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媒體與日本動漫文化傳播
- 方亭
- 9986字
- 2025-04-28 12:23:26
第二節 漫畫的時間線索與類型劃分
二戰后,日本現代漫畫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日本動漫開始形成。如果從歷史時間的維度分期,可以借用手塚治蟲的六大時期論:玩具、追討、點心、主食、空氣、符號。1945年之后的十年間,漫畫依然被認為是為兒童設計的膚淺無聊的文化產品,被稱為“玩具時期”;隨后的十年,由于日本戰后民眾的精神世界需要廉價的文化產品來填補,所以一些粗制濫造、惡俗陰暗的漫畫產品大行其道,漫畫遭受很多家長的反對,因此成為“追討時期”;60年代之后,以少年為對象的期刊慢慢出現,一些開明的家長在不影響學業的情況下允許子女偶爾看漫畫書,故為“點心時代”;60年代中期,《鐵臂阿童木》的出現,使電視動畫成為全家可以觀看的廣受好評的節目類型,是為“主食時期”;70年代以后,正如手塚治蟲所言:“在這個時代,漫畫猶如空氣”,漫畫成為打發閑暇時光、居家旅行、乘坐交通工具時的必備文化產品,這就是“空氣時期”的由來;最終,1985年日本動漫黃金時代的到來,使日本動漫成為全球范圍內的流行文化產品,并進階為日本形象的代言人,成為全世界漫迷所共有的文化符號,也即“符號時期”。由此可見,日本動漫從雕蟲小技變為日本國民喜愛的文化產品,并進而成為全世界范圍的流行符號,足以印證文化產品在物質屬性之外,更重要的是創造精神世界,以獨特符號建構的精神世界才是文化得以廣泛流傳的根基。
日本漫畫之所以風靡全球,正是因為其內容元素異常豐富,比如美少女、美男子、戰爭、校園戀愛、喜劇元素、魔法穿越、魔幻妖怪等。其中有些母題為日本動漫所獨有的元素,后來被其他國家的文化資源借用,比如《圣斗士星矢》中的不死小強、《十二國記》中的穿越元素、《銀魂》中的吐槽惡搞、《夏目友人帳》中的“百鬼夜行”模式、《閃靈二人組》中的男男CP組合,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都是由日本漫畫首創的流行元素。從類型上對日本漫畫做劃分,大體可以分為熱血少年系、少女系、競技類、暗黑系、治愈系、推理懸疑類、機甲系、校園類、搞笑類、后宮系、同人系等,這些類型之間的劃分只是大體的區隔而并不絕對,存在相互交融的可能。比如《銀魂》既是少年系又是搞笑系,《魔法少女奈葉》既包含美少女元素也是戰斗機甲類作品,《網球王子》既有美少年的元素也是運動競技類作品的代表,《名偵探柯南》表面上看屬于推理類,事實上還涉及很多歷史文化的知識元素。
一 少年漫畫:由競技、機甲、熱血到小清新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后的投降,使日本民眾開始反思戰前那些涉及日本武士道精神、軍國主義理想的連環畫如何誘導了思想,最終使自身陷入了戰爭的痛苦與泥沼。因此,在日本無軍備力量的制裁之下,漫畫雜志中出版武士故事被視為違法,柔道、空手道、相撲等運動也屬于違法之列。對競技體育的禁止后來被麥克阿瑟將軍解除,因為他認為競技體育是一種釋放軍事與戰爭壓力的方式。于是在政策的導向之下,彰顯運動之魂的少年漫畫層出不窮。從日本國民最愛的棒球、相撲、圍棋,到日本人并不擅長的足球、籃球、網球乃至賽車、釣魚,一應俱全。競技體育類的少年漫畫滿足了爭強好勝的大和民族無法發展軍備的心理需求,在體育場上的勝利同樣也是民族精神的彰顯。《足球小將》《灌籃高手》,長達幾百頁,每一次動作都被一一分解,驚心動魄的布局、速度線、狀聲字以及模糊并透視縮短的身影,都將漫畫效果推向高潮。體育漫畫流派有自己的程式:看似沒有天賦的選手(失敗者或者小孩),經過師父的嚴格訓練,最終取得勝利。這種的漫畫程式不僅用于競技類漫畫,還用于武術漫畫、科幻漫畫,也用來描述商界的成功以及強權政治,甚至用于講述漫畫行業自己的故事。
除了戰爭主題之外,日本少年漫畫與世界上其他國家并無二致,都擅長使用關于英雄、青春、動作、競技并略帶喜劇色彩因子。由于戰敗國的身份與原子彈給日本國民帶來的深重的痛苦,日本漫畫很少涉足真實的戰爭場景,而將觸角延伸至虛擬的外太空。機甲類漫畫作為日本少年漫畫中的一類代表,集中地代表了這種心態。機甲(Mecha)就是巨型機器人,這種形象被日本動漫中反復使用與以下兩個因素有關:其一,日本擁有先進的科技,但無法運用于軍事力量的建設中,將先進技術用于虛擬想象中贏得戰爭,是獲得心理認同的一種方式;其二,日本人種屬于東亞,從形體和力量上遜于白種人,因此使用機械裝甲武裝戰斗者與身形體力更強者比拼,符合日本人對戰爭的合理想象。科幻類漫畫(science fiction)中與外太空的戰斗是日本漫畫的重要母題,巨型機器人被視為操作者身體的有效延伸,當日本的科技向微型電子產品發展的時候,日本的漫畫科學家們卻大量制作巨型機器人。《鐵甲萬能俠》及其系列產品預示著影響迅速、成長急速的一種亞文化——高科技機械文化(Mecha)的產生。《超時空要塞》、《高達》、《機動警察》和其他一些身著緊身衣的變形機械人的傳奇故事誕生了。最初在動畫電影和電視上出現,后來被改編為漫畫作品。在高科技和高文明時代,跨星球的、模糊過去和未來、使人和機器相互依賴和制約,成為日本漫畫作品中的一類特定情節。對機甲類漫畫的個案分析見下文。
除了競技與機甲之外,少年漫畫中最核心的元素還是團隊精神、不懈努力、升級打怪。《少年JUMP》等一些雜志的受眾群由6歲到60歲,其賣點凝結為一些價值觀,諸如友誼、堅持還有贏得勝利。經歷了戰后的蕭條與重建,日本人不斷在少年漫畫英雄中尋覓鼓舞和慰藉。少年不僅指男孩,還指“純凈的心靈”,這些普適內核成為日本動漫的優秀元素。在90年代的中國,漫迷最早接觸到的日本漫畫產品大多是熱血少年系,如《圣斗士星矢》《幽游白書》《通靈王》等,后來的《海賊王》《犬夜叉》《死神》也大多歸于此類。對熱血少年系的個案分析見第三章第一節。
隨著日本漫畫的多元發展,治愈系漫畫成為受眾獲得正能量的精神源泉。治愈系原指音樂中能夠安慰人心、曲調悠揚的作品,后被動漫文化轉借而成為熱詞。治愈系有溫情治愈系、純愛治愈系、文藝治愈系、暗黑治愈系、勵志治愈系等多個分支,整體呈現出風格優雅、節奏緩慢,飽含鼓勵、小確幸,也有淡淡的物哀,最終能夠達到溫暖人心、凈化心靈的效果。《蜂蜜與四葉草》《蟲師》《夏目友人帳》可以視為治愈系的代表。對治愈系作品的個案分析見下文。
二 少女漫畫:由青春戀情到現實指向
少女漫畫最初由男作家創作,主要指以身處少女期的12—18歲的受眾為主要觀眾對象的動漫,泛指擁有少女情結、人物美型、唯美純凈的戀愛型的動漫作品。男作家試圖以女性的視角對描繪戀愛故事,大多純真而美好,畫風干凈唯美,作品多由美型男女構成,以浪漫美好的愛情故事為藍本,編寫成符合青春期少女戀愛幻想的作品類別。其中典型的作品包括《彩云國物語》《凡賽爾玫瑰》《尼羅河的女兒》等,也包括一些層次比較豐富,但也被歸為少女漫畫的作品,如《NANA》《魔法少女奈葉》《薔薇少女》等。日本有專門的少女漫畫期刊,如小學館刊發的《少女COMIC》,集英社旗下的《RIBON》等。
一方面,女性漫畫家的崛起是少女漫畫盛行的必備條件。
男性作家創作的少女漫畫是以男性的視角構建女性的所思所想,帶有天然的刻板印象與局限性。20世紀70年代,是日本漫畫界最發達的時期,大約有400名女性漫畫家活躍在舞臺之上。“隨著上世紀60年代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日本的70年代乃是性別角色及人們對兩性的固定形象發生重大轉換的時期,以至于以男女性別對調為主題的作品也在這一時期接踵登場。”[3]女性漫畫家不但豐富了少女漫畫的內容與形式,更重要的是,少女已經不再是女性作家唯一的讀者群體,其他社會群體也紛紛追捧女性漫畫家的作品。
與中國的歷史相近,日本歷史上有類似母系氏族的時期。到了德川幕府時期,深受中國儒家文化浸潤的日本開始萌發男尊女卑的思想,到1868年明治天皇時期實施對婦女更加嚴格的奴役政策。少女漫畫的最初藍本順應了時代的需要,賢良淑德、在家從父、出嫁隨夫的傳統女性占據主流。隨后,描繪歐洲奢華生活或者魔法少女的形象又成為流行趨勢,《美少女戰士》《寵物小精靈》并稱這一時期的代表。到了20世紀70年代,女性漫畫家開始大放異彩,五位出色的獨立漫畫家形成了一個團隊,分別為:荻尾望都(Moto Hagio)、池田理代子(Riyoko Ikeda)、大鳥弓子(Yumiko Otori)、竹宮惠子(Keiko Takemiya)、山岸涼子(Ryouko Yamagishi),并稱為“花之24年組”。這些女漫畫家不僅在故事內容、繪畫技法上,更在時空表現與隱喻內涵上實現了突破,雖然女漫畫家是由少女漫畫起家,但并未止步于少女系的戀愛動畫,而最終走向了哲學、歷史、科幻與寫實主義。“許多女漫畫家的愛情故事已經超越了優質的羅曼史、簡單的男女相遇的愛情公式,她們令人驚嘆的精美、可愛的插圖畫面常常掩蓋了她們想要探討的東西:關于認同、自我接納,關于個人成功、家庭和友情,關于變老和死亡等問題。”[4]女漫畫家筆下的純凈美好的少年愛作品成為日本動漫中的經典母題,而高鼻大眼的“魔法少女”也成為全球廣泛認可的日本動漫形象代言人。
作為日本女性作家的矢澤愛(Ai Yazawa),自1985年起創作了諸多優秀的動漫作品,如《近所物語》《下弦之月》《天堂之吻》,而令這位女性漫畫家蜚聲全球的是她在1999年創作的《NANA》。《NANA》的同名電影與動畫作品都掀起了“娜娜熱”,這部漫畫講述了兩位同名的女性大崎娜娜與小松奈奈在東京尋找夢想的故事,以其精致的畫風、深刻的現實指向、人物性格的鮮活而備受追捧。
另一方面,社會性別視角下的女性漫畫形象值得探究。
雖然大部分少女漫畫是出自女性漫畫家之手,但是依然很難擺脫男權社會之下,女性被凝視、被觀看的視角。不僅僅是少女漫畫,其他的以女性為主要受眾的小說、影視作品不約而同地再造女性的世界觀,不斷重申獲得男性之愛的重要性,以及幸福的來源是與所愛的男性結婚生子。之所以使用“再造”或者“建構”這類的詞語,是因為女權主義者認為,性別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在社會教化中養成的。因此,大部分少女漫畫無法逃脫戀愛故事的窠臼,正如中國影視劇中流行的一類“宮斗劇”一樣,幾乎都由各類美麗的女性構成,但是卻是在男權視角下言說的。表面上看是以某幾個女性的人生歷程為主線,卻將女性的幸福與特定男性的寵愛聯系在一起,事實上是“偽女性視角”。少女漫畫也呈現出此種特征,在故事構成上常以某位女性的經歷為線索,女性充當了主角,但是評判女性、審視女性的視角通常在男權社會的價值觀中構建。
社會性別論通常用社會性別(gender)來代替通常所使用的生理性別(sex),更加強調在社會活動中所逐漸形成的性別觀念。在當代日本,由于全齡動漫社會的打造,適合不同年齡、性別、階層的動漫產品異常豐富,如幼兒動漫、少年動漫、少女動漫、成人動漫、白發動漫等。動漫的影響力如此之大,動漫中所呈現出的性別觀念會潛移默化地塑造或改變社會公眾的性別觀念。齋藤美奈子(Mainaiko Saito)在《紅一點論——動畫 特技 傳記中的女性形象》(1998)中將女性出場人物分為四個類型:魔法少女——在父母的庇護下一邊夢想著結婚一邊沉迷于游手好閑的少女(神圣的母親候補隊),紅色戰士——被男人包圍且一邊工作一邊物色老公的年輕女人(神圣的母親候補隊),邪惡女王——沒能嫁人且無法成為母親的在工作中的老姑娘(非神圣的母親資格者),神圣母親——在背后支持丈夫和子女活動的理想女人。以上四類女性形象在日本動漫作品中多有體現,但界限并不明顯。事實上,單純講戀愛的動漫番劇并不算多。簡單來講,著重單純描寫戀愛以及描寫婚姻情感的動漫并不占據主流,所以導致這種類型的動漫存在的數量也較少。為了確保制作出來的動漫迎合更廣大的受眾,在戀愛番中往往會加入戰斗/科幻/游戲/校園/日常/異能等多種元素。而這些元素的增加又會降低對“戀愛”的描寫,直至最后可能這些其他元素占據主流,而“戀愛”“婚姻”這種劇情的描寫反而變成次要要素。
以戀愛元素為主線(相對主線)是容易見到的。但是以婚姻、結婚為題材的作品較少。原因如下:戀愛這個題材是相對輕松的,受眾范圍廣(十幾歲至幾十歲的受眾都可以接受),容易產生共鳴,是絕大部分作品可以融入的元素。而婚姻、結婚等題材,相對嚴肅,對20歲以下甚至更高年齡層的受眾來講,這個題材是很難產生共鳴的。除非不可避免,一般動漫作品很少會以“追求婚姻”為主線。比如魔法少女類型,《刀劍神域》中的“亞絲娜”與男主“桐人”的關系是相對平等的,嚴格意義上講,應該算是“互為幻想結婚”的類型。根據原作以及衍生作品分析,女主“亞絲娜”的確會產生要與男主“桐人”結婚的想法,甚至在虛擬世界中,他們還有了孩子。但是局限于這部作品偏科幻/游戲的設定,對這種情感的描寫并不明顯。《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中的“拉姆”和男主的關系更類似于“仆人”與“主人”的關系。很難得,這部作品對主要角色之間的感情描寫非常到位。由于這部作品摻雜了“穿越”“異世界”“魔法”“冒險”等元素,導致人物之間的感情也很復雜。“幻想結婚”這一劇情是在動畫第18集,主角“486”在產生逃避現實的想法后,雷姆在安慰男主的時候,對其的表白中體現的。
紅色戰士的類型更多地存在于“少女向”的漫畫中,這些一邊被男性包圍,一邊工作、一邊物色老公的女性形象廣泛存在。比如《銀仙》中的市松小雛、《會長是女仆大人》中的“鲇澤美咲”、《吸血鬼騎士》中的玖蘭優姬等都是紅色戰士的典型代表。社會性別形象在日本動漫發展的幾十年中發生了很大的轉向,比如在機甲類的科幻動漫中,《宇宙戰艦大和號》和《機動戰士高達》中紅色戰士類女性角色非常多,到《新世紀福音戰士》那里女性突破了上述四種類型,體現出更多的自主性。
被邊緣化的非婚主義者的角色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出現變化。如果說早期的動漫作品中,老處女之類的角色是被嘲弄、被厭棄的形象,那么在晚近的漫畫中,已然發生變化。漫畫《我不受歡迎,怎么想都是你們的錯!》中的“黑木智子”被中國網友稱為“喪女”,在日語語境中“喪女”指不受歡迎的、沒有戀愛經驗的女性。“高中一年級的女學生,不擅長與人交涉,和其他人進行對談時常會沒來由地緊張不知所措。常常對于他人、事物有著較反面、憤世嫉俗的批評想法,也是個標準的喪女。”
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類型在日本動漫中也多有指涉,大多出現在一些日常番中,如中國受眾耳熟能詳的《蠟筆小新》中的“野原美伢”(小新的母親)、《哆啦A夢》中的“野比玉子”(野比大雄的母親),以及漫畫《海螺小姐》中的女主角。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的新番《小林家的龍女仆》中的“托爾”,這個角色算有著完善的家庭主婦的條件,但是又不像傳統的“家庭主婦”角色那樣,她更類似于“女仆”這種角色的設定。所以在日漫中“女仆”與“家庭主婦”這種類型的角色往往存在相似的設定。
事實上,在1998年以后的20年間,日本動漫中的性別角色發生了很大的轉型。動漫流行語言中的“草食男”和“肉食女”的出現,代表著跨性別(transexual)現象的存在。女性想象逐漸突破了上述四種類型,而呈現出多元化的走向。如《夏目友人帳》中的夏目玲子、《名偵探柯南》中的妃英理、《XXX Holic》中的壹原侑子、《銀魂》中的月詠,都呈現出不同于以往動漫女性形象的角色屬性。
對少女漫畫的個案分析見下文關于矢澤愛作品《NANA》的內容解析。
三 多樣漫畫:全齡漫畫王國的打造
日本文化史學家吳智英認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走向中,以直接敘述、故事性強的小說逐漸被拋棄,成人漫畫則填補了這一空白。明治維新之后的知性小說家群體,傾向于放棄線索清晰的敘事,而轉而描寫細膩豐富的人物心理,在日本大正時代形成了日本現代文學中“私小說”的傳統,作者成為了小說的親歷者與主人公。這種文學類型在中國現代文學的郁達夫一派中也有明顯的體現。但是,“到20世紀70年代,這種文學形式已經失去了活力,讀者們,包括知識分子讀者,都已經對這類小說失去了興趣。而此時,漫畫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表達形式,因為漫畫能把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戲劇化”。[5]漫畫包含并超越了小說的所有表現形式,從低俗、粗野的諷刺小說到高雅、抒情的小說應有盡有。
(一)青年漫畫與成人元素
日本漫畫之于日本國民,正如好萊塢電影之于美國民眾,承擔起替代性滿足的功能。日本漫畫接受中的“代際矛盾”存在于二戰時期老一輩的日本人不理解子女成年還在閱讀漫畫的習慣。而許多戰后高峰期中出生的孩子,在孩提和學生時代就與漫畫相伴,是名副其實的漫畫一代。也正是他們對漫畫的興趣和對媒體的尊重,刺激了漫畫的成長和改變。伴隨著歲月的流逝,戰后五六十年代閱讀漫畫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開始進入職場。出版商們為長大的漫迷精心打造“青年”(seinen)漫畫,這一時期,漫畫的主要讀者慢慢轉型為坐著地鐵上下班的白領一族。無論是在狹窄的公寓里,還是在遠程上下班的旅途中,漫畫都為上班族打造了獨有的精神空間。每一章漫畫的時間都被精心設置過,和地鐵兩站之間的空隙完美對接。漫畫中出現了越來越多成熟人士關心的人物形象,如武士、騎士、屌絲、情場老手與翩翩公子,漫畫變身為諸如職場關系、戀愛指南的教科書。
在青年漫畫中,暴力和性的元素很快出現。這也成為很多國家將日本漫畫視為洪水猛獸的原因。各種形式的國家和地方法規對漫畫做出規定,漫畫的內容也有各種專門機構和群眾團體對之實行監控。公眾也可以對認為有害的漫畫進行投訴,這是一種通用、便利的監控方式。不堪入目的作品被列入政府青年政策措施的黑名單,并被當地議會禁售。與很多國家禁售含有色情內容的漫畫相悖,被西方政府稱為“道德放縱”的日本漫畫是否應該為犯罪率負責是值得商榷的議題。日本漫畫的發行量是美國的十倍,相反,日本的暴力犯罪率是美國的十分之一。由此,漫畫疏導論開始抬頭,即漫畫排遣了人本能對暴力與性的想象,從而維護了社會秩序。
日本的成人漫畫影射了大量的社會問題,失業、高利貸、黑社會、政府與財閥腐敗、日美關系與民族主義,甚至描繪了原子彈、地震頻發給普通民眾帶來的深重苦難。生命的脆弱感、高科技的發達與荒漠的自然環境成為日本成人漫畫中的一大主題,諸如《阿基拉》《新世紀福音戰士》《天咒》《風之谷》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描繪了災難場景與環境主題。
(二)非主流的個性漫畫
與很多國家漫畫家編制作品是為了出版盈利不同,日本漫畫界還活躍著許多非主流的個性漫畫。并非所有的日本漫畫都能高速度、大規模出版,有些作品沒有固定的讀者,也遠離商業化的路徑。在漫畫出版的邊緣地帶存在著數量眾多的同人志作品與個性昭彰的漫畫家。在西方,這樣的一些漫畫家會被標為“地下作家”,因為他們無視主流讀者群,或者對主流讀者群毫無興趣,只顧彰顯自己的風格。然而,在日本,“主流”與“地下”漫畫之間的界限變得相當模糊,這是由于漫畫出版業的規模龐大和持久,喜愛漫畫的人群龐大,即使是不被看好的漫畫家,其作品也有受眾群體,甚至會逐漸獲得商業的成功。因此,在維持生計的壓力之下,這些個性漫畫家依然不斷創造出風格獨特的作品。
被稱為“日式恐怖”的漫畫類型就是其中之一。與歐美恐怖元素更多地以暴力和血腥為展示方式不同,日式恐怖常建立于心理恐怖的基礎上,在細節上刻畫細思極恐、脊背發涼的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常與科幻、重生、不明現象入侵、夢境相關。日式恐怖成為世界范圍內飽受關注和爭議的元素,長發貞子、咒怨中的小孩都是恐怖片愛好者的驚喜與噩夢。楳圖一雄(Kazuo Umezu)被譽為“恐怖漫畫第一人”,被推理小說家綾辻行人(Ayatsuji Yukito)尊稱為“神”,其代表作品《上帝的左手、惡魔的右手》描繪了虛擬和現實的交織,亦真亦幻;伊藤潤二(Junji Itou)的短篇漫畫《長夢》《魚》《富江》《漩渦》等作品刻畫了壓抑與絕望的氣氛;巖明均的《寄生獸》則偏重科幻恐怖。這些漫畫的同名電影如《上帝的左手、惡魔的右手》《富江》《寄生獸》都早已被搬上大熒幕,其中“富江”與“貞子”成為世界范圍內的恐怖標簽。黑暗系(Darkness)與恐怖漫畫有近源關系,是自文學興起以來而衍生的一種文體,血腥殺戮、暴力美學等非主流元素也出現在日本漫畫之中。關于暗黑系的個案分析見下文。
漫畫中的超現實主義則為另外的一個派別。柘植義春(Yoshiharu Tsuge)是典型的非主流漫畫家,其作品《沼澤》《螺絲式》被稱為日本漫畫的實驗作品。這類作品人物造型夸張、情節天馬行空、意象支離破碎、結局懸而未決,使讀者深深困惑卻又為之著迷。柘植的個性漫畫為自己繪畫,不為迎合訂單、不趕最后期限,也不是在流水線上批量生產的泛泛之作。從超現實主義的寓言故事,到對日常生活痛苦的反思,到他用第一人稱講述消失之地的旅游見聞,他的漫畫讓人感到深刻而親切。就像他的漫畫人物“無能的人”一樣,柘植的弟弟也是一位漫畫家,但常陷入困頓的處境最終自殺,柘植義春對漫畫愛恨交織,曾幾次放棄漫畫,但他的那些帶有實驗性的作品廣受贊譽。尤其是知識分子對之衷愛有加,并被頻繁地改編成意味深長的電影和電視劇。如今,他的同行和晚輩視他為燈塔,一座用漫畫媒介來表現反思、內省自我生存意義的明亮燈塔。
在日本漫畫的巨大寶庫中,同人志也是其對世界漫畫貢獻的特殊文化產品。最無拘無束的漫畫主題也許可以在數千種地下漫畫“同人志”中找到。日文的字面意思是“同人雜志”,但“愛好者雜志”也許是最佳翻譯。同人志本身是供同好間交流的作品,一般分為延伸型故事與原創故事兩類,后因為大受歡迎而走上公開出版的路徑,甚至有的同人志作品比原著還要流行。這種作品和雜志并非粗制濫造,其中有些制作極其精美,像是昂貴的藝術家的作品,既有限量版也有大規模重復印刷。漫畫愛好者雜志和漫畫愛好者俱樂部自20世紀60年代初便隨處可見,影響力更廣的“同人志”盛會于1976年在一個東京小型聚會上創立,與會者是數百名漫畫家和他們的讀者,這些讀者稱它為“comiket”,即“comic market”(漫畫市場)的前身。現在的“Comic Market”每年在東京舉辦兩次,已經成為全世界御宅族的節日,持續吸引各國數以百萬計的動漫愛好者參與,是日本最大的公眾集會。有關comic market的調研報告見附錄。
(三)“大漫畫”概念與全齡漫畫王國的打造
“大漫畫”的概念指漫畫不僅僅是精神文化的產品,更是滲透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漫畫是信息傳播生動、有效的途徑,漫畫家們能夠巧妙地寓教于樂、有效地勸導公眾。早期教育和學校里的課本都可以采用漫畫的形式,不同年級的教科書與復習資料都可以用漫畫的形式來增強理解力。無論是插花、茶道、廚藝、釣魚還是高爾夫,漫畫可以提供各種知識。反過來看,早在二戰時期,受軍國主義影響的漫畫家就曾創作漫畫小冊子,用以離間美國軍隊中不同種族間的關系;1995年,制造地鐵毒氣襲擊事件的奧姆真理教,以連載漫畫的小冊子招攬眾多信徒;1999年的日本民族主義者們也借助圖畫小說作為他們的宣傳媒體。漫畫元素在國外的使用也值得關注,2002年日韓世界杯,不論是英國廣播電臺的體育頻道還是贊助商阿迪達斯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足球漫畫來打廣告。倫敦的英國國家歌劇院有了宣傳漫畫,溫布爾登網球錦標賽官方指定產品巴克斯頓礦泉水也選擇漫畫來做廣告,巴黎市長甚至用漫畫向他的市民祝賀新年。漫畫已經不僅僅是小眾群體喜愛、交流、消費的文化產品,也成為廣告商、體育賽事、政府機構、交通指南、醫療急救等各大系統爭相追捧的風格元素。由此可見,漫畫在說服公眾上有著極強的視覺沖擊力、淺顯易懂,故被各行各業廣泛使用。
二戰后的日本現代漫畫,經過五十年的發展,最終形成了全齡漫畫王國,正如手塚治蟲所言:漫畫就是這個時代的空氣。從黃口小兒到耄耋老人,從青春期少女到上班族男性,無不從漫畫中尋找到快樂與認同。兒童可以在漫畫中尋找到快樂的童年時光,少年在友情和戀愛的漫畫中收獲成長,青年男性借助漫畫尋找工作與生活的平衡,成年男性在漫畫中關注社會問題。比如女性漫畫,閱讀這類漫畫可以了解到關于如何處理嚴肅的家庭或者人際關系的問題。在青少年教育中父母難以啟齒的“性教育”可以從中找到,中年危機中的“解惑阿姨”也由女性漫畫承擔,對于如何交往男朋友、處理婆媳關系、解決離婚困擾、獲得幸福生活都可以從中找到建議。“正如伊藤所說的,婦女們不僅可以在這樣的漫畫中得到積極的情感宣泄和精神洗滌,她們還可以從中得到切實的建議。”[6]《可怕的婆媳》《付賬》《感覺年輕》等漫畫期刊已經是成為婆婆和奶奶的女性們也閱讀的女性漫畫,到20世紀90年代,有60多種各色各樣的女性漫畫供選,其中囊括愛情、成長、心理健康、生活指南與職場經驗。最終,漫畫伴隨著一個人從孩提走向暮年,讀者和漫畫的關系可以持續終身,漫畫猶如家庭成員,與人們一起慢慢變老。正如日本著名推理小說家歌野晶午的《櫻的圈套》一書,使用敘事詭計的方式描繪了老年人的責任心、勇氣和戀愛,令人拍案叫絕。同樣,“銀發”漫畫中打破了以往漫畫中對老年人頑固、邋遢的刻板印象,可以看到對長者充滿敬意的描繪。與諸如《黃昏流星群》《退休了,沒有老板,不用工作》等講述老年人戀愛和干勁的作品一樣,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被簡單地劃分為智慧老人或古怪的老傻瓜,而是體現出白發族的浪漫與敏銳。隨著全世界范圍內人口老齡化的加劇,“銀發漫畫”也會擁有越來越多的潛在讀者。總而言之,“漫畫的七個時期”貫穿了人的一生,從搖籃到墳墓的每一個階段,成為終身的陪伴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