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鎮化進程中農民形象的敘述與想象研究(1978—2016)
- 戴哲
- 4632字
- 2025-04-27 17:11:00
第一節 梁三老漢夢想的破滅與實現:集體化合法性的確立
柳青的《創業史》[3]一直被認為是反映中國農業集體化的典范之作。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作者建構了不同類型,甚至是不同階層的農民形象,并通過情節的設置,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和化解,以及不同歷史時期人物自身的成長和變化,將故事的主題凸顯——只有通過走集體化的運動,才能夠使所有的農民擺脫貧困,借此在文學意義上確立了集體化的合法性。正如柳青自己在創作談中明確說的:“我寫這本書就是寫這個制度的新生活,《創業史》就是寫這個制度的誕生的……寫社會主義思想如何戰勝資本主義自發思想,集體所有制如何戰勝個體所有制、農民的小私有制。”[4]眾所周知,《創業史》最為突出的地方在于建構了一個典型的社會主義新人形象梁生寶,他是社會主義合作化運動的帶頭人,勤勞肯干、無私奉獻,具有長遠的眼光和大局意識,既繼承傳統農民的優良品質,又具有社會主義的新思想。即使如此,柳青并沒有直接鋪陳社會主義新人梁生寶自己的故事。梁生寶的重要性和圍繞他展開的集體化敘事,是經由對梁三老漢的夢想實現的艱難過程的敘述而得以完成的。換言之,對本章而言,《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人物的變化更為重要,而他的改變則是通過他個人夢想的實現來呈現的。正是因為他的個人夢想得到了實現,才使他轉變了舊觀念,認同了集體化思想,集體勞動和集體化運動在文化上的合法性經由梁三老漢這一農民形象得以建立。正如書的扉頁上毛澤東給柳青的《創業史》所寫的按語:“社會主義這樣一個新事物,它的出生,是要經過同舊事物的嚴重斗爭才能實現的。社會上一部分人,在一個時期內,是那樣頑固地要走他們的老路。在另一時期內,這些同樣的人又可以改變態度表述贊成新事物……”[5]
小說在“題敘”中便首先告訴我們,梁三老漢一直以來有一個夢想——創立家業,過上富裕中農的生活。更具體地說,他的夢想就是:“未來的富裕中農梁生寶他爹要穿一件嶄新棉衣上黃堡街上,暖和暖和,體面體面的!”[6]這其實完全是一種小生產者式的夢想,農民能夠靠種地,告別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梁三老漢其實就是一個小生產者的形象,他對未來生活的想象也是建立在小農思想之上的。[7]小說告訴我們他的夢想經歷了兩次失敗,一次是1949年以前,他用了近二十年,盡管他非常勤勞和努力,卻仍然沒有創立起家業,甚至完全破產,讓一家人仍然只能住在茅草棚里,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另一次失敗是在“土改”時期,梁三老漢分得了十來畝田地,于是他又重新燃起了創立家業的夢想。正如小說所敘述的:“仿佛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漢早已干癟了的身體。他竟竭力地把彎了多年的腰桿,挺直了起來。……有一天,梁三老漢在睡夢中忽然恍恍惚惚覺得,他似乎不住在草棚院里,而住在瓦房里了。”[8]然后他告訴生寶媽:“告訴你吧!用不了多少年,我年輕時拆了的那三間房就新蓋起來了。稍有辦法,就不蓋草房了。要蓋瓦房!”[9]當然,梁三老漢的夢想還是沒有實現,小說并沒有直接講述他的失敗,而是通過對郭振山這個人物的細節描寫,一定程度呈現出土地改革存在的問題,從而指明了梁三老漢的創家立業夢想的不可能。
小說中提及梁三老漢出門恰好遇見富裕中農郭世富蓋房上梁:“啊呀!多少人在這里幫忙,多少人在這里看熱鬧!”[10]而梁三老漢“把自己穿舊棉衣的身體,無聲無息地插進他們里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連他左右的人也沒有扭頭看看新來了什么人”,[11]這時候的梁三老漢因為沒有像樣的房子和衣服,顯然是不能被“發現”甚至不被“放在眼里的”,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看待自己,因此他是沒有尊嚴的。實際上,當他剛聽說自己即將分到十來畝地的消息時,“他竟竭力地把彎了多年的腰桿,挺直了起來”,[12]這象征著其尊嚴的獲得重新具有了可能性。由此,“尊嚴”這個符號被柳青納入進來,成為其征用的對象。實際上,梁三老漢為什么要創立家業?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有遮蔽風雨的房子可住、有衣可遮體、有充足的食物可果腹,另一方面其實還有著對尊嚴的需求。正因為沒有像樣的衣服,所以他只能把身體悄無聲息地插進人群中央,并且也正是因為他的不起眼,導致他瞬間被淹沒在人群中。所以某種意義上,貧窮讓他沒有了尊嚴,雖然此時他已經因為土改分得了屬于自己的土地。至此其實可以見出,在柳青的敘述中,土改并沒有給所有農民帶來一種好的生活,更沒有帶給他們尊嚴,而由于不同的人對生產資料和農業生產技能等各方面掌握能力的不同,反倒可能出現新的階層分化,這也是1949年的土改出現的新問題,郭世富蓋房子就是一種很好的說明。郭世富因為有著過往作為富裕中農的基礎,所以在土改后越發富裕起來:“現在人家是二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幾十畝稻地的莊稼主,在三合頭瓦房院前面蓋樓房了。前樓后廳,東西廂房,在湯盒上的莊稼院來說,四合頭已經足了。”[13]事實上,郭世富此刻的生活圖景某種意義上有了一些“地主”的意味。1949年的土地改革運動,將土地分配給農民,實際上是將地主的生活分配給了農民,每一個農民都試圖模仿地主的生活,郭世富如此,梁三老漢對生活的終極想象莫不是如此。也正因為這樣,農民分到了土地,向往的都是個人生活的富足,甚至是地主式的生活,這也會使得鄉村的互助風氣減弱。但是有意思的是,為什么郭世富蓋房子的時候,那么多村里人在幫他?——“啊呀!多少人在這里幫忙!多少人在這里看熱鬧!新刨過的白晃晃的木料支起的房架子上,幫助架梁的人,一個兩個地正在從梯子上下地。”[14]顯然,恰恰是因為郭世富有“房子”:這代表他富有、他有能力,村里人都將他當成了榜樣,視其為崇拜的對象,他的生活成為所有人想象更好的生活的模版。
經由柳青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梁三老漢的貧窮,以及因貧窮導致的卑微并沒有因為土改分到了土地而發生改變,他創立家業的夢想再次遭遇了失敗,而村中其他一些少數的人不僅創立了家業,還因此在村中獲得了地位和尊重。這部分少數人,不只有郭世富,姚士杰也是其中一個,只是雖然他和郭世富一樣能干,卻因為心狠手辣,在小說中以非正面形象出現,即一個極為卑鄙和陰險的人物。另外,郭振山也是因為在土改中積極斗爭,工作認真,所以當上了村長,并一度享有較高的威望,正如小說對他的描寫:“那是郭振山!多大漢子高聳在人群中間,就像仙鶴站在小水鳥中間一樣,洪亮的嗓音在和聚在他周圍的人談論著什么。他是村里的代表主任、四九年的老共產黨員,在村里享有最高的威望。”[15]但是柳青對他的描寫和塑造顯然并不完美,最后郭振山被敘述為因為土改獲得了較多的實利,所以對互助組具有抵觸情緒,對梁生寶心懷嫉妒。這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涉及了趙樹理早在20世紀40年代寫作《邪不壓正》和1955年寫作《三里灣》時就極為擔心的問題,有些農民因為干部的身份,分得了更多的好地,同時又掌握權力后,形成新的壓迫性集團。正如在《創業史》中我們看到,作為黨干部的郭振山和一直以來對共產黨懷有仇恨的姚士杰竟然一起在郭世富家做客了。土改并沒有讓梁三老漢創立家業,他依然貧窮,甚至因為貧窮顯得卑微,以至于在人群中沒有了尊嚴,連頭都抬不起來。與之相反,土改讓郭世富、姚士杰、郭振山等少數人越來越富有。經由如此表述,“土改”所帶來的問題得以凸顯,其合法性也遭遇動搖甚至質疑。而只有這樣,真正的故事:即梁生寶所代表的集體化的故事才得以展開和凸顯,梁三老漢的夢想才能夠最終實現。
換言之,《創業史》用梁三老漢的兩次失敗呈現了一個事實:土地改革并不能實現梁三老漢的夢想,只有集體化才能夠為其實現夢想。也就是說,梁三老漢“穿一套嶄新棉衣上黃堡街上,暖和暖和,體面體面”的夢想,必須被納入合作化運動中才有可能成為現實,只有走集體化的道路才能讓這位可憐的老人得到尊重。所以我們在這一部厚重的小說最后,才能讀到這樣一段話:“排隊買東西的第十七個老漢,個子本來很高大,因為羅鍋腰,顯得低了,不被人注意。他穿著新棉襖新棉褲……大伙終于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老漢……所有的人都看見:這個老漢滿面很深的皺紋,稀疏的八字胡子……終于,有人認出來了——這是梁生寶他爸嘛。”[16]這是一段關于梁三老漢如何被注意和被發現的描寫,而剛好與小說開頭他去看郭世富蓋房子時的描寫形成了呼應:“把自己穿舊棉衣的身體,無聲無息地插進他們里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連他左右的人也沒有扭頭看看新來了什么人。”[17]很明顯,此時的梁三老漢已經不是昔日的梁三老漢,他穿著新的棉衣棉褲,十分體面地走在黃堡街上已然成為現實,并且他從一個卑微的、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老頭,變成了一位在人群中可被瞬間辨識的重要人物,只不過被認同的身份是梁生寶他爹,或者更具體一點來說,是燈塔農業社社主任梁生寶他爹。也就是說,梁三老漢夢想的實現以及尊嚴的獲得,是來自兒子梁生寶,更進一步說,是來自梁生寶所在的燈塔農業社。正如“土改后,未來的富裕中農梁生寶他爹要穿一套嶄新棉衣上黃堡街上,暖和暖和,體面體面的!夢想的世界破碎了,現實的世界像終南山一般擺在眼前——燈塔農業社主任梁生寶他爹,穿上一套嶄新的棉衣,在黃堡街上暖和而又體面”[18],與其說梁生寶給父親圓了夢,倒不如說是燈塔合作社和集體化運動讓老人圓了夢,更為重要的是,梁三老漢有了作為人的尊嚴,所以小說的最后一段寫道:“梁三老漢提了一斤豆油,莊嚴地走過莊稼人群。一輩子生活的奴隸,現在終于帶著生活主人的神氣了……”[19]
由此可見,梁三老漢的夢想只有當被納入合作化的邏輯之中時,才有可能實現,這一方面質疑和否定了土地改革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也確立了集體化運動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不過有意思的是,當梁三老漢的夢想被納入集體化的道路中時,必然要遭遇被改造甚至被壓抑的過程。正如小說所講述的那樣,梁三老漢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一個富裕中農的夢想——有自己的宅院而不是茅草屋,有新棉衣棉褲,有自己的地只管自己種,不用管他人,過好自己的生活。所以他聽說梁生寶為了互助組去郭縣買稻種的事情時,說了句:“他為人民服務!誰為我服務?”這句話中其實包含著個體圍繞個人勞動而展開的對于財富的一種想象。柳青征用了“尊嚴”這個符號,將這一由個人勞動展開的對于財富的想象進行了改造,暫時性地將他放入了集體化的邏輯之中。正如蔡翔所言:“在1949—1966年期間,當代文學基本成為這一‘集體勞動’的合法性的論證工具——我并不否認這一論證過程有著某種創造世界的合理想象,這也是我在敘述過程中極力張揚之處。但是,蘊含其中的一些深刻的危機也或多或少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乃至遮蔽。”[20]顯然,蔡翔論及的“深刻的危機”,便是指那些為了論證集體勞動的合法性,而被壓抑和遮蔽的由個體勞動所生發出來的對于財富的想象,比如梁三老漢作為一個傳統的中國農民所固有的那種對于發家立業的向往,也包含著農民對土地的難以割舍的個人情感。但是,暫時性的壓抑和遮蔽不代表消滅,所以,“集體勞動一方面在生產集體意識,另一方面,也在同時生產個人主義,最后,當集體勞動在現實中受挫,這一記憶以及記憶的敘述,就會對這一生產方式提出終結的要求”。[21]于是我們會看到,個人對于發家致富/財富的向往,以及個體勞動的正當性在20世紀80年代被重新提出。與此同時,因為集體化運動被中斷的歷史——1949年的土地改革,成為80年代(尤其是1978年農村改革)的邏輯起點。正因為如此,在80年代早期的文學敘述中,我們會看到類似梁三老漢抱有“小生產者夢想”的農民形象重新出現。但與之截然不同的是,在80年代早期的文學敘述中,這些農民的“小生產者夢想”并沒有被改造和被壓抑,寫作者們紛紛呈現出一個田園牧歌式的鄉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