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韓非子治道學說的歷史背景
春秋戰國時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變革時代,韓非子之所以建構出獨具特色的治道學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對那個變革時代所做的獨特的理論回應,同時韓國的情形亦是他思考治道的現實資源。
韓國歷來是一個貧弱之國,這是韓非子思考治道最直接的“母體文化臍帶”[37]。韓國是列國相互征伐和軍事斗爭的必爭之地,它尤其是秦對東方列國展開廝殺的前沿哨地,實乃“天下之咽喉”[38],不過它又是戰國七雄中最弱小者。韓國歷來君權不振、國力孱弱,在列國紛爭中總是處于劣勢,參見表1-2:
表1-2 戰國中后期韓國在對外軍事斗爭中的敗績

續表

從上表可知,戰國中后期韓國總是敗北,損兵割地,國勢最輕,國力最弱,在列國紛爭中“最先危”[39],尤其在韓非子所生活的年代此種敗弱跡象更加明顯、敗北次數更加頻繁——這也反映出戰國末期戰事更加殘酷的政治現實。韓國國勢極弱、處境艱難、生存空間狹小,這深深地影響了韓非子對治道的思考。韓非子一再主張將國家之治亂必須寄托于“內政”,并一再提醒國君應當“自恃”,顯然與他對韓國歷來窘迫形勢的反思甚有關系。韓昭侯(前362—前333)曾任用申不害實行變法,雖取得一定成效,致使“諸侯不來侵伐”[40],但這場變法并未改變韓國的貧弱局面。韓宣王(前332—前312)、韓襄王(前311—前296)時期,韓國國君的治國理念與制度設計之間存在矛盾,國家具體制度的實施與輿論是非的導向相互抵牾,國家依然貧弱。當時的韓國,在政策上獎勵建功立業,并給有功者以官爵高位,在觀念上卻鄙視功業;在政策上獎勵農耕,在觀念上卻輕視和貶低追求農事者;在政策上招賢納士,在觀念上卻贊揚輕視世務者;在法度實施上嚴懲離法之人,在觀念上卻贊揚犯禁者的勇敢。[41]同時,官僚系統內賄賂之風開始蔓延。韓非子在《說林上》《難一》《內儲說下》等篇記載了韓國重臣倚外逼主的情形,并對官僚系統中結黨營私和賣官鬻爵不無批判,這說明左右近習壅蔽君主,權貴重臣每每獨斷朝綱,韓國政局危機重重。然而,韓國君主卻未充分認識到朝臣弄權的嚴重危害性。韓襄王晚期出現了太子權位之爭的事件,襄王的太子嬰死,公子咎和公子蜆虱為爭奪權位而產生爭執,經過曲折斗爭最終公子咎繼位,是為韓釐王。[42]正是身處權力斗爭的旋渦中心地帶,韓非子比其他諸子更加看重君主獨擅權位的重要性。韓非子盡管“數以書諫韓王”[43],但他的建議始終未受韓國君主重視,這也說明在韓國致力于富國強兵和吏治清明的耿介之士往往受到排擠。
韓非子天然地處于權力中心的邊緣地帶,這樣就可以切身感受到政治高層權力運作的微妙和復雜,洞悉權力場中人性的極度陰暗面,觀察或聽聞權貴重臣以各種手段壅蔽君主甚至發生“上下一日百戰”的殘酷政治現實,體察臣僚之間爾虞我詐和鉤心斗角的各類宦術,進而認識到在“爭于氣力”的時代君主有效控制官僚系統和民眾從而將舉國之力悉數摶聚到富國強兵上的重要性。韓非子學說因而顯現出雙重品格——“既有一個政治上失敗的貴族公子對現實政治關系近距離觀察的尖銳性,又有一個理論上成功的深刻思想家在危機面前欲以虎狼藥治痼疾的峻急性。”[44]于是,韓非子的治道學說亦具有雙重性——為了有效地控制臣民、控制國家進而一統天下,君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運用一切手段,但是另一方面君主又必須學會自我控制,這樣既可以盡可能地防止群臣壅蔽,也可以更加長遠地實現作為整個統治集團整體利益的君主意志。
三晉獨特的文化氛圍對韓非子治道學說的形成亦不無影響。晉自建國以來“戎狄之民實環之”[45],晉國往往通過戰爭、結盟和通婚等方式與少數民族頻繁接觸。與中原諸國相比,晉國對血緣親情較為淡漠,形成了以“無親”[46]而輕視禮樂為重要特征的三晉文化。與此相應,晉國崇尚功利,為了爭奪利益,晉臣之間每每發生糾紛甚至于兵戎相見。同時三晉頗為重視功業,講求論功行賞,注重“爵以建事,祿以食爵……功庸以稱之”[47]。三晉地區商業相對繁榮,這使人們的“契約”觀念較重。晉國曾有四次“大蒐禮”,大蒐禮是由狩獵演變而來的一種軍禮,具有軍事演練和軍事動員的意義。在大蒐禮上往往舉行建置和變更軍事、選任將帥與執政、頒行法律、處罰違法者和濟貧選賢等重大事項。[48]具有軍事和法制雙重氣息的大蒐禮,對三晉的尚法觀念具有重要的促進作用。同時頻繁的戰爭又促進了以法治軍、以法治國以及上下守法的傳統,比如前513年晉國執政趙鞅“鑄刑書于鼎”以及魏國李悝“著《法經》”,就是在這一崇法氛圍之中發生的。總之,逐利、尚法和重戰的三晉文化是韓非子構建治道學說的重要土壤。
林緯毅指出:“韓非所關切的是戰國末年這個大時代里,以他韓國公子的身份與固有的愛國熱忱,從韓國特有的國情出發,要為祖國提出一套治國、富國、強兵,使國家得以生存的法治思想。”[49]貴族出身的韓非子確實有為韓國著想的一面,但作為思想家的韓非子并不拘泥于此。韓非子實際上是立足韓國來思考“天下”問題的,他是心懷天下的。這也是《韓非子》中頻繁出現“天下”的重要原因。梁啟超指出先秦思想家均有一種超越具體國家界限的“純世界主義”[50]關懷,法家亦不例外。作為思想家的韓非子,他始終以其獨特的方式試圖對春秋戰國亂世如何“為治”做出理論回應,他在思考如何為這一亂世的君王們設計一套簡便高效的治理之道。
春秋戰國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這是一個由宗法封建政治向大一統君主集權政治過渡的時代。出于軍事與政治目的而建立的周代封建制度維系著周的天下體系,周天子與諸侯之間既保持宗族的類血緣關系,也保持著基于相互間承諾與約定的主從關系,周天子盡管名義上擁有天下的最高統治權,但實際上權力經過層層下移而掌控于諸侯和卿大夫那里,形成一種“階梯式的權力模式”[51]。盡管西周末年“周室衰……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52],諸侯國內亦出現“尾大不掉”[53]以及“政在大夫”和“陪臣執國命”[54]的局面,宗法封建秩序受到沖擊,但春秋時代仍然是一個由“禮”統攝一切的“人文的世紀”[55]。春秋時代的社會觀念由周初的彝·敬轉變為禮·敬,此時的“禮”更加系統化、理論化和規范化。“禮崩樂壞”只是對周天子而言,對諸侯和卿大夫而言這是一個禮樂制度大發展的時期。禮既是諸侯的治國之大經,又是諸侯國間外交的行為規范。戰國卻與春秋時代形成鮮明對照,適如顧炎武所言:“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56]正是由于春秋戰國間這一近乎裂變式的反差,王夫之認為戰國乃是“古今一大變革之會”[57]。對于戰國時代的總體特征,司馬遷指出:“天下爭于戰國,貴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有國強者或并群小以臣諸侯,而弱國或絕祀而滅世。”[58]劉向則認為:“萬乘之國七,千乘之國五,敵侔爭權,蓋為戰國。”[59]戰國時代的新變化具體表現在如下方面:
其一,春秋時代作為宗族家長的國君君臨天下卻不治民,戰國時代國君則由“共同體之長轉變為家父長制的專制君主”[60]。列國國君通過變法掃除宗法貴族對君主集權的障礙,去除包括貴族和國人在內的一切中間階層對君主權力的制約因素,逐漸完全掌控國家機器,形成了“君主—吏民”的二級統治模式,成為“全國的唯一主人”[61]。尤其是戰國時代君主完全掌握了制訂法令制度的權力,君主權力的專斷性甚為鮮明,君主權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化。
其二,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安排,國君逐漸掌控了官僚系統。與世卿世祿制不同,君主官僚制度下的官吏,“任之即官,去之即民”[62],政治權力因而向國君大幅度地集中。龐大的職業化和專業化的官僚隊伍成為君主全面支配舉國民眾和征伐列國的具體執行者。
其三,戰國時代國君通過“國—郡—縣—鄉”這一行政系統“層層控制著整個國家”[63],將所有臣民悉數納入支配范圍。盡管國家權力是否能夠徹底地直接支配基層民眾,尚待研究,但是君權的支配力度確實得到了極大的強化,則是不爭的事實。郡縣長官的人事任免和一切權責均直接源于君主,從理論上講郡縣長官只能絕對忠誠君主,君主因而對全國范圍內的一切人事皆有控制權限。
其四,戰國時代國家對土地的占有形態由西周春秋時期“虛構王土”下的多級占有制變為“普遍的真正的土地國有制”,其目的在于將民眾從宗族組織中解脫出來,增加“農戰”的預備人員,又使民眾少有遷徙從而便于控制。[64]通過國家授田制、戶籍制使所有社會成員一一在冊,使編戶齊民成為國家各類徭役賦役的最大承擔者,君主因而可以徹底掌握并隨時隨地征用一切人力資源。
其五,春秋末期以降“賜爵”逐漸代替“賜命”,成為君主強化對官吏和編戶齊民控制的重要手段。尤其是商鞅變法時爵制中最低的四等爵主要授予對象為平民,卿大夫爵位與官位每每合一,同時授爵以軍功大小為主要依據,故而國家對編戶齊民的控制變得更加嚴苛了。[65]戰國時期各國已普遍推行賜爵制,至戰國末期軍功爵制已然發展到了“泛濫的程度”[66]。
其六,通過實行亦兵亦農的常備軍制度、什伍制度,戰國時代國君逐漸加強了對軍隊的直接控制,這一時期亦成為“上古時代各國兵力最為強盛、軍制最為健全的時期”[67]。同時,列國間的相互征伐由春秋時代的貴族式戰爭演變為滅國絕祀的吞并戰爭,實力和利益成為邦交間的唯一法則,一切禮義誠信均被摒棄,“富國強兵”“廣土眾民”進而“并兼天下”成為列國最關心的現實問題。
其七,在這一“海內爭于戰功”[68]的時代,士人提出了不同的政治理想和治道設計,他們奔走于列國間,或為“求道”“務治”,或為“顯名”“封侯”[69],列國國君亦通過重士、尊士和養士來招攬治國之才,以求“尊主廣地強兵之計”[70]。同時,戰國時代形成了利益至上的世風民情,甚至于“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71],列國國君及卿大夫們熱衷攻城略地和廣土眾民等,“利益”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權勢”“實力”,成為戰國時代所有人際關系的首要原則,各種名目的利害得失成為人們關注的首要問題。
戰國時代國家控制了國內近乎一切的人力、物力、財力等資源,對外則試圖以武力吞并他國,初步形成了“政治權力支配社會”[72]的政治社會現狀。這是韓非子構建其治道學說的歷史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