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漫朝天路:明末朝鮮使臣海路使行研究(萊州卷)
- 王珂
- 4873字
- 2025-04-27 17:12:10
緒論
與明代大部分時間選擇途經遼東的陸路路線不同,明初(洪武、建文年間,1369—1402)和明末(天啟、崇禎年間,1621—1636),朝鮮使臣曾短暫地使用海路使行中國。雖然明初朝鮮使臣通過海路前往南京數十次,但僅有鄭夢周、鄭道傳、權近等少數使臣留下了使行記錄。這些使行記錄并不是記錄使行沿途見聞或史實的紀行類文本,而是使臣感物寄興的朝天詩。明末朝鮮使臣亦通過海路往返朝鮮與明朝。截至目前的研究,共有20余位明末朝鮮使臣留下了超過40種使行文獻。明末使行文獻中,除包含紀行詩外,還有采用日記體形式,記錄使行沿途所經歷的具體事件或見聞的紀行文,以及詳細記錄使行途經地相關情況的類方志體文章。此外,有的明末使行文獻還收錄了使行過程中使臣撰寫的公文或書信。故明末使行文獻更為詳細地記述了朝鮮使臣開展使行活動的歷史場域、同中國文人友好交流互動的情況、當時途經地的社會狀況、風俗和風景名勝等多方面的內容。
明末海路使行路線具體指兩條海路,即登州路線與覺華島路線。天啟元年(1621)至崇禎二年(1629),朝鮮使臣乘船從朝鮮半島平安道西海岸出發,經朝鮮半島西北、遼東半島南部的諸海島,在到達遼東半島旅順口后,折向東南,橫渡渤海,經廟島群島,在登州港登陸,此即明末海路使行之登州路線。崇禎元年四月,頗受崇禎皇帝信任的袁崇煥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1]崇禎二年,袁崇煥擔心椴島東江鎮都督毛文龍“居外,久必作亂”[2],羅列毛文龍十二條斬罪,將其處決。[3]同時,袁崇煥又擔憂朝鮮與倭寇勾結并擅自通過登州海路進行貿易,因此奏請將登州路線改為(寧遠衛)覺華島路線。[4]相較于登州路線,覺華島路線“水路之遠,倍于登州,而且水淺舟大,常多致敗”[5],伴隨袁崇煥的失勢,朝鮮“屢請復故”[6]。由于覺華島路線兇險異常,崇禎三年八月,陳慰、奏請兼進賀使鄭斗源(書狀官李志賤)與冬至兼圣節使高用厚(書狀官羅善素)在未經明朝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利用登州海路,到達登州。鄭斗源和高用厚請求時任登萊巡撫的孫元化上疏朝廷允許將使行路線再次變更為登州路線。[7]接受朝鮮使臣請求的孫元化派遣護送官員陪同使臣前往北京,并上疏崇禎皇帝。崇禎皇帝以“水路既有成命,改途嫌于自便”[8]的理由,駁回了孫元化和朝鮮使臣的請求。此后至崇禎九年(1636)六月,即冬至、圣節兼千秋進賀使金堉(書狀官李晚榮)使行明朝,朝鮮使臣只能通過兇險的覺華島路線使行明朝。
本書僅選擇朝鮮明末海路使行中的登州路線作為研究對象,原因有二。其一,覺華島路線并無太多可從人文地理學角度考察的內容。朝鮮使臣利用覺華島路線是直接從朝鮮半島經海路到達北京附近的寧遠衛覺華島,未有較長的陸路行程。其二,登州路線途經以孔孟為代表的中華文化精神的重要傳承地——山東,明末使行文獻可供解讀的內容較為豐富。朝鮮使臣亦為朝鮮士大夫階層的優秀代表,自幼對儒家文化耳濡目染。中國儒家經典、地理志書、正史典籍的東傳,讓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朝鮮使臣對中國歷史人物、典故、名勝古跡等中華文化的優秀內核心生向往,使行沿途留下了數量眾多的詩文和記述內容。基于此,本書選取明末海路使行文獻中,記載進出登州港的有關文獻為研究范圍。但與本書的前篇《漫漫朝天路——明末朝鮮使臣海路使行研究(登州卷)》相比,本書的研究范圍排除了個別使行文獻。崇禎二年,進賀、謝恩兼辨誣[9]使李忔[10]在來程中使用覺華島路線,在乘船歸國途中,遭遇臺風,前往登州以避風暴。在登州休整后,其一行自登州出發,經渤海返回朝鮮。因李忔《雪汀先生朝天日記》僅較為簡單地記錄了船只到達和駛離登州的情況,并無本書研究范圍——山東萊州府區間的相關記載,故將其排除在研究文本外。崇禎二年九月赍咨使崔有海原本計劃前往覺華島,與袁崇煥共商雙方出兵征討后金之事。在來程途中,崔有海一行遭遇臺風,不得已之下,前往登州避風。在到達登州后,又因袁崇煥失勢,崔有海的使行任務落空。在登州等待一段時間后,崔有海自登州乘船歸國,故本書亦將崔有海之《東槎錄》排除在研究文本外。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較前篇《漫漫朝天路——明末朝鮮使臣海路使行研究(登州卷)》,本書將崔應虛的《朝天日記》納入研究文本范圍,這應是該《朝天日記》首次被介紹到中國。此前學界普遍認為天啟元年謝恩、冬至兼圣節使臣團書狀官安璥的《駕海朝天錄》為明末海路使行文獻之嚆矢。但伴隨與安璥同行的使臣團正使崔應虛[11]《朝天日記》的發現,或許現在應將《駕海朝天錄》與《朝天日記》一并看成最初的明末海路使行文獻。2018年,韓國文化遺產廳下屬的國立文化遺產研究所對韓國忠清南道、忠清北道、全羅南道、全羅北道、慶尚南道、慶尚北道等地存世的“朝鮮時期(文人)個人日記”進行調查。在此次調查中,共發現相關文獻172件。同年,國立文化遺產研究所出版了影印版《朝鮮時期個人日記》第四卷,崔應虛《朝天日記》便因收錄于此卷中,而被世人所知。《朝天日記》的重見天日對于明末海路使行研究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天啟元年(朝鮮光海君十三年,1621),為感謝明朝派遣登極詔使,告知朝鮮明光宗即皇帝位一事,朝鮮派遣謝恩使臣團出使明朝。據崔應虛《朝天日記》記載,[12]天啟元年閏二月二十二日,謝恩使臣團正使李慶涵[13]、副使崔應虛、書狀官安璥一行在朝鮮慕華館舉行“拜表”儀式后,自朝鮮都城漢陽(亦稱漢城,今韓國首爾)出發。四月十二日,在朝鮮平安道博川(今朝鮮平安北道博川郡),李慶涵以“年老不可由水路而行”[14]為由,未能以正使身份使行明朝。此后,崔應虛“以副使,擢刑曹判書為上使”[15],即以正使身份出使明朝。此外,《朝鮮王朝實錄》中亦有“謝恩使崔應虛狀啟曰”[16]的記載。這說明因原定正使李慶涵因各種原因,[17]未能乘船使行明朝,而原副使崔應虛作為正使出使明朝。
崔應虛的《朝天日記》采用日記體,記錄了天啟元年九個月的使行活動。崔應虛一行,在天啟元年閏二月二十二日,離開朝鮮都城漢陽。五月二十日,崔應虛一行在安州(今朝鮮平安南道安州市)乘船,與明朝登極詔使劉鴻訓等人一同出發。六月十九日,崔應虛一行到達登州。十月九日,在完成使行任務后,崔應虛一行乘船從登州乘船歸國,十一月五日,達到朝鮮平安道鐵山(今朝鮮平安北道鐵山郡),二十一日到達始發地。《朝天日記》記載了使行期間的每日天氣、途經地、留宿場所、具體的使行活動等內容。與《駕海朝天錄》相似,《朝天日記》雖然亦是紀行文,但記述較為簡略,且并未收錄崔應虛所作的紀行詩。韓國忠清南道青陽郡木面松巖里慕德祠[18]收藏有手抄本的《朝天日記》,為存世孤本。《朝天日記》共96頁,每頁10列,每列20個字。第1頁至第85頁為使行記錄,剩余部分為六世孫所寫的崔應虛家狀[19]等文獻。
本書以18位朝鮮使臣的28種使行文獻(包括《航海朝天圖》等使行繪圖)為直接研究對象,制作了表0-1《明末海路(登州路線)使行文獻及版本目錄》。本書擬從人文地理學的視角出發,綜合文獻考證與田野調查,采訪當地居民或地方史志研究專家,確定明末朝鮮使臣的使行途經地名,考證相關地名的沿革,結合使行文獻(紀行文、紀行詩)對沿途名勝、朝鮮使臣同中國文人或當地居民的交流與互動等的記述分析,重構朝鮮使臣視域中的中國文化空間。
為達成上述研究目的,本書綜合采用如下研究方法。第一,以表0-1中的文獻為范圍,明確使行文獻中有關明末萊州府境域的內容,并提取相關地名或地理標識名稱。通過此步驟雖然可以初步確定朝鮮使臣在萊州府境內的大致路線,但因主客觀原因,會出現不同的使行文獻對同一途經地名不同記載的情況,抑或是某段路程中,使臣短暫停留在不同地點等情況。第二,將使行文獻中記述的途經地名比對各地的古、現代方志以及韓國古代史料(如《通文館志》等)中的相關記載,考證各途經地的沿革。雖然通過此步驟可以更為準確地還原使行路線,但是無法確定使行文獻中提及的地名或地理標識名稱的情況亦不在少數。第三,通過實地考察,詳細了解途經地的地理現狀,考察朝鮮使臣提及的歷史古跡和自然風景,采訪當地的文史研究人員及居民,并據此確定文獻中存疑的內容,補充文獻中缺失的內容,還原并重構朝鮮使臣的使行路線。并以此為依據,制作表8-1《明末朝鮮使臣海路使行萊州府境內途經地名變化》。第四,按照使行文獻記載的經由地順序,從人文地理學的角度出發,依次分析朝鮮使臣留下的相關記述(詩文、紀行文本、繪畫等),把握明末朝鮮使臣與中國文人的詩歌唱和等文化交流情況,探究朝鮮使臣的內心世界以及對中國社會或中國文化的認知。
表0-1 明末海路(登州路線)使行文獻及版本目錄

續表

續表

續表

[1] 參見《明史》卷259《列傳第一百四十七·袁崇煥》,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28頁a。
[2] 《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0,仁祖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本書中《朝鮮王朝實錄》的相關記載參照韓國國史委員會構建的“《朝鮮王朝實錄》DB”(http://sillok.history.go.kr)。
[3] 參見《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0,仁祖七年六月三十日;《明史》卷259《列傳第一百四十七·袁崇煥》,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35頁。
[4] 參見《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0,仁祖七年閏四月二十一日;《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2,仁祖八年元月二十七日;《明史》卷320《外國傳一》,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30頁b。崇禎二年二月,明朝向當時停留在北京的冬至兼圣節使宋克仁下達了使行路線變更詔令。
[5] 《朝鮮王朝實錄·仁祖實錄》卷22,仁祖八年一月二十七日。
[6] 《明史》卷320《外國傳一》,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30頁b。
[7] 參見[朝鮮]韓致奫《海東繹史》卷36《交聘志·朝貢四》,朝鮮古書刊行會明治四十四年刊本;《明史》卷320《外國傳一》,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30頁b。
[8] 《明史》卷320《外國傳一》,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校刻本,第30頁b。對重改貢道,朝鮮似未放棄,《海東繹史》中亦有“至崇禎五年壬申,奏請再從登州路”的記載。
[9] “辨誣使”通“辯誣使”,據《朝鮮王朝實錄》數據庫的檢索結果,朝鮮官方記載皆為“辨誣使”,為還原史實,本書亦使用“辨誣”及“辨誣使”二詞。
[10] 因積勞成疾,使行過程中病逝于北京。李忔《雪汀先生朝天日記》中自北京返程部分為其隨行官員續寫。
[11] 崔應虛(1572—1636),字拱辰,慶州(今韓國慶尚北道慶州市)人,1603年及第,歷任禮曹左郎、兵曹左郎、京畿道使、司憲府掌令、承政院承知、水原副使等職。本書中朝鮮使臣及相關朝鮮人物信息參見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自建的“韓國歷代人物綜合信息系統()”數據庫。數據庫網址:http://people.aks.ac.kr/index.aks。
[12] 參見[朝鮮]崔應虛《朝天日記》,韓國忠清南道青陽郡慕德祠藏本。
[13] 李慶涵(1553—1627),字養源,號晚沙,韓山(今韓國忠清南道舒川郡)人。1585年,式年(三年一次)文科及第。1593年,歷任正言、持平、世子侍講院弼善。1594年,任掌令(隸屬司憲府,正四品)一職。1603年起,歷任星州牧使、光州牧使、戶曹參判、慶尚道觀察使。因反對文臣李恒福廢母之事,被貶歸鄉。1623年,任漢城府右尹。
[14] [朝鮮]崔應虛:《朝天日記》,韓國忠清南道青陽郡慕德祠藏本,第6頁b。
[15] [朝鮮]崔應虛:《朝天日記》,韓國忠清南道青陽郡慕德祠藏本,第47頁b。
[16] 《朝鮮王朝實錄·光海君日記》卷166,光海君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17] 因明末海路是在明初海路間斷兩百余年后重新使用,航海安全難以保障。且因渤海,特別是遼東半島至廟島群島間,海洋深度較大,多臺風,氣候條件惡劣,海路使行吉兇難測,故彼時朝鮮文臣“皆規避,多行賂得免”。李慶涵具體因何未能成行,因缺乏相關史料記載,無法進行較為可信的考證。
[18] 慕德祠是1914年為紀念朝鮮時期的學者、義兵將領崔益鉉(1833—1907)的抗日斗爭及抗爭精神而設立的祠堂。祠堂內有影堂、古宅、中華堂、藏書閣、春秋閣、文物展示館等建筑。崔益鉉,字贊謙,號勉庵,抱川(今韓國京畿道抱川市)人。九歲起先后師從金琦鉉、李恒老等朝鮮末期知名學者,學習性理學。1855年,科舉及第。歷任承文院副正字、司憲府持平、司諫院正言、新昌縣監、成均館直講、司憲府掌令、敦寧府道政、承政院同副承旨、戶曹參判、戶曹判書、京畿道觀察使等職。1906年,面對日本的入侵,崔益鉉以七十四歲的高齡組織義兵英勇反抗。
[19] 古時指記述有關個人履歷、三代、鄉貫、年貌等的表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