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韓非子其人其書
一 韓非子的生平
關于韓非子的生平,記載最為詳盡的是《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有關韓非子的部分,其他史料如《史記》之《韓世家》《秦始皇本紀》《六國年表》,《戰國策·秦策五》以及《韓非子》之《初見秦》《存韓》《難言》《問田》等也有助于人們進一步了解韓非子的個人生平。[1]不過,目前的資料仍然無法為人們呈現一個詳細的韓非子生平事跡。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2]戰國時代諸侯之子除太子外一般均可稱為公子,可見韓非子是韓王之子。據《史記·韓世家》載,韓非子的祖先可追溯至春秋時的韓武子,韓武子本為姬姓,是晉國宗室的支系,受封于韓原。晉景公(前599—前581)時韓武子的后代中出了著名的韓厥,自此開始以封地為氏。韓厥在晉齊鞌之戰中功勛卓著,升為晉卿,卒謚“獻”,號稱韓獻子。獻子之子宣子遷居州邑(今河南溫縣),宣子之子貞子遷居平陽(今河南臨汾)。韓虔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受封為諸侯,稱為韓景侯。韓景侯之孫韓哀侯于東周烈王元年(前375)遷國都于鄭(今河南新鄭),戰國中后期韓國歷史皆以鄭為中心。[3]韓非子之父是誰,史有闕文。近人陳千鈞《韓非新傳》推測,韓非子可能是韓釐王或韓桓惠王之子。楊義則認為,韓非是韓釐王(前295—前273)之子、桓惠王(前272—前239)之弟、韓王安(前238—前230)之叔。[4]盡管迄今為止人們無法確證韓非子到底是誰之子,但有一點則是無疑的,即韓非子生長于韓國宗室之家,不過他又與韓國的最高權力之間存在一定距離。正因如此,韓非子既非常熟悉宮廷斗爭和權力角逐的復雜性和微妙性,對治國之道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又對他的治國理論不被韓王以及列國之君采納頗感孤獨和悲憤。
韓非子于前233年死于秦國獄中,這一點學界并無疑義。關于韓非子的生年,史籍亦無明確記載,學界有多種說法。陳千鈞從堂溪公的生平推測,韓非子生于韓釐王元年(前295)。《韓非子》之《外儲說右上》和《問田》篇載,堂溪公曾經與韓昭侯論術,又與韓非子談論法術。韓昭侯于前362年至前333年在位,那么堂溪公與昭侯論術時應當已成年。假設堂溪公是一位年壽超長者,即活到90歲,他的卒年也不能晚于韓釐王時期,即前295年至前273年,同樣他與韓非子討論治國之道也不應晚于此時。此時與堂溪公談論法術的韓非子亦應有20余歲。因此陳千鈞推測韓非子生年不晚于韓釐王初年,進而將韓非子生年推測為公元前295年。[5]錢穆認為韓非子生于韓釐王十五年(前281)前后,其主要預設是,均曾受學于荀子的韓非子和李斯二人年齡相當,李斯入秦時30多歲,又15年后韓非子入秦,不久韓非子被害。是年即前233年,韓非年齡在四十五十之間,由此上推,即為前280年。[6]陳奇猷認為韓非子生于韓襄王末年,他推測“韓非卒年當不小于六十五歲”,并且推測李斯與韓非子同學于荀子時既已見到韓非子之書,故而在秦王嬴政問《孤憤》等篇系何人所做時,李斯便能迅速對答。[7]楊義認為韓非子是韓釐王之子,“桓惠王即位時,韓非已二十五歲”[8],這一觀點與陳千鈞的說法相近。不過上述推測均有不甚周延處,比如“堂溪公”是否就指同一人?同時,在《問田》篇堂溪公為何要向韓非子自稱為“臣”呢?李斯與韓非子盡管同學于荀子,但這是否意味著二人年齡相當(孔子的弟子中就有年齡相差甚大者)?與李斯共同受教于荀子時,韓非子是否已經寫出《韓非子》一書或者其中的篇目?在沒有更多佐證材料的情況下,筆者大致認同陳千鈞的說法,即韓非子出生于前295年前后。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韓非……與李斯俱事荀卿。”[9]《李斯列傳》載:“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辭于荀卿……至秦,會莊襄王卒。”[10]按,秦莊襄王卒于前247年。由此可知,韓非子在楚求學于荀子在前247年以前。汪中《荀卿子年表》云:“楚考烈王八年……以荀卿為蘭陵令……后八年,春申君徙封于吳,而荀卿為令如故。又十二年,考烈王卒,李園殺春申君……本傳云: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列著數萬言而卒。”[11]按楚考烈王八年為前255年,荀子任蘭陵令當在此年。據此,韓非子求學荀子的時間當在前255年至前247年之間。韓非子向荀子所學的內容至少有帝王之術、進諫之術以及儒家“仁”“義”“禮”等方面的學說。《史記·李斯列傳》謂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足見“帝王之術”是荀子思想系統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韓非子的理想就是以法術勢為核心的一系列手段助成“帝王之功”,實現“帝王之政”,并明確將法術視作“帝王之具”。《韓非子·奸劫弒臣》篇“厲憐王”一段盡管在《戰國策·楚策四》和《韓詩外傳》均被視作荀子謝春申君之書,但該段論述所述與《奸劫弒臣》通篇的主旨完全相符,均聚焦于“乘威嚴之勢以困奸邪之臣”。這既從一個側面說明韓非子深受荀子影響,也可視作韓非子援引乃師之說以證成己論的表現。《韓非子·說難》篇和《荀子·非相》篇的相關論述亦頗有相似,均體現出師徒二人對“說之難”的感慨。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指出“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時在前233年。學界向來認為這是韓非子唯一一次出使秦國,馬世年則指出這是韓非子第二次使秦,韓非子第一次出使秦國則在前237年[12]。這一說法,值得關注。關于韓非子的具體死因,司馬遷認為這是李斯姚賈譖害所致,尤其是李斯的嫉妒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歷來有不少學者認同司馬遷的這一說法,錢穆則認為李斯之所以殺韓非,實乃“政論之不合,斯之為秦謀者如此,未見為譖”[13]。與這一說法極為相似的觀點是,韓非子出于“為韓”的愛國情懷,最終必然不容于秦。[14]這些說法均有相當道理,不過并未引起學界充分注意的是,韓非子之死在法家思想史上其實是有象征意義的。韓非子強烈建議君主應當將法度置于國家治理體系的至高地位,任用尊君事上且無有二心的忠臣,鏟除擅國因而對君權有直接威脅的奸佞重臣,拒絕信任一切臣僚,將一切臣僚視作潛敵,反對任何臣僚揣測君心。然而,韓非子恰恰對君主心理揣摩甚多,這無異于將自己置于令君主不得不加以防范甚至“除之”的行列。在這一意義上,韓非子之死也以特殊的形式呈現了法家士人的悲劇命運,適如學者所言導致法家士人死亡的正是法家全力維護的國君,韓非子(以及商鞅等)的死亡以極端的形式展現了法家學說的內在矛盾,即法家具有強烈的“反噬”性,法家士人首先便是被吞噬的對象。[15]這樣就能夠部分地解釋,為什么在法度甚為嚴明的秦國韓非子被害,而秦王嬴政卻又未追究致其于死地的臣僚的責任。綜上,我們將韓非子的生平事跡呈現如下:
表1-1 韓非子生平簡表

續表

二 《韓非子》一書的編纂、傳承、版本與真偽問題
韓非子盡管死于秦獄,但其書卻流傳了下來。今存《韓非子》一書原稱《韓子》,中唐以后因韓愈被稱為韓子,故改稱《韓非子》。今本《韓非子》的篇數和卷數,與歷代史籍所載沒有出入。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承續劉向《別錄》和劉歆《七略》,稱“《韓子》五十五篇”[16]。梁阮孝緒《七錄》始稱“《韓子》二十卷”[17]。《北史·公孫表傳》亦稱“韓非書二十卷”[18],此后《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以及鄭樵《通志·藝文略》等均稱《韓子》二十卷。[19]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和陳奇猷《韓非子集釋》分別列出二十二條和三條佚文,不過這二十五條佚文中,除去與《韓非子》文字相合者、篇內異文者以及誤為韓非子之文者,可以肯定為《韓非子》佚文者“只不過兩條四十余字而已”,因此適如鄭良樹所言《韓非子》“是先秦子書保存得最完善的一部著作,應該是沒有差錯了”。[20]
關于《韓非子》的編集過程,學界大致有如下五種說法。一是認為《韓非子》最后的集結者是韓非子弟子或后學。《四庫全書總目·子部三·法家類》謂:“疑非所著書本各自為篇。非歿之后,其徒收拾編次,以成一帙。”今人鄭良樹亦認同這一觀點,并將《韓非子》視作一部經過編纂者一番苦心編纂的“韓集”。[21]二是認為《韓非子》是秦滅韓后至李斯被殺前即前230年至前208年之間,由秦朝主管圖書檔案的御史編寫的,持這一觀點的是張覺。[22]三是認為《韓非子》一書開始編集于秦,由劉向最終編定,持這一觀點的是徐敏。[23]四是認為《韓非子》由劉向校錄和編定,持這一觀點的是陳啟天、陳奇猷和周勛初等。[24]五是認為《韓非子》的編集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韓非子去世后門徒整理師說,將其著述搜集匯為一編,第二階段是漢初至武帝建元元年(前140)之間逐漸編成,在后一階段《初見秦》《存韓》等藏于秦宮的篇目亦被納入匯編之列,持這一觀點的是馬世年。[25]盡管學界對《韓非子》的編集持有不同看法,不過大多認同《韓非子》一書編纂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先秦時代書籍往往不是一人獨撰和編訂,最終可能由某個人或某個學術團體完成,故其編集過程一般都有一個長期的過程,尤其對子書而言更是如此。余嘉錫指出:“古人著書,多單篇別行;及其編次成書,類出于門弟子或后學之手,因推其本學之所自出,以其人名其書。”[26]從《史記》的相關記載看,秦王政所見到的只是《韓非子》的個別篇目,這大概可以說明在戰國那個書籍流通并不十分便利的時代,《韓非子》的一些篇目已經廣為流傳。逮至漢武帝時期,盡管司馬遷在韓非子本傳中只是列出了《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等篇名,但是“十余萬言”一語則意味著司馬遷所見《韓非子》一書至少在字數上與今本《韓非子》相當。同時,“韓子……著書,傳于后世,學者多有”一語也說明《韓非子》一書在韓非子至司馬遷之間的時期流傳甚廣。陳千鈞《韓非子書考》對今本《韓非子》一書的篇目進行了分類,分別為游說、上書、老學、紀事、君術、辯難、問學、通論和補輯九類。[27]值得注意的是,陳千鈞的這一分類完全依照今本《韓非子》的篇章次序。據此可知,今本《韓非子》確實經過了后人有計劃的匯編和悉心整理,而非學者所言《韓非子》一書的“排列并無預定之體系或分科布局”[28]。
《韓非子》主要有三個刻本系統,即乾道本、《道藏》本和趙用賢本。南宋乾道改元中元日(1165年農歷七月十五)黃三八郎所印《韓非子》是后世習稱的乾道本,是現在所知最早的《韓非子》刻本。此本在清乾嘉時期尚存,后來亡佚,不過清人通過影抄本和仿刻本保留了下來。乾嘉時期李奕疇所藏的原印本和黃丕烈所藏的清初錢曾述古堂影抄本,是清代乾道本的兩個種類。其中,李奕疇所藏的原印本后來也亡佚了,不過有人在李奕疇生前影抄了該原印本。一是張敦仁,他在1805年向李奕疇借得該書影抄了一部。二是吳鼒,他在1816年亦借得該書影抄了一部,次年交于付梓,由顧廣圻負責校刊,于1818年刻成,書前有吳鼒和黃三八郎的序,書后有顧廣圻的《韓非子識誤》,這便是學界現在甚為珍視的清嘉慶二十三年吳鼒影宋乾道黃三八郎刻本,亦即通常所言的“乾道本”。《道藏》本是乾道本之外的另一系統,它只有五十三篇,并有多處脫文。明代門無子《韓子迂評》亦是五十三篇,此書底本是元代的何犿本,大概屬于《道藏》本這一系統。明代有趙用賢本,亦稱“管韓合刻本”,是足刻本。周孔教翻刻了趙用賢本,《四庫全書》所收《韓非子》雖標明為“元何犿注”,但實際上是根據周孔教的刻本抄寫的。后代學者校勘往往以乾道本即吳鼒本為底本,同時參考其他刻本,這方面的集大成者是晚清王先慎。王先慎以乾道本為主,參考其他多種刻本,同時附以己說,撰成《韓非子集解》,于1896年刊刻印行。盡管《集解》本亦有欠妥之處,但它成為20世紀最通行的本子之一。20世紀30年代上海商務印書館編印《萬有文庫》《國學基本叢書》,1935年國學整理社編、上海世界書局印行《諸子集成》,1955年臺北世界書局編印《世界文庫·四部刊要·諸子集成》,均采用王先慎本。[29]本書所使用的版本中華書局影印的《諸子集成》本,便是王先慎本。同時,筆者還參考了陳啟天《增訂韓非子校釋》、梁啟雄《韓子淺解》、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周勛初《韓非子校注》和張覺《韓非子校疏析論》等各類現代校注本。
《韓非子》一書自編成以來,其真實性少有懷疑,直到南宋時期才有學者提出質疑。比如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中推測《初見秦》的作者可能是范雎,不過這一說法并無多大影響。明代張鼎文《校刻〈韓非子〉序》、門無子《韓子迂評》、日本太田方《韓非子翼毳》、松皋圓《定本韓非子篡聞》等對《韓非子》的真偽問題亦有論及。伴隨20世紀疑古思潮的興起,《韓非子》一書的真偽問題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整個20世紀,胡適、梁啟超、容肇祖、劉汝霖、蔣伯潛、陳千鈞、錢穆、張心澂、高亨、陳啟天、郭沫若、梁啟雄、陳奇猷、周勛初、鄭良樹、潘重規、張覺、蔣重躍以及其他很多學者就《韓非子》篇目的真偽問題進行了詳細的考辨。其中,20世紀前期疑古思潮影響下的學者以當時看來較為科學嚴謹的態度對《韓非子》做史料真偽的審查工作,使人們走出了盲目信古的階段,這一工作厥功甚偉,但另一方面疑古思潮下的辨偽在方法論上則有無法克服的矛盾——即首先“預設”一部古籍不可靠,其次在辨偽過程中若無充分證據證明其中篇目的真實性,或者相關篇目中有可疑的文字或史料,那么就斷定該書該篇是“偽作”。比如容肇祖認為“確為韓非所作者”只有《五蠹》《顯學》兩篇,“從學術上推證為韓非所作者”只有《難勢》《問辯》《詭使》《六反》《心度》《難一》六篇,甚至將司馬遷所言的《孤憤》《說林》亦視作不可信者,[30]便是這一極端疑古的表現。
筆者在學界研究的基礎上稍作分析,以說明《韓非子》的某些篇目盡管有偽作的可能性,但這只能說明后人在匯編《韓非子》時將某些材料摻入其中,或者對某些文字進行了改動。進言之,這些被視作偽作的篇目仍然能夠作為我們研究韓非子治道思想的第一手材料。
其一,從目錄學上看,今本《韓非子》便是司馬遷所見的本子。先秦古籍的真偽問題內含著典籍真偽的“相對性”和“絕對性”的問題,迄今為止能夠完全充分證實或證偽文獻的作者和具體成書時間的,在先秦古籍考辨中幾乎不存在。具體而言,《韓非子》的“絕對真實的意義在于,今本《韓非子》是否為韓非所作,而相對真實的意義則在于,今本是否來自司馬遷所見到的本子”[31]。現在我們能夠依靠的最權威的“客觀材料”只有《史記》,《史記》所列的篇目俱見于今本《韓非子》,其所言“十余萬言”與今本字數相吻合,班固依據劉向劉歆父子《別錄》《七略》而成的《漢書·藝文志》所記《韓子》篇數與今本亦相合,司馬遷與劉向之間的數十年并無跡象表明漢朝秘府圖書遭受毀壞,這些可以說明今本《韓非子》就是劉向劉歆父子所見的本子,亦是司馬遷所說的“十余萬言”的本子。更何況,今本與《史記》所述韓非子思想特征又高度一致。[32]
其二,《韓非子》各篇思想之間的差異性并不能“證偽”相關篇目。不少學者將《韓非子》正面論述儒家、道家、陰陽家等思想的篇目視作偽作,比如《主道》《揚權》《解老》《喻老》《大體》等被視作道家之作,《用人》有“招仁義”的說法也被視作偽作。這一辨偽在方法論上有可取處,但其弊端則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學者往往忽視了韓非子思想具有復雜性尤其是矛盾性的特點。對韓非子這樣一位具有融匯先秦學術傾向的思想家而言,不能僅僅依憑《史記》所載的《孤憤》《五蠹》等少數幾篇來定性其學術旨趣和思想特征。韓非子對“道”“理”“仁”“義”的相關論述,恰恰顯示出他作為一位大思想家所必須具備的包容氣質。更何況,思想家在其一生的不同階段也有不同的思想觀念,這也在情理之中。
其三,相關史實之謬只能證明有些篇目有后人羼入和改動之成分,卻不能證明這些篇目本身并非韓非子所作,亦不能說明這些篇目不能作為研究韓非子思想的材料。《有度》篇載荊齊燕魏四國之亡,而這是在韓非子去世之后發生的。盡管《有度》篇每每被視為偽作,但該篇與《韓非子》的思想主旨頗為一致。《十過》篇所載的事和觀點與其他地方的記載有出入,這或許說明韓非子所見史籍與其他典籍有所不同,而該篇觀點與其他篇章觀點不相吻合恰恰反映了韓非子學說的內在張力。
其四,相關篇目中的個別段落與其他典籍重復,不能證明這些篇目就不是出自韓非子之手。比如《韓非子·初見秦》與《戰國策·秦策一》“張儀說秦王”章雷同,許多學者據此認為該篇并非韓非子之作。然而該篇主題是說秦未實現霸王的關鍵原因是“謀臣不盡其忠”,這與韓非子強調臣下必須盡忠的思想要旨完全吻合,同時韓非子在該篇洞悉秦統一的最大障礙是趙,這在其他篇目亦有內證,因此陳奇猷、蔣重躍等認為《初見秦》是韓非子所作的觀點仍然可以成立。[33]《韓非子·飭令》和《商君書·靳令》內容相似,從邏輯上講該篇是韓非子轉抄《商君書》的,不過這一近乎原封不動的因襲恰恰說明韓非子對商鞅(或商鞅學派)思想的認同。《韓非子·有度》篇的部分內容與《管子·明法》篇極為相似,兩篇孰先孰后,歷來學者聚訟不已,即便該篇是韓非子抄自《管子·明法》[34],這同樣說明韓非子認同《管子·明法》的思想因而將其收入自己書中。《韓非子·奸劫弒臣》篇末“厲憐王”一節與《戰國策·秦策》的相關表述以及《韓詩外傳》載荀子《謝春申君書》頗為相似,有學者據此認為此篇非韓非子所作。不過“厲憐王”一節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即“人主無法術以御其臣,……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與《奸劫弒臣》篇通篇所論甚是吻合,且將該段文字附于篇末亦顯得極為通暢,因此“厲憐王”一節即便不是韓非子“原創”,亦能夠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是以乃師之說證成己見。
其五,《韓非子》的某些篇目在文風、文體和語言特點與其他篇目的確有不一致處,但這只能說明這些篇目的寫作時間、寫作地點與其他篇目有不同,畢竟思想家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同的寫作環境甚至在不同的寫作心境下所寫的東西往往有巨大差異,比如《人主》《制分》篇便可做如是觀。
1925年梁啟超在《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中指出:“今本《韓非子》五十五篇,除首兩篇外,謂全部為法家言淵海則可,謂全部皆韓非作,尚待商量。但吾儕當未能得有絕對反證以前,亦不敢武斷某篇之必為偽。”[35]過了將近一百年,梁啟超的這一說法仍然值得認真思考。我們對《韓非子》的辨偽只是在“絕對性”與“相對性”辯證統一的前提下做出的,實際上韓非子生活的時代《韓子》一書到底是何面目已然無法確知,或許有待新的考古證據了。余嘉錫指出:“古書之題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學之所自出而言之。《漢志》本之《七略》,上書某子,……非謂其書皆所自撰也。”[36]正因如此,《韓非子》的某些篇目盡管有非韓非子手著之可能,但這并不影響這些篇目也從不同側面反映了韓非子學說的不同面向。總之,除《存韓》篇中可以斷定為李斯所作的部分以及其他篇目中史實明顯有誤而可斷定為后人補入之部分外,《韓非子》的篇目均可作為研究韓非子治道學說的原始材料,即便某些篇目確實有后人加入《韓非子》的可能,這也說明在編纂者看來這些增加的內容與韓非子學說是大致相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