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需要承諾的愛情就不是真愛

“需要承諾的愛情就不是真愛……所以你不要說,我不想聽。”
“這是什么推論?”
“你媽會說‘兒子,我發(fā)誓會愛你一輩子’嗎?不會吧?因為她就是愛你,不用承諾你也知道她愛你,所以,反過來說,需要承諾去維護的愛就不是真愛了。”
“你這是邏輯謬誤,‘若p則q’并不能推得‘若非p則非q’,所以就算你這個‘不承諾等于真愛’的命題為真,也不能推出‘承諾就不等于真愛’的結(jié)論。不承諾可以是真愛,承諾也可以是真愛,不是嗎?”
“所以你同意承諾與愛情是兩回事?”
“我同意。”
“結(jié)婚是一種承諾。”
我笑了出來,我知道她要說什么。
“你不要現(xiàn)在告訴我你要結(jié)婚。”她說。
“一年后你回來,我們結(jié)婚。”我說,“我會把事情都處理好,然后我們結(jié)婚。”
“這算求婚嗎?”
“大概算是‘要約邀請’吧。”
小靜沒有笑,她看著我,從腹部悠長地呼吸著。我伸手擁住她,并且在她哭出聲時抱得更緊一點。
我沒想過送機是這般光景,小靜大概也沒想過。
小靜搭的是上午八點的航班,為此我們周密計劃:登機前三個小時辦手續(xù),回推兩個小時從臺北出發(fā)趕去機場,再之前一個小時得起床做最后收拾,而為了睡滿六個小時、面對這重大的一天,我們前一晚必須八點就寢,早睡補充睡眠。
事實證明,再保險的萬全之策也會造成不必要的焦慮與浪費:我們晚上八點上床后完全合不了眼,磨蹭到兩點半,拖著要睡不睡的身體起床,沐浴更衣,發(fā)現(xiàn)沒有需要再整理的東西,只好對坐玩起手機。凌晨三點半,我們搭上她父母的車,國道車流趨近于零,四十多分鐘后便抵達機場。航空公司柜臺沒開,四人只好坐在便利店里,盯著完全吃不下的早餐發(fā)呆。
五點半我陪小靜成為該航班第一位辦理登機手續(xù)的乘客,我們并肩站在輸送帶尾端,等行李箱通過安檢,她突然說了承不承諾、結(jié)不結(jié)婚的那段話,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曾在心中模擬過無數(shù)次機場送行的場面。理論上,情人負笈遠行,我應表現(xiàn)出不舍與傷感;但我無法說服自己的是,如今已是網(wǎng)絡時代,無論天涯海角,聽聲見影不過手機上一觸。小靜去的是美國紐約,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又只去一年,在機場上演十八相送、跑步追逐飛機的戲碼,只會讓我看不起自己。
小靜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因此她自始便表現(xiàn)得像場短期出差一般。她突如其來的一哭,不只是我,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想說些消遣的話緩和氣氛(“沒睡眼睛都腫成這樣了,還哭。”),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靜哭泣,交往三年多,歷經(jīng)風風雨雨,她曾憤怒、緊張與沮喪,但從未在我面前掉淚,今天她的眼淚是為了我的承諾,我應該真摯地回應,于是我什么都沒說,只是抱緊了她。
奇妙的是,如此擁抱與哭泣一陣后,好像完成了什么儀式般,原先因離別而產(chǎn)生的遲滯與尷尬都消失了,我們恢復正常。她交代瑣碎的事務,間雜著笑話,例如找人打掃公寓(“但別趁機調(diào)戲家政婦啊!”),或是去找路雨晴拿回那雙高跟鞋(“但別趁機調(diào)戲我學妹啊!”),我笑著說好。
六點半,小靜的身影隱沒在安檢區(qū)的分隔板之后。
送別的最后一刻,她指間夾著護照與登機牌,向我們揮了揮手。她身上駝色的羊毛針織罩衫是我給她的禮物,搭著她修長的身形相當好看。她回頭時晃動扎起的頭發(fā),一綹發(fā)絲粘在頰邊,她微笑,臉頰凹陷,發(fā)絲跟著陷進去,她用護照撥開發(fā)絲,拖著行李箱往前走。
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小靜道別的畫面不斷地在我腦海中以電影海報的方式重現(xiàn),是王家衛(wèi)的電影,我不太看的那種電影。
回臺北的路上,小靜的媽媽在哭,她爸剛開始還勸幾句,后來就不說話了。直到下交流道,蘇媽媽才收拾情緒,遞給我一本檔案夾說:“我和蘇爸爸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你們住在內(nèi)湖好,新房子多,離你們工作的地方也近。這些你拿回去看看,不用著急,反正還有時間,錢的事情也不用煩惱。”
那是某房屋中介公司的文件夾,里頭是成沓的房屋信息,每一份都做了標記與評語。
回到濟南路的公寓時還不到早上七點半,原本想瞇一下再去上班,但熬了大半夜,腦袋亢奮得反而睡不著。我索性換衣服出門,這時間的地鐵上只有零星幾名穿制服的學生(暑期輔導嗎?),我聽著一旁高中女生嘰嘰喳喳地討論下周的墾丁之旅,彼此調(diào)侃敢不敢在男生面前穿比基尼,突然覺得偶爾早出門也不錯。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我打開燈和空調(diào),坐定后開始做事。我回復電子郵件、翻查數(shù)據(jù)、修改文件,效率絕佳,從沒那么有效率過。九點剛過,我已經(jīng)將泰倫案的草稿修正過一版,剛進辦公室的秘書們驚訝地問我怎么那么早,我說我洗心革面了。
十點零七分,蔣恩一手拎著包,一手拿著咖啡闖進我的房間,神秘兮兮地說:“喂,聽說你今天特別早來的?是因為‘偽單身’所以要認真工作了嗎?”
我搶過她的咖啡,灌下一口說:“我很認真工作好嗎?不像有些人,上班就準備吃午餐。”
“敢說我……”她將咖啡搶回去,壓低嗓音說,“你小心點,不要亂搞,我答應要看緊你的。”
“有男朋友了嗎?”
“要你管!”
“沒男朋友幫人家看什么看啊?看你媽吧。”
“干嗎罵我媽啊?沒水平,跟你媽說哦。”
“我是說有空回去看看你媽媽……少無聊,泰倫的草稿我改好了,你再看看,下午……”
不過大概是太早做完了工作,腎上腺素快速消退,午餐過后,我開始感到頭昏腦漲,洗完臉,喝了咖啡,意識依舊是一團糨糊。下午兩點的會議結(jié)束后,我向布蘭達口頭請假,承諾明天一定將泰倫的定稿生出來,布蘭達有點不高興地說:“昨天晚上搞什么了,下午就陣亡了?”
我沒開口,蔣恩便搶著說:“他現(xiàn)在是偽單身啊,當然要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夜夜笙歌。”
我依舊沒能說話,布蘭達又說:“哎,我告訴你,我看過太多你們這種年輕律師了,前途很好,結(jié)果栽在這些男男女女的問題上。要自愛啊,楊艾倫,滾回去休息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布蘭達的話。她是這家事務所第二資深的員工,僅次于所長艾瑞克。她吃虧在沒律師牌,但三十多年的實務經(jīng)驗讓她可以站穩(wěn)現(xiàn)在的位置,因此她的話很有說服力,我忍不住去猜她所說的“年輕律師”是誰。
回到家,沾著枕頭就睡了,我以為在這個時間入睡會做個充滿意象的夢,夢到蝴蝶、船、流星之類的,然而并沒有。這一覺極沉,像平時只休眠的計算機終于關(guān)機了一般。再度睜眼時房內(nèi)一片昏暗,空氣沉靜,不知年月時分,我感覺像嵌在床褥中一般,幾番掙扎才得以起身。
手機上沒有什么要緊的郵件或信息,我感到一陣饑餓,于是踩著拖鞋出門,在轉(zhuǎn)角的便當?shù)曩I了兩個排骨便當,又去便利店買了啤酒與檸檬氣泡水,回家打開燈,將便當、飲料和餐具擺放妥當,這才發(fā)現(xiàn)多買了一份。
現(xiàn)在我是一個人了。
我與小靜是大學同學,但我們認識是在畢業(yè)許久之后。
那年的那段日子過得很煎熬,家中與職場壓力接踵而至,每天睜開眼睛便感覺窒息,恰巧端午節(jié)有三天連假,于是我拋開一切,一個人跑去澎湖“尋找遺失的自我”。那時阿翰在澎湖地檢署試署,住司法官宿舍,我便向他商量借張沙發(fā)過夜。他回信息說澎湖宿舍舊歸舊,空間倒是蠻大的,單身的他分配到一間兩室兩廳的公寓,因此我大可不用睡沙發(fā);只可惜端午連假他要回老家,不能帶我去玩,他會把大門鑰匙藏在腳踏墊下,摩托車鑰匙則在五斗柜上方,冰箱里有啤酒與海膽,其余一切自便。
“哦,差點兒忘了,我有另外一個朋友要來住,反正有兩個房間,你們就自己協(xié)調(diào)一下吧。”阿翰的信息最后這樣寫道。
我沒多問,他也沒提那個朋友是個女的。
我飛到馬公機場,坐出租車來到阿翰給我的地址,那是棟四層樓的公寓,很舊,但空間確實不小,前院能停下七八輛車,后院還種有花卉植蔬。阿翰住的是頂樓,我成功找到鑰匙開門,屋內(nèi)不亂也不能說整齊,是間如果我住在這兒也會是這個樣子的單身男士公寓。兩間臥室倒是都整理過,至少被子是疊放整齊的。我將行李丟在面海的那間房的床上,算是文明地宣告房間主權(quán)。
我騎著摩托車出去,不進馬公直驅(qū)北環(huán),開開停停,在講美海邊吃了三顆現(xiàn)剝的海膽(傻瓜才去吃冰箱里的冷凍海膽),在二坎買了塊填滿花枝與狗蝦的炸粿,停留最久的是西嶼的內(nèi)垵沙灘,這里人少,沙灘空曠,海像修過圖一般碧藍。我脫去上衣,踩著海水,在一塊凸出的礁石上坐下,看著水中曬得發(fā)紅的雙腳,心想不知道頭臉被曬成什么樣子了。
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接近晚上六點,一開門便見到穿著短褲與背心的蘇心靜正拿著毛巾擦頭發(fā)。
我和蘇心靜同系不同組,朋友圈也大不相同,我知道她這個人,在校園中錯身而過時也會交換片刻的眼神,但我不記得我們打過招呼,更不要說交談了。這種一分熟的關(guān)系在偶然相遇之時會格外尷尬,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做自我介紹。
“嗨,你好,我是財法的楊艾倫……我們好像一起上過……”
“我知道,我是蘇心靜,你認識賴小瑜吧?”
“哦,對,認識啊。李承翰沒說你要來……不是啦,他說有人要來住,但沒說是你。”
“對啊,他沒告訴我你是個男的。”
事后我們經(jīng)常拿這段相遇開玩笑,她說那時我曬得像只紅皮豬一樣,還故意耍帥摘太陽鏡,兩個白圈圈印在臉上,害得她差點兒笑場。我抗議說我才沒有故意耍帥,那時太陽都下山了,戴太陽鏡才不正常……而且,她那時候真的笑場了。
我忘記是怎么結(jié)束這段“尬聊”的,只記得之后我抱著浴巾與換洗衣物沖進浴室時,滿腦子都是那雙修長緊實、巧克力牛奶般滑嫩的大腿。我拉上浴簾開冷水,提醒自己這趟是“尋找遺失的自我”之旅,要識自本心,見自本性,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六大皆空,萬生皆苦,菩提薩婆訶!然后我睜開眼,看見一套水藍色的比基尼吊在我面前。
你一定會以為我會變態(tài)到用指頭去戳那不知道塞了什么的泳衣胸罩吧?我承認當時是有那么一點沖動,但我忍住了,我小心地將比基尼掛到外頭的毛巾架上,認真思考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洗完澡,我在房間的衣柜中找到吹風機。我將吹風機拿給蘇心靜,并且為占據(jù)主臥室一事道歉,表示可以把房間換過來。她笑著說沒關(guān)系,眼睛瞇成新月的形狀;我的心臟用力跳了幾下,條件反射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她猶疑了幾秒,我趕緊彎腰找插座。
之后我們在吹風機的白噪聲與晚間新聞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講的是澎湖的事。她說她四點才到馬公,一到就先去浮潛,游了兩個小時。
“其實本來沒什么期待,以前在老家的浮潛都看不到什么東西。但澎湖真的不一樣,珊瑚礁超美,魚很多,陽光照下來,真的是五彩繽紛。你知道烏賊是透明的嗎?像塑料袋一樣,在海里面你只看某一小塊海水的光線有點變化,很妙,天曉得那是只動物……”
她的話多了起來,語調(diào)隨著長發(fā)飛揚,散發(fā)出溫暖的香氣。我告訴她我的北環(huán)行程,她說她也想找個沒人的沙灘靜一靜,好好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就一些事。”她回答,看了看手機。
我遲疑了幾秒鐘,決定再試一次。我說我明天要搭船去望安,那邊的網(wǎng)埯口沙灘也是個無人秘境,搞不好還會遇到綠蠵龜。她關(guān)掉吹風機,微笑著感謝我的邀請,但她已經(jīng)報名潛水課程了,她想潛水想很久了,一定不能錯過。“而且潛水才會遇到綠蠵龜吧,海龜又不會在白天爬到沙灘上。”
我堆著笑應和,要她替我向海龜問好。她將長發(fā)扎成馬尾,然后說:“好了,走吧!”
“去哪里?”
“吃晚餐啊,你不是要帶我去吃好吃的嗎?”
我們循著網(wǎng)絡地圖找到阿翰推薦的餐廳,廟口榕樹下的小店,借廟埕擺了十來張桌子,看上去像是陽春面攤,紅燈籠上寫的卻是日本料理。雖然環(huán)境簡陋,但食物令人驚艷,刺身新鮮厚實,手卷海膽滿溢,墨魚炒飯粒粒分明,最特別的是將醋飯包裹于小卷中的“壽司”,醋飯酸甜加上小卷鮮脆的口感,令人想起身跳一段扇子舞。我們先點了啤酒,她喝完說不過癮,又叫了瓶五十八度的金門高粱。
我們的話也變多了。我們聊共同認識的人,聊誰當法官律師教授,誰又大徹大悟脫離法律圈輪回隱居后山耕讀過日。我們聊誰在臺北做什么樣的事、拿怎樣的薪資,跳槽到香港又做什么樣的事、拿怎么樣的薪資;聊誰結(jié)婚、離婚、出軌;聊哪些班對(1)和系對(2)分手、復合、反目成仇、修成正果。
“你還是和徐千帆在一起嗎?”她問。
“分手很久了……我不知道她跟你熟。”
“不熟,不過你們這對很有名啊。”她說著,灌下一口高粱酒。
我很想問她有名在哪兒,但又覺得不自在,于是改扯馮二馬,說他那套把麻將與女生配對的玩法,例如張婉琪是“七萬”(把名字倒過來念),打牌時就可以說很多諸如“我摸到張婉琪啰”“來給婉琪碰一碰”“張婉琪到了”的垃圾話。
“那賴小瑜是什么牌?”
“二餅。”
“為什么?”
我在胸前比了個姿勢,她笑彎了腰,說:“我要去跟小瑜說,叫她小心點,你們真的夠臟的。”
“只有馮新元這樣,我很正派的。”
“是嗎?”她斜睨著我說,“那我呢,我是哪張牌?”
“你不在里面,沒有很熟啦。”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蘇心靜的手機隔一陣子就會傳來連續(xù)的消息提示音,她不會中斷與我的對話(像是“對不起,我先回一下信息”),而是一邊聽話說話,同時回復消息。我注意到她回消息時,頸子會陷入肩膀中,噘著嘴,露出小女孩般無奈又帶點畏縮的表情;每次回復不過十幾秒,應該就幾個字吧。
吃飽喝足后,我問她要不要去透透氣,去沒人的沙灘。我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們騎著摩托車沿南環(huán)走,走錯幾次路才找到阿翰的私房夜游沙灘,在一個小小區(qū)的背面,得穿過人家的院落才能抵達,沙灘上沒有人工設施卻整理得相當干凈。我們在靠近海水但又不會被波浪濺及的地方坐下,濤聲平緩,黑暗的洋面上映照著夜釣船熾白的集魚燈火。
我躺下來,隨手拍照,沙子留有白日的余溫,干燥而暖和,我突然感到無比疲倦,覺得當初拼命考公考簡直蠢透,我根本不適合當律師,我也不是個有擔當?shù)哪腥耍瑢W不會人情世故,面對責任只想逃避。或許我早應該躲到這樣一座小島上,粗茶淡飯,終老一生。
有個女人更好。
我側(cè)身看向蘇心靜,她抱著膝蓋望向大海,神情迷惘。這時她的手機又傳來簡訊音,她嘆了口氣,低頭回復消息。
“你覺得那些燈怎么樣?”我問。
“什么?不就夜釣小管嗎?”她說。
“你不覺得很煩嗎?晚上的海應該是暗的、安靜的、孤獨的,偏偏那些船在那里,還點那種白亮亮的集魚燈,我坐在這里都可以聽見船上在吵。”
“人家要工作啊。而且,沒有那些燈,沙灘會很暗吧?”她左右張望,手機提示音又響起,她一邊回復一邊說,“一盞燈都沒有,搞不好我們就不敢來了。”
“所以你覺得應該要有那些漁船的燈嗎?”
“那些燈本來就在那里,只是我們剛好在這里而已。”
“我是說,如果能選擇的話,你會選一片黑漆漆的海,還是一片掛了燈光的海?”
她笑了笑,手機提示音響起,她回消息的同時說:“你一定要在我喝醉的時候問我這種哲學問題嗎?我不知道耶,沒喝醉的話我一定會選有燈光的,但醉的時候,我選黑漆漆的海,因為我喝醉很丑。”
“才怪,你喝醉的樣子美翻了,你只是想利用酒醉暫時逃出去而已。”
“逃出去?我被關(guān)起來了嗎?”她抬起頭,手機提示音連續(xù)。
“你讀過《圍城》嗎?人生就像一座圍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我一點都不想當什么孫小姐啊!”
在她手指觸及手機屏幕前,我將她手機搶了過來,她撲上來,大聲說:“喂!干嗎,還我!”
我說:“既然要逃,干嗎還被綁著呢?”我振臂一揮,手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海中。
蘇心靜奔入海水中,在浪花中反復尋找,折騰半晌,才喘著氣,全身濕淋淋地走回來。她先給了我一巴掌,然后跳到我身上吻我。
“然后你們就在司法官宿舍中干違法的事?”二馬說。
“沒有。”
“是沒有干,還是沒有違法?”
“這個冷笑話你要講幾次啊?”我說。
“你講幾次你跟蘇心靜的事,我就講幾次。”馮二馬吞下一口威士忌,說,“我想到就氣,明明就你在喇妹(3),硬要扯到我,結(jié)果你自己上車,賴小瑜不跟我出去了。”
“我說的是實話啊。”
“沒道義。”
說話的是馮新元,我上大學后結(jié)交的死黨。像許多姓“馮”的人一樣,他的外號是“二馬”,久而久之就變成“馮二馬”這種不知所云的稱呼。他愛喇妹是真的,麻將配對游戲也是真的。當年他自稱“法學院喇神”,我們說“喇牙”(4)還差不多。
“但我一直不懂,”阿本說,“那時候你怎么敢把人家的手機丟到海里?要是她在工作怎么辦?”
“不會有律師用那種方式回工作消息的,至少我不會。”我說,“只可能是在回復男人。”
“但你怎么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出了問題?”
“有男朋友的女人,連假期間一個人跑到澎湖浮潛、潛水,還喝了一整瓶的金門高粱酒,你覺得是為什么?”我聳聳肩,說,“而且我剛好能體會吧。”
“但你當時沒想到會鬧那么大吧?”
“鬧得很大嗎?我們很低調(diào)啊。”
“聽說某法務部門專員貪污案的判決,就是被你們的事情影響的。”
“胡說八道……我們很低調(diào)好嗎?”
說話的人是張本正,我另一個大學死黨。人如其名,方臉寬額,正氣凜然,是全世界少數(shù)可以靠正氣“把妹”的男人。
阿本的話或許使人疑惑,有必要加以說明。
當時在澎湖不斷給小靜發(fā)信息的是一位法官,高等法院的法官,是大我們好幾屆的學長。他是小靜的男朋友,論及婚嫁的那種。
從澎湖回來后,小靜便和法官學長分手了。聽說這事在司法圈掀起一陣風波,涉及幾名法官的人事異動。我不上法院,也不想去探究細節(jié),但說我和小靜的事情影響個別案件的判決未免太夸張,司法公正如皇后之貞操,不可懷疑,如果因為一場旅行就讓皇后失了貞操,叫皇上情何以堪。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拼湊出小靜與法官學長的過去。是公考牽的線,小靜準備考試的過程中,學長幫了很多忙:帶讀書會、提供獨家收集的期刊文獻、協(xié)助解題,等等。學長是超級優(yōu)秀的法律人,大學時就在期刊上發(fā)表論文,研究所與公考都是前幾名考上的,法條判例釋字信手拈來,解題如庖丁解牛。對于身陷公考泥沼的大四學生來說,學長是個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的偶像,他愿意施以援手,你很難不因崇拜而愛上他。
在學長的協(xié)助下,小靜順利考上律師,然后他們便在一起了。小靜說,她一直努力成為一個配得上學長的伴侶,學長不只優(yōu)秀,而且充滿理想,他不求富貴,不慕虛榮,但求將畢生所學貢獻給冷冰冰的社會正義。他克己復禮,勤奮工作,精研學問,并且希望他的伴侶能共同追求這樣的人生目標。
于是小靜放棄了潛水與沖浪,因為太危險了;她不再去酒吧小酌,因為太放縱了;她改掉夜貓子的習慣,早睡早起,因為“一被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5)。她勤奮工作,業(yè)余時間進修語言,看書寫文章參加研討會,成為人人夸贊的新進律師、“你們好匹配”的法官伴侶。她走進了“圍城”。
小靜說:“喘不過氣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你不夠努力,你可以更好;還是不行,我就把背給打直、站挺一點,想說這樣會吸到更多新鮮空氣;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陷在流沙里面,沙子已經(jīng)淹過鼻子,要窒息了。”
她翻身面向我,說:“其實跟劉浩然在一起真的可以學會很多東西,LSAT也是他逼我去考的,跟他走下去,我的人生應該會很有意義吧……可是,就是不對勁,那時我照鏡子都會想說:這個假裝上進的人到底是誰?她臉上是打了多少東西,連笑都不會笑,那不是蘇心靜。”
“所以真實的蘇心靜是什么樣子?”
“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馮二馬為公杯加入冰塊,說:“蘇心靜不錯啦,腿長,性格也很好……跟她在一起這幾年也算是你卯著(6)了……也差不多了,現(xiàn)在她出國,剛剛好,安全下莊,值得干一杯!來!”
馮二馬舉起酒杯,張阿本跟著舉杯,我拿起酒杯與他們相碰,將酒水喝干,然后說:“我跟她求婚了。”
“誰?”
“蘇心靜啊,還有誰?”
“求婚!你跟蘇心靜求婚?我拜托你……!”馮二馬嗆到酒,咳得滿臉漲紅。
“而且我們還要買房子……在內(nèi)湖。”
“你跟一個出國念書的女人求婚還要買房子給她?楊艾倫,你是起痟(7)咧!”
“是一起買啦,不是買給她。”
“隨便啦!反正你腦袋壞掉了,這么多年都一樣。”二馬說,“跟以前你和徐千帆在一起的時候一樣,白癡。”
我忍住出拳的沖動,我明白是好朋友才會說這種話,普通人聽到求婚只會說“恭喜”,誰管你娶誰。
阿本說:“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送機的時候,我說她一年后回來我會娶她。”
“認真說的?”
“這次是認真的。”
阿本喝口酒,說:“你真的確定蘇心靜愛你?”
我遲疑片刻,阿本立刻說:“你看,你不確定吧?這樣你還求婚?”
“你是警察訊問嗎?”我笑著說,“小靜當然愛我,要不然她也不會跟劉浩然分手了……我們在一起三年了,我當然知道她愛我。我今天跟她說結(jié)婚的時候她還哭了,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哭,這是第一次。”
“如果她愛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國?”
“去念LL.M怎么了嗎?我也想出去,就一年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吧?”
“那她為什么不等你一起出去呢?”
我答不上話。
LL.M全稱是Latin Legum Magister,也就是“法學碩士”,這是美國特有的一年制學程。美國法學院不像其他國家有四年制的法律學士學位,他們正規(guī)的法律學位是學士后三年制的J.D.(Juris Doctor),LL.M則是供J.D.畢業(yè)生再進修。
對于我們這些已經(jīng)拿過法律學位的外國律師來說,除非真要去美國當律師,否則念J.D.競爭太激烈、時間太長,費用也太高(一年至少兩百萬新臺幣)。相反,LL.M只要一年,不用寫論文,自由選課,又有碩士學位可以拿,不管是洗學歷、學語言、精進專業(yè)、交朋友或是單純玩耍都很適合,于是去美國讀LL.M成為一個頗受律師歡迎的生涯選項。在我們同行中,每年都有人出去以及回來的消息。
我和小靜確實討論過一起出去的可能性,但我短時間內(nèi)走不開,而小靜準備出國已經(jīng)有一陣子,不想再拖。我們于是達成結(jié)論:“誰要出去就快點去吧,如果這樣瞻前顧后,那大家都不要出去了。”
阿本說:“分開一年的確沒什么,但她去一年,你又去一年,那就是分開兩年了。難道你期待你出去的時候,她會去陪讀嗎?更何況……你怎么保證她一定會回來?”
又是一記重拳。
去美國大型律師事務所工作是很多人的夢想,薪水比這里高,眼界比這里廣,當然競爭也激烈許多。
對一個沒有美國護照、非英文母語、只念一年的LL.M的外國律師來說,想在美國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并不容易,但也不是全無可能。每年總聽說誰誰誰在紐約或硅谷留了下來,或是至少在美國律所的亞洲地區(qū)分所找到工作。這些人至少會工作個三五年,很多人便長期留在國外。
小靜的英文很好(同樣拜學長所賜),她申請過J.D.,參加過號稱比GRE、GMAT都難的LSAT考試,成績是全部考生的前百分之十。
我們討論過在國外找工作的事,她的回答是:會試試,但不可能找得到啦!
可是如果找到的話呢?
我整理情緒與思緒,回答道:“你講的這些我和小靜都討論過,我們都覺得,現(xiàn)在就是該出去闖闖的年紀,再過幾年,壓力只會越來越大,越走不開……我們又不是幼稚的小孩了,沒必要綁得死死的,該做什么就做什么。成年人談戀愛不是應該這樣嗎?沒必要因為愛情而妨礙生涯規(guī)劃。”
阿本搖頭說:“二十歲的時候可能是這樣,但過三十以后,愛情就是生涯規(guī)劃的一部分,沒有生涯規(guī)劃的戀愛,你就承認只是玩玩而已吧。”
“我們不一樣,我們就是:可以在一起,又可以做自己。”
阿本笑了笑,不再說話,他的表情顯示他沒有被說服,我也沒打算說服他。
“算啦,阿本。”馮二馬說,“她太單純了,都不知道遠距離有多難搞,賴小瑜就是啊,一出國就跟外國人在一起,給我戴綠帽。”
“說得好像你們在一起過一樣。”
“蘇心靜也是啦,像她們這種乖了一輩子的女生,出國都會想要放縱一下,尤其是紐約……”
“閉嘴!馮二馬。”
在我出拳之際,包廂的門被推開,四個女孩魚貫而入,向二馬打招呼。不,不是傳播妹(8),她們的氣質(zhì)打扮明顯是上班族,頂多稍微整理妝發(fā)而已。
二馬站起身,浮夸地招呼道:“嗨!安娜……沒有……沒有,我們也才剛到而已,還沒點歌呢……來,這邊坐,要不要先點東西吃?這是艾倫大律師、阿本大律師……男士們,你們一定猜不到這幾位美女是做什么的,艾倫猜一猜,猜對脫一件哦,我說我脫啦!”
回到家時已過午夜,我打了個連自己都嫌臭的酒嗝,脫光衣服,鉆進被窩。蠶絲被單光滑冰涼,像女人的肌膚,又比女人輕盈。我掙扎一下便放棄洗澡的念頭,雙腿夾緊被子,沉沉入睡。
手機傳來連續(xù)的簡訊音。
我沒理會它,但“噔噔噔”的音效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起身,滑開手機屏幕,是小靜的信息。
心靜:Hi~~
心靜:安全抵達。
心靜:飛太久了,飛得我全身都要散了。
心靜:花了一點時間總算到宿舍了。
心靜:天氣很棒!
心靜:我的室友好像是俄羅斯人。還沒到,先把廚房布置成在臺灣的樣子。大同電飯煲放起來。
心靜:睡了嗎?要不要視頻一下?
我在對話框中敲入:“已經(jīng)睡了,明天再聊。”正要點發(fā)送鍵,手指卻被某個力量拉住。
你在干什么?有個聲音說。
十幾個小時前你才說要娶她,現(xiàn)在就想敷衍?喂,她是你的女人,剛抵達一個陌生的城市,不是應該給她安慰與支持嗎?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家一飛出去就跑去鬼混,喝個爛醉,還跟陌生的女人……你這樣不是渣男是什么?
拜托,別太夸張,現(xiàn)在本來就是睡覺時間,我頭痛得要命,硬聊天只會破壞氣氛。她又不是遇上了麻煩,開視頻一點幫助都沒有。而且,我哪有去鬼混,我只是跟朋友出去喝酒,順便認識新朋友而已,有女生又怎樣,男未婚女未嫁……
會說“男未婚女未嫁”的就是渣男中的渣男!
什么跟什么……
阿本的問題不對,不該問小靜是否愛你,應該問:你是否愛她。
你愛她嗎?
我愛她嗎?
或者,就像二馬說的,我不知道自已要什么,像以前那樣。
手機開始振動,屏幕顯示通信軟件的來電畫面,是小靜打來的。
我的手指浮在紅色與綠色的觸控按鈕間,猶豫不定。
(1) 班對:指同一班級里談戀愛的兩個人。——編注
(2) 系對:指同一系里談戀愛的兩個人。——編注
(3) 喇妹:指男性對女性的追求行為,相當于“泡妞”。——編注
(4) 喇牙:正字寫作“蟧蜈”,長腳蜘蛛。
(5) 出自清代劉蓉《習慣說》:“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此處為作者的改編。——編注
(6) 卯著:指賺到。
(7) 起痟:發(fā)瘋。
(8) 傳播妹:臺灣地區(qū)說法,指在娛樂場所陪客人進行娛樂性活動的人。——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