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論》:釋疑:“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的提法
- 從文本到思想:整體性視域下的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研究
- 韓璐
- 4748字
- 2025-04-24 14:56:39
在本章中,我們首先要對本書研究的基本問題予以界定和說明。
首先,本書以“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為題,這樣的提法是否有特殊的緣由和一定的根據(jù)?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馬克思恩格斯到底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意義上去說明“勞動”的,把勞動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成聯(lián)系起來是否有道理,是否講得通?
其次,方法論的確立必然要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本體存在為前提,學界之所以從2005年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增設以來始終關注馬克思主義的整體性研究,其原因正在于馬克思主義本身就內在地存在著作為“整體的馬克思主義”,由此才能從這一整體性的原則出發(fā),去探尋具體的方法論問題。但“整體性”能不能夠作為一種具體的研究方法或研究視角,融入我們的文本研究中去?本書將“整體性”作為一種方法放在導論部分,這是否符合研究方法論的規(guī)范?
另外,也有必要將本書的研究思路做一個介紹,即按照理論溯源—文本解讀—觀點辨析—理解維度—當代價值逐步展開。具體來說,一是以“廣義”的理論來源為考察,試圖通過立體的、整體的、演進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時空視野來闡明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產生的“思想酵素”;二是以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文獻為依據(jù),通過對文本按時間順序的考察和闡釋,對勞動觀進行一個孕育、萌芽、創(chuàng)立、發(fā)展、延伸的理論發(fā)展軌跡追尋;三是注重勞動觀發(fā)展過程中的“理論交鋒”,在闡明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科學內涵的基礎上注重對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勞動觀進行辨析與批判;并以尊重事實的態(tài)度,尋求馬克思恩格斯文本間關于“勞動觀”理論內容表述的一致性和差異性,進而展示出勞動觀階段性和總體性的統(tǒng)一;四是嘗試拓展對勞動觀闡釋的理解維度,在與歷史唯物主義建構的內容與方法的聯(lián)系中,深化勞動與人的本質關系、勞動與社會存在的關系、勞動與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關系認識;五是將理論研究觀照于當代現(xiàn)實,在前述歷史的、文本的、辨析的解讀基礎上,讓歷史唯物主義科學勞動觀在當代視域中發(fā)聲,進一步說明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
“歷史唯物主義勞動觀”可能是一個讓人心生疑問的提法。馬克思恩格斯的勞動觀必然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科學方法論原則的,也必然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視域中談論“勞動”的,這似乎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問題。除此以外,難道馬克思恩格斯還有別的區(qū)別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勞動觀嗎?
的確,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部闡述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的重要著作中,恩格斯指出,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能夠用一種“新派別”的姿態(tài)來重新理解全部的人類社會史,就在于從“勞動發(fā)展史”中找到了“鎖鑰”,且這種勞動的理論在一開始就得到了“工人階級的同情”,這種全新的哲學價值立場也是“官方科學”中從未有過的,這就從根本上以“勞動”來詮釋了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革命的意義。由此必須看到,馬克思恩格斯對于勞動這一論題的理論把握程度是與其在哲學上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把握程度相呼應的。而學者對勞動與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建構關系的解讀研究,也在驗證著一個最為基本的觀點,即勞動是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核心概念,只有準確把握勞動這個論題,才能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真諦。
但從具體的方面來看,對馬克思恩格斯的勞動觀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這個基本觀點的確證,卻并沒有消弭長期以來學界對“勞動”論題曠日持久的解讀分歧。這體現(xiàn)在,對勞動觀研究的走向總是不自覺地側重于一個方面,或陷入總體性與具體性的支離,或陷入科學性與人文性的偏向,或存在著描述性與批判性的對立,由此對馬克思主義的解讀也被貼上了諸如“人學的”“經濟的”“歷史的”“實踐的”“實證化的”標簽。而西方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的詰難也往往是從“勞動”這一核心概念開始的。
西方學者R.N.伯爾基在《論馬克思勞動概念的本質和起源》一文中就指出,僅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對這個定義至少做了三個方面的闡釋,即“(1)勞動等同于生產(production)。是目的的、理性的和物質的勞動。(2)勞動等同于創(chuàng)造(creation)。這樣就把勞動與歷史、哲學、人類心理學聯(lián)系起來。(3)將勞動等同于滿足(gratification)或享受”[2]。而勞動在馬克思這里如此的“多義性”讓人質疑,這些不同的“勞動”概念是否就像“意義斷裂”的珠子,它們真的能夠作為一個核心概念,串聯(lián)起歷史唯物主義這條邏輯嚴密的理論之鏈嗎?
而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曾對勞動做過一個“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界定分析。他指出:“勞動這個例子令人信服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疇,雖然正是由于它們的抽象而適用于一切時代,但是就這個抽象的規(guī)定性本身來說,同樣是歷史條件的產物,而且只有對于這些條件并在這些條件之內才具有充分的適用性。”[3]據(jù)此,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鮑德里亞在《生產之鏡》中把批判對象直指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明確提出了一個對馬克思勞動概念所謂的“撒手锏”問題,即馬克思在這一段話中既說“適用于一切時代”,又說是某一歷史條件的產物,這是否意味著“馬克思把作為一定歷史階段現(xiàn)實反映的具體概念泛化了,把它變成了永恒的一般人類學概念”[4],即走向了神秘化?
同樣,把“勞動”作為對馬克思理論存疑點的西方學者還有哈貝馬斯。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僅僅局限于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關系之中,而忽略或者輕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從人的“交往行為”的理性作用和實踐意義出發(fā),哈貝馬斯認為,應當用交往范式取代生產范式,用交往理性重構歷史唯物主義。他認為,“生產力所發(fā)揮的作用從政治方面來說已經不再是對有效的合法性進行批判的基礎,它本身變成了合法性的基礎”[5],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出現(xiàn)的新問題使得馬克思的生產范式“過時了”,據(jù)此,他質疑,如果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無法提出一種“對現(xiàn)存技術的其他選擇”,那么馬克思主義還能在當代呈現(xiàn)其理論批判精神嗎?
而阿倫特則更嚴厲地指責馬克思,把勞動視為一種“生產維持生命體必需的物質手段”[6],由此勞動概念失去了人的“行動(實踐)”的意義,僅僅偏向于“物質關系層面”乃至失去了哈貝馬斯所說的“交往”的內容;也正是因為這種致命的缺陷,所以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在一些西方學者眼中也不算什么超越,他們甚至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對黑格爾“勞動是人的本質”論斷的一種背棄,存在著“見物不見人”的“人學空場”。
直面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學術傳統(tǒng),本著“問題意識”回應現(xiàn)實,是中國學者堅持進行馬克思主義理論創(chuàng)新的實踐起點。面對西方學者對馬克思勞動概念集體發(fā)出的詰難,中國學者深耕文本,與“告別馬克思”“歷史終結論”“解構馬克思”艱難地開展著學術對抗。他們在學術研究旨趣不同的情況下都最終殊途同歸于一點——那就是勞動是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基本起點和重要邏輯線索,勞動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立,對于用歷史唯物主義描摹人類社會和規(guī)劃未來社會的重要性是不可否定的。但由于研究視角不同,對于具體該如何對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和勞動理論進行解讀,意見卻大相徑庭。
意見的不同主要是依循具體知識或學科領域的不同展開論述的,“一是人類學、美學意義上的勞動,即認為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勞動是人的本質,勞動是一種自由自覺的活動;二是在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雇傭勞動,即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分析了異化勞動、雇傭勞動及勞動與價值、資本的關系,從而批判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7]。具體來說,前者堅持從勞動是人的本質出發(fā),認為“勞動概念并不像傳統(tǒng)教科書中所理解的那樣,不應僅將其看作一個經濟學概念,而應該將勞動概念提升到整個人類活動乃至整個社會之延伸的高度來理解”[8],對馬克思恩格斯勞動觀的研究應當堅持人的本質的“勞動規(guī)定”出發(fā),并由此認為馬克思的歷史觀就是人的勞動史和生存史,是人學的。而后者則強調“馬克思從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出發(fā),以物質生產為基礎構建了人類解放的理論邏輯”[9],因而勞動概念應當是人類改造自然的物質活動,是滿足人的需要的活動。對勞動論題的研究也應當堅持從商品二因素和勞動二重性入手,進而對勞動的分工形式、勞動的價值創(chuàng)造和雇傭勞動制度下的剝削本質和雇傭勞動者的境遇進行多維闡釋,由此在政治經濟學的批判中揭示勞動解放與人的解放的關系。那種“把勞動理解為人的本質的觀點是一種人道主義觀點”[10]。
那么,馬克思恩格斯到底是在什么樣的意義上談論“勞動”的呢?當我們在討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勞動”概念時,我們是把勞動定義為“生產方式”,還是把勞動視為一種“生活方式”,抑或是把勞動當作一種“歷史存在方式”?當我們在談論“勞動”時,是在滿足人們的物質生活需要和生存需要的現(xiàn)實意義上去審視勞動,還是以“創(chuàng)造財富和價值”的社會存在意義上去肯定勞動,抑或是從“人的本質的自我完善與發(fā)展”的歷史意義上去批判勞動,抑或是從樹立“勞動本位”的倫理價值意義上去定義勞動?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也是用“歷史唯物主義”特別對“勞動觀”加以限定的原因。
其實正如馬克思在闡明歷史唯物主義原理時所描述的那樣,作為人的感性物質生活實踐活動,勞動本身至少應包含兩層關系和雙重的維度,即一方面是人和自然的互動關系,因為“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11],而另一方面則是人與人(社會)的關系,即物質生產活動作為人類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基礎,“一開始就表明了人們之間是有物質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是由需要和生產方式決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樣長久的歷史,這種聯(lián)系不斷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現(xiàn)為‘歷史’”[12]。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于勞動經濟學概念的解讀僅僅是將其視為“生產要素”之一來作說明,而僅僅從“人類歷史活動”的這一哲學概念中來解讀,勞動也會缺乏批判現(xiàn)實的“理論張力”。只有堅持從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整體視域下出發(fā),對勞動的解讀賦予“整體性”的限定,即對勞動的說明不偏向于任何一個方面,也不否定任何一種意義,更不忽視任何一種價值,而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整體性意義上去談論勞動,這樣才能真正把勞動從“手段”和“目的”中解脫出來,使其成為一種富有實踐價值和歷史意義的生命活動。而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勞動觀”做限定,就是要強調,我們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整體性意境中開顯出馬克思恩格斯勞動觀的全部理論內容,堅持把勞動視為一種具有復合性、開放性、歷史性的概念,進而在對勞動整體性的把握中,更深刻地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是如何克服以往哲學思想或消解事實性與價值性,或割裂描述性與批判性,或失落真實性與歷史性,或對立科學性與人文性的種種缺陷,進而在對“現(xiàn)實的人”的實踐批判中,完成對自身的豐富的、復雜的、完整的構建。
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列寧指出了一個所有馬克思主義研究者都必須反思的問題,那就是必須把馬克思主義視為一個辯證法的系統(tǒng)工程,從整體性視角出發(fā),將學術研究統(tǒng)一于理論創(chuàng)新、現(xiàn)實關切、文本解讀、方法自覺的系統(tǒng)工作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在文本甄別和細節(jié)辨析中,準確理解文本的原初意旨、復雜內涵和思考邏輯。回首中國學界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文本研究,已走過傳承與發(fā)展的百年歷程,從五四運動到新中國成立,再到改革開放初期,經典著作研究在曲折發(fā)展中萌發(fā)著方法論自覺的意識。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回到馬克思”“重讀馬克思”“走近馬克思”等為籌碼的社會運動和思想研究方興未艾,重視文本研究、強調方法論自覺的“中國馬克思學”研究特色彰顯。在守正創(chuàng)新的中國學派研究中,本書也在學習借鑒中找到了一種對馬克思恩格斯勞動觀進行理解的可能性,那就是以整體視域下文本解讀模式的創(chuàng)新意識,對其進行“遵循經濟學研究的內在思路”,并“反觀其哲學發(fā)展邏輯”的新視角的解讀,由此對歷史唯物主義整個哲學體系的創(chuàng)立,進行一種盡力還原其哲學革命“原生態(tài)生成史”的解讀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