作為一種社會觀察的判斷是極為深刻的。即便在現(xiàn)代社會,僅有刑政之治,人民仍不免于無恥。因此,我們需要深入思考的是,如何重新定義禮,使其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注解】
立:成立。一說三年通一經(jīng),十五年后通五經(jīng),是謂立于學;一說男子三十壯,有室,是謂立于禮。
不惑:不疑惑。孫綽云:“四十強而仕,業(yè)通十年,經(jīng)明行修,德茂成于身,訓洽邦家,以之蒞政,可以無疑惑也。”《黃氏后案》:“立必先不惑,而言不惑于立之后者何也?夫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立,守經(jīng)也。不惑,達權(quán)也。張子厚曰:‘強禮然后可與立,不惑然后可與權(quán)。’蘇子由曰:‘遇變而惑,雖立不固。四十不惑,可與權(quán)矣。’”[6]
天命:天之所命,意為其德上與天參,知其一生之使命與限度。
耳順:此詞有多解,或謂聞其言而知其意;或謂耳聽好與不好之言皆不動于心;或謂聞言之前而已心識其意;或謂耳聽先王之法,身行先王之則,心耳如一;或謂察他人之善言而從之;或謂“耳”當為“爾”,虛詞,意為順天命。愚謂似不必舉其高遠,六十人老,孔子也不例外,老人歷人世深廣,聞言知意,而不以為逆,不動于心,可謂耳順。
從心所欲,不逾矩:或謂“從”當讀為“縱”,或謂“心從”與“耳順”相對,皆通。意為夫子暮年心與道合,其心意無不合乎規(guī)矩、法度,故其心從而無礙。
【廣義】
此章夫子自敘其一生之進益如此。按照周代禮制,貴族之家,男子十五入大學,習五經(jīng),至三十壯而婚,四十入仕,五十為大夫,七十年老致仕。夫子之自述大抵亦以此為節(jié),明其在每一人生階段進益何如。十五專注于學;三十學業(yè)有成,并能擔當家庭責任;四十人生閱歷已富,可以熟練地處理政事;五十其修養(yǎng)進乎天德,而知其一生的使命與限度;六十聞言知意,而不以為忤;七十純乎其德,亦洞察人世之奧,內(nèi)外一致,無不與道為一。
孔子人生各個階段亦無違于常人之理,只是其為圣人的修養(yǎng)高于常人。大凡有志于學者多,而能成立者亦不少,至于無惑則難有其人,而況知天命以至于耳順、從心所欲?或言,孔子通過自述指引人生每個階段所當努力的方向,此意得之。中國文化雖立超凡入圣之理想,但凡人只是無限地接近耳。
今人之理解如此,而古人有圣人之信仰,認為孔子必親臻于圣人之境而后能言圣人之道。但這里仍然有一個問題,即圣人是天生的還是學而后成的?在宋代之前,人們一般認為圣人乃是天生,《論語》亦有“生而知之者”(《論語·述而》)之說。宋代以降,理學家認為圣人亦可通過修養(yǎng)工夫而后致,是學為圣人。但程朱理學認為,孔子非常人,乃天縱之圣,必天生而圣,不待后學。孔子在這里自述為學之進階則不合乎其為天生圣人的情況。孔子之為圣人自始即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不必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而后成。面對這樣的矛盾,程子則言:“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學而至,所以勉進后人也。”[7]意思是說,孔子自知其圣,但為了勉勵后人進學,故意如此說耳。或言夫子自謙如此。凡此,皆為古人有圣人信仰而后產(chǎn)生的理論疑難。今天我們將圣人理解為文明之集合,則可以無此惑。孔子集前賢前圣之大成,其修為雖高,亦學而后至,并將其所理解的華夏文明之旨要灌注于其所編纂的五經(jīng)之中,指引后人,或可以無疑。
2.5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注解】
孟懿子:魯大夫仲孫氏,名何忌,為魯權(quán)臣三桓之一。
樊遲:孔子弟子,名須。
御:駕車,樊遲為孔子駕車。
【廣義】
孔子論為政反對政府之強力統(tǒng)治,而欲以一種相對柔性的禮制來維系社會秩序。禮制的強制性不如刑政,而以人情之自發(fā)為基礎(chǔ)。人情之大者,莫過于養(yǎng)生送死。孟懿子為魯國權(quán)臣,問孝于孔子,孔子告以人情之大者。父母在,以禮敬養(yǎng)之,父母沒,以禮葬之,又以禮祭之。死生大事畢,而后人情安其所,如此則社會上下可得其安。解《論語》者多臆測三桓之家不能守禮以行孝,故孔子以禮告之,其見略小。
2.6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注解】
孟武伯:孟懿子之子,名彘。
父母唯其疾之憂:此說有歧解,或認為其子無不義之行為,故不至于遺憂父母,父母唯憂其疾;或認為父母之愛子無微不至,唯恐其有疾,常以為憂,子女體父母之心,守身甚謹;或認為子女之愛父母唯憂其疾,而不慮其余,蓋父子不責善。似皆可通,第一說或見長。
【廣義】
在此篇中,孔子論孝內(nèi)容豐富,非有親身經(jīng)驗者不能言也。父母與子女之間,身體健康為大事。人在青少年時常不覺身體之有恙。人子初生,常有小疾,父母為之憂心,養(yǎng)子者皆知其中辛苦。古代醫(yī)藥常不足,少兒夭折率高,父母之愛子多以為憂。反之,父母年長時健康不佳,人子奉湯侍藥,亦以父母之疾為憂。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此亦極言疾病對生活的影響。在現(xiàn)實社會中,無論是子女有疾,還是父母有疾,確實是對人情之拷問。相較而言,子女愛父母不如父母愛子女之心切。為人子者不可深思而自反。
2.7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注解】
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
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此說有兩解,一謂犬能守御,馬能代勞,即犬馬亦能勞動以致其養(yǎng);一謂犬馬能得人之養(yǎng)。錢穆認為前說“以養(yǎng)字兼指飲食服侍兩義,已嫌曲解”[8],當取后義。
【廣義】
此章強調(diào)子女之孝父母尤當有敬。在日常生活中,能養(yǎng)父母者多,養(yǎng)而能敬者更為可貴。蓋父母年長,不僅日漸體衰,其心智與精神亦不如往昔。人若健康有欠,精神不佳,其情緒往往有所變化,甚至有一反常態(tài)者。俗話說“老少老少”,老人因健康不佳而情緒反復(fù),如同小兒,此極喻健康對人脾性的影響。父母健康時能養(yǎng)而敬者多,至若父母健康不佳而能敬之如常者少。尤其是在現(xiàn)代社會,敬老之風氣不如往昔,科學技術(shù)日新月異地發(fā)展亦使不少年老之人不能很好地參與現(xiàn)代生活,不能在電子產(chǎn)品上完成日常事務(wù),使其益添老而無用之感。在這種情況下,孝而能敬,最考驗一個人的道德品性。
2.8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注解】
色難:色,顏色,臉色。色難有兩解,一謂體察父母之顏色,二謂子女事父母時之顏色。《禮記·祭義》:“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以后者義長。
服:承當,承受。
饌:飲食。
【廣義】
子夏問孝,孔子答言子女事父母容色有敬為難,如果只是做到為長者代勞,有酒食則長者先用,仍不足稱為孝。此章復(fù)言前章事父母以敬為要之意。
2.9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
【注解】
回:孔子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
私:私下,這里指非與老師進見請問之時。
發(fā):發(fā)明學理。
【廣義】
人們一般認為,懷疑引發(fā)思考,從而更有利于學習的進步。不唯現(xiàn)代教育如此,古亦如此。明儒陳白沙曾言:“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9]在這一章里,孔子見顏回于其言無所違,沒有疑問,不知其真懂還是沒有理解而不知問題所在。經(jīng)過觀察,孔子發(fā)現(xiàn)顏回確實對其所教的義理掌握較為充分,且能舉一反三,多有發(fā)明,故稱“回也不愚”。這里提示我們,疑是求知的重要途徑,但亦有無疑而知者。朱子亦曾言:“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有疑者,卻要無疑,到這里方是長進。”[10]只疑而不信,也往往無所得;只信而不疑,亦不知其真通還是未通。
疑與不疑,正是區(qū)分儒學與哲學的一個關(guān)鍵之處。一般的學習過程是,由疑引起思考,然后從中有所收獲,即由疑而至于不疑。《大學》謂“慮而后能得”,經(jīng)過思考所獲得的學習成果更為珍貴。儒學正是如此。儒學之所謂知,不只是對世界上萬事萬物的客觀觀察與認知,同時也包含親身體驗而后所能達到的理解。即知不只是主觀對客觀事物的反映,而是在物我交融的過程中改變自我,改變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所以,儒學之所謂知還包含踐履的層面,王陽明謂之“知行合一”可謂深得其意。而西方之哲學主要指示一個思辨的過程,一種沉思的狀態(tài),從總體而言,對于人應(yīng)當如何理解世界,如何實踐的問題持一種相對開放的態(tài)度,而不能以某種特定的觀念為確解與定見。所以,大凡西方哲學的導論著作往往會告訴讀者,要用自己的理性去審視一切問題的答案,但不必持有某種特定的答案為成見。然而,人的生活往往需要的是答案,而不是一再重申問題之為問題。哲學保持一種追求的姿態(tài),但不提供答案,并且反對關(guān)于人生與世界的終極性問題具有確定的某種答案。如此,則人將如何生活?如何擺脫懷疑?
西方文化中并非沒有教人踐行的道理,只是在宗教與哲學之間作了區(qū)分,并以理性來標記哲學的主要特征。而中國文化沒有宗教與哲學的明顯區(qū)分,對世界的理性認知與踐履的工夫相須而行,交相而進。
2.10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注解】
以:用,即行為。或謂因,指行為的動機。
由:經(jīng)由,所經(jīng)之道路或行為之方式。唐文治謂“觀其意所從來”,意為理由、根據(jù)[11]。
廋:藏匿。
【廣義】
此章言察人之道。如以“以”為動機,則“由”為行為之途徑與方式;如以“以”為行為本身,則“由”為行為之理由與根據(jù)。所以,“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大致指人的所作所為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去做,以及如此去做的理由。經(jīng)過這樣的考察,我們可以大致判定一個人的德行與品格。但孔子認為這還不夠,因為這只是考察其行事,還需要考察其所安的狀態(tài),方能更充分地了解一個人的志向。孔子認為,經(jīng)過這些方面的觀察,一個人的志向與品格如何實無所藏匿。
2.11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注解】
溫故:大致有兩解,一謂溫習昔時所學之知識,一謂溫習舊有之典故。
【廣義】
“溫故而知新”從邏輯上來說蘊含兩層關(guān)系,一是有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即從“溫故”中“知新”;二是二者為并列關(guān)系,即謂“溫故”且能“知新”。從個人學習經(jīng)驗來說,溫故是知新的基礎(chǔ),舊有之知識基礎(chǔ)牢固,求新知進步也速,舊知不牢,求新知也難。從知識門類來說,自然科學之新知與故知存在替代關(guān)系,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則不是這樣。相較而言,自然科學是人類力求達到對世界的客觀認識,有些情況下,新知可以取代故知,體現(xiàn)為科學技術(shù)及知識的更新。社會科學知識的形成與研究者自身的社會經(jīng)驗相關(guān),這些經(jīng)驗的意義有時是獨特的、難以復(fù)制的,社會科學知識的進步有賴于人類社會經(jīng)驗的不斷積累。所以在社會科學領(lǐng)域,新知無法完全取代故知。孔子言:“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其所謂知,或者說儒家所說的知,主要指對人類歷史社會的認識。在這方面,孔子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意義,以“述而不作”的態(tài)度來繼承前賢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成果。
2.12 子曰:“君子不器。”
【注解】
器:器物,指有所局限的功能。
【廣義】
一器即有一器之用,若不成其為器,即無其為器之用。但一器成其為器,也只能作為一器而用,別無他用。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大致形成了四民社會,即士農(nóng)工商構(gòu)成社會主體。農(nóng)者耕種,工人制作,商人貿(mào)易,各有其職,須成其器方能營生。唯士不務(wù)營生,其志不在謀利。在《論語》中,弟子樊遲請學稼,孔子曰:“上好善,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孔子認為,比起工農(nóng)商來,士應(yīng)當擔負更大的社會責任與政治責任。至于君子,本指國君之子,在春秋世卿之時,君子天生就是從政的。其后,君子又用來指稱節(jié)操高尚之士。但不可忽視的是,春秋時君子是其道德義與政治身份義合一的。成為君子當有理政治民之能,而不必從事庶人之職。
在現(xiàn)代,人們往往引用孔子此言來表達通識教育的理念。二者相似之處在于,在形式上,皆不固守于一職一藝,而以博學為尚;在價值追求上,皆強調(diào)修養(yǎng)德性。其不同之處在于,在古代社會,君子有其特定的政治身份,其博通的學術(shù)追求與其潛在政治家的身份相應(yīng)。如果不是潛在的政治家,孔子亦言“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而現(xiàn)代之通識教育的對象是公民。普通公民如若在大學中不接受專業(yè)教育,而接受廣泛的通識教育,那么大學畢業(yè)后可能難以從事有專業(yè)技術(shù)要求的職業(y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政治家往往是從各行業(yè)的優(yōu)秀人才中選拔而來,而非某種特殊身份所預(yù)定。但是,如果大學中只有專業(yè)教育,那么學生就不能廣泛了解其他知識,尤其是不能修養(yǎng)其德,大學教育的意義也將十分狹窄。所以,現(xiàn)代大學教育需要將專業(yè)性的學術(shù)培養(yǎng)與博雅教育相結(jié)合,一則增長不同學科的知識,打破專業(yè)的局限;二則重視道德品性的培養(yǎng)。
另外,孔子之為儒家與現(xiàn)代通識教育對于德性的培養(yǎng)有所不同。儒家之成人教育強調(diào)知仁合一,而以孝悌為本,以仁為理想;現(xiàn)代通識教育強調(diào)自由,務(wù)在了解諸多人文及宗教學說之不同,自擇其善。孔子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論語·雍也》)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論語·里仁》)今日之通識,易陷入“大而無當,往而不返”(《莊子·逍遙游》),不知何為約的境地。
2.13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
【注解】
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大意為行在言先,言在行后,但其文法較曲折。既然尚未言,如何說先行其言?是故程子、沈括與明之郝敬皆認為“先行”為句,“其言而后從之”為句。[12]
【廣義】
此章與“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含義相近,孔子欣賞敦厚君子,不欲人浮夸。從個人修德的角度來說,確實如此。言出而行不致,不過是妄人耳。尤其是與朋友交,君子當言而有信,不可失信于人。而在當今之世,許多時候需要借助他力以成其事,如此則須先宣傳自己的理想與計劃,以求他人的欣賞與支持。木訥難言之君子生于今世,或能獨善其身,其為人及其思想實難為當今世道所理解。
2.1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注解】
周:周到,周備。多注周為忠信,忠信為引申義。
比:勾結(jié),偏好。
【廣義】
此章分辨君子與小人之不同。周與比,皆指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如君子與人親密,則待人也周,而不偏私、偏至;小人待人周備而有偏私之心,相互勾結(jié)以謀私利。人莫不有自利之心,君子有向義之志,能自察其私心而克制之,小人無向義之志,遂肆無忌憚。
《論語》常以君子、小人對舉。而現(xiàn)代道德心理學則認為一個人的道德表現(xiàn)有其情境性,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以及不同的情境中其道德表現(xiàn)可能有所不同,即情境差異對人的道德行為有所影響。但孔子認為,如若一個人的道德表現(xiàn)隨情境變化而發(fā)生較大波動,足可見其非君子。《論語》云:“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衛(wèi)靈公》第十五)可見在孔子看來,君子之人格應(yīng)當是穩(wěn)定的。而道德情境之說也提醒我們,道德修養(yǎng)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須在各種情境中不斷地砥礪自己,警醒自己,須能夠經(jīng)受嚴酷的考驗。
2.15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注解】
罔:迷惑,失意,通“惘”。或如字解為誣罔,意為學而不通則誣罔圣人或受人蒙騙,似非本義。
殆:疲而無功,通“怠”。或如字解為危殆,意為勉強。
【廣義】
這里學與思對舉,其義自當有別。學側(cè)重于書本閱讀,向外學習他人所傳授的學習內(nèi)容;與之相對,思就意味著舍棄學習資料,在缺乏客觀知識,不了解相關(guān)知識背景的情況下,自己思索。學而不思對知識缺乏融會貫通的理解,思而不學則多臆測而非實學。
2.16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注解】
攻:治也。或謂攻為攻伐之攻,非,蓋攻伐異端而有害,不通。或理解為攻伐異端而斯害也止,語意曲折亦不通。
異端:他技奇巧,小道,非正道、大道。一物有兩端,猶一事有兩面,異端指事物之某一方面而言,引申為事物之側(cè)面或?qū)α⒄摺?/p>
【廣義】
孔子此章意在勉勵弟子探求學問之要道、正道,立志須高遠,不可拘泥于他技奇巧。從學習方法上來說,不可偏重于事物之一端,須對事物有全面把握,掌握中庸之道。朱子言:“異端,非圣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無父無君,專治而欲精之,為害甚矣!”[13]學問廣大而人生有限,當務(wù)于至德要道,而不可貪圖知識之新奇而忽略更重要的道理。
現(xiàn)代社會主張思想多元、文化多元,而以孔子對異端的批評為思想文化上的不寬容。一個真正的多元社會,存在多元文化,皆互為異端,也就無所謂異端。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往往并不存在真正的多元,而有其文化傳統(tǒng)與社會價值導向。就儒家社會而言,上察天道,躬行忠孝,這是其為人為學的重要原則。舍此而治他學,信他教,對儒家之道無所領(lǐng)會,于人的責任棄而不顧,在孔子看來,此為異端之害。人生于世,真正可以自由選擇文化的情況是少數(shù)。一個社會以其傳統(tǒng)為教,浸淫于其中的人自然成為其文化與傳統(tǒng)中的一分子。現(xiàn)代亦有所謂移民社會,多族聚集,不同的文化與傳統(tǒng)交融于其中,一個人可以憑借自己的理性自由地選擇其文化取向與價值觀念,但這是一種假象。《論語》云:“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先進》第十一)儒家強調(diào)一個人對他人的責任,其家對其有生養(yǎng)教導之恩,其國對其有維系安全之恩,天地對其亦有生育之恩。一個人的成長往往荷此多方恩義,其成人也應(yīng)當回報家國天地。所以,在儒家看來,文化的多元往往是一種外在的表象,而人的社會處境及其所擔負的情義關(guān)系則是真實的。
2.17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注解】
由: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女:同汝。
【廣義】
孔子論學非常重視對知識的探求。這里他教誨弟子須以誠意求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勿以無知為知。知道其所知,同時也要知道其所不知,對求知保持謙虛而進取的態(tài)度。尤其是,孔子并不認為人能夠無所不知,他對人的理性所能認識之外的事物保持沉默。
2.18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注解】
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孔子晚年弟子。
干祿:干,求;祿,薪水、俸祿。干祿即求仕。
闕:空缺。闕疑,將其所未知或存疑之事放置一旁,不在不確信的情況下行事。
殆:不安,亦即可疑而未信之事。
【廣義】
春秋后期,原有的宗法制度逐漸崩解,各諸侯國向外招徠人才。翻閱《論語》所見,其時的魯國執(zhí)政多次向孔子詢問其弟子之才干,即有攬才之意,而孔子亦向魯國政府舉薦他的弟子。孔子反對為了仕而學,但他的弟子實際上多有為仕而求學者。他說:“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論語·泰伯》)
孔子認為,作為政府機構(gòu)中的一名執(zhí)事人員,應(yīng)多聞多見,慎言慎行。這的確是實用的公務(wù)員行為準則。善哉錢賓四先生之言:“多聞多見是博學,闕疑闕殆是精擇,慎言慎行是守之約,寡尤寡悔則是踐履之平實。”[14]
2.19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注解】
直:正直,正義。
錯:同措,施加,措置。
枉:邪曲,不正。
【廣義】
孔子認為,辨別為政者之直與枉是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問題。現(xiàn)代政治重視制度建設(shè)與權(quán)力制衡,這的確也是重要的事情。不過,制度建設(shè)不能完全取代對為政者之德性的要求。制度總需人去遵守與執(zhí)行,如若為政者之德性不足,制度亦將被敗壞。增加制度以救制度,而其人不改,猶疊床架屋,添油救火耳。孟子云:“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孟子·離婁上》)政治制度與行政者的政治德性須相匹配。在特定的制度框架下,舉正直之人于高位,則能讓民人信服;若舉不正之人于高位,則人必不能服,其為政之害甚于制度之不善。當然,“舉直錯諸枉”的一個前提條件是“直”者的存在。因此,政治的改良必須關(guān)注政治德性的培養(yǎng),以及對正直之士的選拔。
2.20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注解】
季康子:魯國執(zhí)政大夫,季孫氏,名肥,謚康。
以:而。
勸:自加勉勵。
【廣義】
季康子作為魯國執(zhí)政大夫問孔子如何使民敬、忠且能勉力于其所從事,孔子分別答之:若官長莊重、正派,那么民自然能敬其官;官長若能使民上孝其老、下慈其幼,那么民自然能忠;官長能任用、提拔善者,教導、獎掖其未能者,那么民自然受其感動而發(fā)憤。此三者古今之為政者皆當置于座右,時刻牢記為上者的責任,而非純?nèi)灰源巳哓熎湎隆H速F在律己,以身作則。責人以善,而己身放縱,小人行徑,君子當常念以為戒。
2.21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注解】
奚:疑問詞,何。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見《尚書·君陳》篇。
【廣義】
有人問孔子何不為政?孔子答以孝友之事。現(xiàn)代政治學假定公共領(lǐng)域、私人領(lǐng)域為兩端事,互不相及。這其實是西方近代社會所存在的宗教組織與世俗國家二元結(jié)構(gòu)的反映。按照這樣的社會形態(tài),政治管理公共事務(wù),而將宗教信仰與家庭生活劃為私人領(lǐng)域之事。對于西方基督教國家來說,人自出生以至去世,乃至身后世界,都歸宗教管。而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獨立于政治的宗教組織,上自國家大典,下至家庭倫理,本自一體。因此,孔子所理解的政治概念不是現(xiàn)代所謂與宗教、社會等領(lǐng)域相區(qū)別的政治概念,而是社會生活及其組織建構(gòu)的整體。在孔子看來,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人;國由家構(gòu)成,家由人構(gòu)成;人懷有孝友而成其家庭秩序,而守君臣上下之倫理名分,則家與家聯(lián)合成國家秩序。因此,“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作為家庭基本倫理所構(gòu)成的秩序就是天下國家之秩序的基礎(chǔ)與根本,孔子的回答可見其對政治秩序的理解。
或認為孔子的回答是針對當時魯定公不孝不友之行而發(fā)。此系臆猜之辭,一則孔子此語無上下語境,其具體年代已不可考;另一,則孔子若只是以此譏定公,亦不妨其于中國古代社會的普遍意義。或認為孔子此語與周代宗法制有關(guān)。蓋周代宗法社會具有貴族制的特點,其所謂家乃國君之家,而用其叔伯兄弟為大夫,如此,其為家的兄友弟恭就具有國家政治秩序的意義。此義囿于其時代特征,不如前解之具有普遍意義。
2.22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
,其何以行之哉?”
【注解】
:古代大車車轅前端與車衡相銜接的部分。
:古代車上置于轅前端與車橫木銜接處的銷釘。
【廣義】
車無,則無法牽引而不能行,孔子以此喻人若無信則不能行之于世。
2.23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注解】
世:三十年為一世。
因:因襲。
損益:減損與加益,調(diào)整、修正。
【廣義】
子張問十世之后的時代能知道嗎?孔子認為,考察夏商周三代制度的歷史變化,總結(jié)其經(jīng)驗與規(guī)律,如此雖百世之后的社會制度形態(tài)猶可預(yù)知。
歷史、政治的演進有沒有規(guī)律,以及規(guī)律是什么,這是政治學研究的重要課題。馬克思主義的五階段說就是一種揭示人類社會演變規(guī)律的歷史學說。在這里,孔子但謂歷史制度隨時代而損益變化,有其基本規(guī)律,但未明言規(guī)律是什么。其規(guī)律可以分為變與不變兩個部分,其不變者歷代相因而不改;其變者,漢代公羊?qū)W者總結(jié)為通三統(tǒng)之說。所謂通三統(tǒng)指的是王朝更替以三循環(huán),即三種禮樂制度的循環(huán)。其含義是,任何一種禮樂制度運行久了都會敗壞,那么就需要用相應(yīng)的禮樂制度來補救,而這種補救不是完全發(fā)散的,而是收斂為忠、敬、文三教循環(huán)互救或文質(zhì)循環(huán)互救的規(guī)律。漢代馬融即注此章謂:“所因,謂三綱五常。所損益,謂文質(zhì)三統(tǒng)。”[15]朱子云:“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謂:仁、義、禮、智、信。文質(zhì),謂:夏尚忠,商尚質(zhì),周尚文。三統(tǒng),謂:夏正建寅為人統(tǒng),商正建丑為地統(tǒng),周正建子為天統(tǒng)。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其所損益,不過文章制度小過不及之間,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則自今以往,或有繼周而王者,雖百世之遠,所因所革,亦不過此,豈但十世而已乎!”[16]
制度之變?yōu)楹我匀h(huán)?先儒乃是出于對夏商周三代禮樂制度的崇敬而作出的判斷,在今天看來,其實不具有必然性。而且,三統(tǒng)說以三循環(huán)與文質(zhì)說以二循環(huán)并不一致。文質(zhì)之變具有更普遍的制度方法意義。所謂文,即用制度建設(shè)的方式來克服社會政治中的某些弊端。但制度不能無限地增益,制度愈繁則效率愈低。而且,在特定制度下一定會逐步衍生出受益于該制度的利益集團,并日益帶來社會的兩極分化。因此,特定的社會制度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需要加以改革,其改革的方法大致可以分為制度的增益與簡化兩個方向,分別對應(yīng)著文與質(zhì)。當然,也存在制度改易的情況,此則理論方法難以概括。
2.24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注解】
鬼:歸也,指去世的祖先。或謂,鬼泛指當祭之鬼神,非其鬼指不當祭之淫祀。
諂:諂媚。
【廣義】
“非其鬼而祭之”,不當為而為之;“見義不為”,當為而不為。君子之勇在于,在為與不為之間把握中道,諂媚之事有所不為,而勇于義舉。
[1]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3頁。
[2] (三國)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中國致公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頁。
[3] 唐文治著,張旭輝、劉朝霞整理:《四書大義·論語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頁。
[4]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朱杰人、李慧玲整理:《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6頁。
[5] [美]愛德華·希爾斯:《社會的構(gòu)建》,楊竹山、張文浩、楊琴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
[6] 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4頁。
[7]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4頁。
[8]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30頁。
[9] (清)黃宗羲撰,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6頁。
[10]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6頁。
[11] 唐文治著,張旭輝、劉朝霞整理:《四書大義·論語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頁。
[12] 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25—126頁。
[13]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7頁。
[14]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39頁。
[15] (三國)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中國致公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頁。
[16]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