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鎮化進程中農民形象的敘述與想象研究(1978—2016)
- 戴哲
- 2325字
- 2025-04-27 17:11:00
第一章 作為“小生產者”的農民:一種對生活和世界的總體性想象
隨著1947年中共頒布了《土地法大綱》,中國的鄉村開展了規模巨大的土地改革運動。一方面,土地改革給農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變化——每個農民有了土地,有了對新生活的向往。但與此同時,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國傳統社會土地是可以自由流動的,而土地的自由流動,很可能造成新的土地兼并,當時的文學也對這一問題有所察覺,并將其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比如李準《不能走那條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另一方面,農民對于新生活的向往和想象來自對地主生活方式的模仿。如此一來,原來鄉村共同體中相互扶助的風氣開始減弱。那么,當土地改革使每個農民都分到自己的土地,誰才是土地改革最大的受益者?趙樹理極具前瞻性地在當時的寫作中分別對此進行了思考,比如《邪不壓正》和《三里灣》。在他看來,土地改革最大的得益者應當是干部,因為干部可以相對多地分到好地,同時他們又掌握著權力,那么就有可能形成新的壓迫性集團。無疑,這是非常有遠見的敘述和思考,這在后來浩然的小說《艷陽天》,以及本章即將討論的馮幺爸的《鄉場上》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映。正是出于這樣的現實情況,50年代便開始實行了合作化運動,于是就有了類似柳青《創業史》這樣的作品。柳青在“題敘”中告訴我們,梁生寶母子逃荒、梁三老漢重組家庭、三代人創立家業不僅沒有成功,還遭遇了破產,而“土改”使梁三老漢又有了創家立業的理想。而與此同時,梁生寶卻熱衷于集體事業。故事最后告訴我們,只有作為“社會主義新人”的互助組組長梁生寶,才能夠成功創業,創的是集體的業,也只有集體化的生產模式,才能讓梁三老漢,以及像梁三老漢這樣的農民走出千百年貧窮的死循環。由此,這樣的文學敘述為集體化確立了合法性,《創業史》也因此成為社會主義文化建構的經典作品。
這樣的一種關于集體化的想象,在20世紀80年代遭遇了中斷。然而有意思的是,80年代的邏輯起點,卻重新回到了“土改”后被合作化打斷的歷史。具體而言,由1946年“土改”所帶來的分田到戶、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重新成為80年代對于農民及其生活的想象。歷史就是如此吊詭地前進著。1978年,中國再次開始實行鄉村土地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每家每戶都可以分到土地,每個農民自己種地養活自己。這實際上是一種重回土改的模式,曾經強烈存在卻又被壓抑和中斷的小生產者的夢想再次復活。換言之,中國現代歷史上兩次現代化的轉型——1949年和1980年——其動力都來自小生產者的夢想,都是回到土地單干,自給自足。正如薛暮橋在回憶錄中說,“從根本上說,土地畢竟是廣大農民祖祖輩輩輩夢寐以求的,在土地改革中分到了土地,他們愿意有一段時間發展小農經濟是自然的。取消封建制度,發展小農經濟,在一定歷史階段對于發展農業生產有利。說明農民早已普遍存在合作化的強烈需求,也是不符合歷史情況的”。[1]雖然經濟學家薛暮橋這段話針對的是第一次土地改革以及合作化,但是一定程度上同樣適用于解釋80年代初期農民對于土地改革的熱情。與此同時,某種意義上集體化敘事的中斷,也進一步突出了合作化運動時期“集體勞動”的危機和問題,“集體勞動一方面在生產集體意識,另一方面,也在同時生產個人主義,最后,當集體勞動在現實中受挫,這一記憶以及記憶的敘述,就會對這一生產方式提出終結的要求”。[2]這里所說的記憶,是指對土地的情感,更包括了個人發家致富、光耀門楣的記憶,這樣的記憶不僅存在于中國的歷史和傳統中,更存在于農民的血液之中,所以梁三老漢才一直抱有“創業”的美好夢想和對富裕中農生活的向往。
毫無疑問,文學也參與到了這一歷史進程的變化中來,從而有力地介入到了改革之中,所以我們會看到,文學寫作從傷痕文學(如劉心武《班主任》、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迅速轉到對鄉村和農民的書寫,從對剛剛過去的歷史的否定,開始轉化為對未來生活的新的想象。顯然,農村改革為這種新的想象提供了文學實踐的空間。正如1949年和20世紀80年代中國歷史上兩次現代化轉型的動力都來自小生產者的夢想,在80年代早期的文學敘述中,也同樣塑造了一系列的“小生產者”的農民形象,圍繞這些作為小生產者的農民,文學寫作者展開了對鄉村的未來的想象。當然,更為重要的是,正是對這些農民形象所展開的敘述,呈現了曾經被中斷的歷史如何成為80年代邏輯的起點。具體而言,本章將柳青的《創業史》作為文本,首先對集體化敘事以及相關的農民形象展開論述,從而呈現土地改革運動如何被集體化運動中斷,集體勞動如何確立了自身的合法性,以此作為80年代關于“小生產者”敘述的前史,重點展開對80年代早期農民形象的探究。對于80年代“小生產者”及其敘述的討論則針對《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李順大造屋》《鄉場上》這三個經典文本,圍繞“饑餓”“財產”“尊嚴”這三個符號展開,力圖呈現集體化如何遭遇了文學敘述的解構,以及鄉村改革/包產到戶如何建立了自身的合法性,個人勞動的正當性在這一過程中又如何被確立。實際上,這三個符號不僅在80年代關于農民的文學敘述中極為重要,甚至可以說,在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關于農民的文學敘述中都多次被征用,只是在不同時期、不同歷史和政治語境之下,其被征用的方式和目的有所不同。需要強調的是,寫作者對于“小生產者”的想象,不只是從經濟層面出發,還指向了政治層面,其中包含著某種“正義”的理念,是一種對于生活、世界的總體性想象。因此,80年代初期關于“小生產者”的敘述與想象飽含力量,經由“小生產者”所形成的鄉村世界也同樣極為完滿,仿佛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擾。當然,這樣的農民形象與鄉村想象,其內在包含著自身的矛盾。可恰恰因為如此,重新審視“小生產者”形象成為后來反思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乃至90年代以來的農民形象及其帶來的問題的一種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