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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馬路對面就是久安市電視臺的大門。還沒過馬路,優力就得覺被人盯上了。
那是一個面容黢黑的中年漢子,看樣子像是郊縣的農民。這人腳下放著一個大紙袋,雙手在胸前端著一塊紙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告狀的。優力想。電視臺門前的上訪、告狀的,每天都有幾個,臺里的人都習以為常了。平日里,優力都是開車走北門進臺,免得被告狀的堵著,但今天他的車壞了,坐地鐵過來,走大門最近,就奔大門來了。
優力是電視臺《調查30分》的記者,主要跑市里的文教衛生口。這兩年,他做了幾期揭露醫療、醫藥行業黑幕的節目,在久安市引起了轟動,觀眾拍手稱快,經常出鏡的優力也成了個小名人,一些吃了虧的患者,簡直把他當成了救星。當然,一些醫藥行當里的人也把他恨得牙癢。
果然,優力剛一跨上人行道,那漢子就三步并兩步奔過來,一把抓著了他的胳膊:“優記者,您真是優記者,我都在這守了您半個月了!”因為過于激動和憤怒,漢子的話有點前言不搭后語,但從他語速極快的敘述里,優力已聽明白了個大概:又是一起出了人命的醫療事故官司。
這時候,另外幾個告狀的也圍了上來,優力見不是頭,忙對那漢說:“那什么,你先把申訴材料和你的電話給我,我回頭再聯系你吧。”漢子將腳下那個大紙袋子拎了起來,里面有一大堆病歷、片子什么的,優力忙擺手:“先不用這些,材料就行。”
拿起材料,優力一溜煙地跑進了門。他很同情那些上訪的,可他實在沒那么大的能力幫他們。
進了大廳,優力剛要上樓,就看見同事安安抱著一堆素材帶急匆匆地往下跑。
“嘿,安隊,什么好事,這么急?”安安是跑政法口的記者,不知是天生的一股颯勁兒,還是老和警察打交道熏陶的,大家都覺得她像警察,而且是警察的頭兒。于是,比照電視劇中的稱呼,大家都叫她“安隊。”
“能有什么好事?去機房唄。”安安說。
“我也得先下去約一下。”優力說,順手從安安手里接過幾盤帶子幫她拿著。
“這陣兒去哪兒啦?半個月不見人?”優力說。
“想我啦?那晚上請我吃飯吧?”安安半真半假。
“晚上還真不行,改天?”
“嚇的你!逗你玩哪。這陣子我在市刑警隊的警犬訓練基地待著。”安安說。
“干嘛呀?安隊改拍動物世界了?”
“那有什么辦法呀,大案不讓拍,又要有收視率。哎,警犬挺有意思的,也比人好。而且,和狗在一起特有安全感。”
到了機房把位置占上,安安倒不著急了。
“你知道了吧?聽說王進要辭職去鳳凰衛視了?”
“你消息倒是靈通,我今天第一次聽說。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優力說。
王進是《調查30分》的主持人,是久安市的名人。他主持風格平實,氣質儒雅,從容大氣。不像眼下的一些主持人,梗脖瞪眼,采訪別人跟要刑訊逼供似的。王進在觀眾中有人緣,在業界口碑也很好,拿過兩屆全國主持人“金麥克獎”。但是,恐怕外界誰都沒想到的是,王進在久安電視臺干了五年,闖出了這么大的名頭,到現在的身份還是個臨時工!
說起來是個笑話。可在久安市電視臺,這就是事實。臺里流行一個段子,說電視臺有“三種人”:皇軍、偽軍和民團。皇軍指的是有國家干部編制的原電視臺的老人兒,享受分房、公費醫療等特殊待遇。偽軍是臺聘人員,除了沒有房和公費醫療外,其他待遇和皇軍一樣。民團就是王進他們這撥人,什么都沒有。他們大多是外省市臺有一定實力的記者編輯,因仰慕久安市的文化氛圍來這里打拼,但正式員工政策已是計劃經濟時代的事,連臺聘名額也有限,所以只能做做臨時工。民團的收入也不見得比皇軍和民團少多少,但在心理上永遠比別人低一等。但像王進這樣已經混出了頭的,誰又肯老這樣窩囊著呢?
優力也是民團。從山東省廣播電臺辭職到久安電視臺,到現在也快有4年了。
“其實鳳凰也不見得有多好。我有個同學從廣院畢業去美國留學,后來去了鳳凰,說那邊累得要死,人都快熬成老太太了,房租又貴,掙的錢有一半交給房東了。她準備今年年底回來,正讓我幫她找工作呢。”安安說。
“咱們這兒現在也不輕松啊,聽說市審計局要來了,什么票都不讓報了。你們臺聘的還受不了太大影響。我們這幫民團就慘了。”優力嘆了口氣,“我也有心辭職了。”
“你可別走,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安安說完,又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
優力的臉一下子紅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優力就是這樣一種人,有時候很貧,可有時候還會臉紅。周圍的女人都知道他這樣,經常拿他開涮。按說也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女朋友交了好幾個,世面也見過不少了,應該是刀槍不入了,可這臉紅的毛病依舊。優力倒也沒想過要改。安安說了,會臉紅的男人是珍稀動物。
優力和安安的關系比較微妙,說近很近,可要發展到男女之情,似乎又老是隔著點什么。優力不算花心,可就是對婚姻有一種隱隱的恐懼。以前的幾個女朋友都不錯,時間長了,最后總是要走到一個坎兒,要么結婚,要么分手。每到這個時候,優力總是很痛苦,分手吧舍不得,結婚吧又不樂意。優力知道,安安雖然表面上看上去大大咧咧,可骨子里特別熱衷于正常的家庭生活,和自己在本質上不是一路人。安安肯定也了解優力對婚姻的態度。因此,兩人雖然彼此都互有好感,但誰都不敢先邁出第一步。
優力說晚上有事,倒不是在搪塞安安,他是真有事。也是飯局,是一個不情愿的飯局。他倒是寧愿和安安一起吃。
飯局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在這種場合,人的基本需求,吃,僅僅是一種形式,是一種類似于背景音樂似的東西。也許,人在進食時比較放松,這樣可以趁機談一些平時不太好談的事情。
一般情況下,野生動物進食時是非常警覺的,尤其是食肉動物。
可見現代智人的動物性已經消失殆盡了。
優力手頭正在做一期節目,前期采訪已經基本完成,眼下正在粗編。優力知道,這又將是一顆重磅炸彈。這期節目涉及本市的一家大型制藥廠環亞集團。兩年前,環亞從俄羅斯引進了一種尚處于試驗階段的治療糖尿病的新藥“威可”,未經國家藥監委員會批準擅自批量生產,并通過不正當的手段進入部分醫院的臨床治療。這種藥的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損害患者的腎功能,嚴重的會造成器官壞死。目前雖然還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這種藥會直接引起患者死亡,但已有近兩百位患者因服用該藥出現了腎功能嚴重異常。
三個月前,優力從一個患者手里接到這個線索后,便一邊等待選題批準,一邊開始明查暗訪。選題經過制片人、部門主任,最后一路被遞到中心主任手里,一個月后才批下來。環亞是久安市的大型企業,也是稅收大戶和創匯大戶,因此中心對此十分慎重。中心主任親自找優力談話,囑咐他三條,第一,要證據,第二,要客觀的證據,第三,要確鑿無疑的證據。
采訪的艱難不必說了,光是從一開始來自方方面面的說情,就快把優力逼瘋了。優力真的很佩服環亞的人際戰略,他們恨不得把優力的所有親戚朋友全都調動起來了,優力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弄到這種關系的。
當然,這還不包括中心甚至臺里受到的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
今天晚上就是環亞老總望江南的飯局。其實這個飯局望江南已經請了多次,但都被優力婉拒了,鴻門宴嘛。但前幾天,環亞竟把優力的老爸搬出來了。
優力的老家是山東淄博,老爸是淄博市一中的退休教師。以前環亞找來的基本上都是優力在久安市的同學、朋友和熟人,能折騰到山東把他老爸抬出來,這是優力沒想到的。
前兩天老爸來電話,把這事和游力說了,說是市里的一位領導親自上門多次,實在駁不開這個面子。優力當時就說,爸你沒拿環亞什么吧?老頭子當時就急了,說小王八蛋你以為老子是什么人?優力忙笑說我知道您不是那種人,不是怕您晚節不保嗎?您兩手干凈我就放心了,不就是頓飯嗎我去我去,您千萬別生氣氣壞了身體我就罪過大了。
優力還真是擔心老爸的身體,老爺子十來年的乙肝最近發展成肝硬化、肝癌,年前來久安看病,大夫建議盡快做肝移植。可肝移植需要幾十萬哪,優力、他父母家、他哥家綁一塊一次也拿不出這么多錢。優力算了算,把自己的家底磕空了,再把自己的捷達賣了,加上爸媽的一點存款和大哥湊的幾萬塊錢,離總數還差十幾萬,這還沒算術后的抗排異的費用。
優力這兩年倒是有了點名氣,可沒掙多少錢。工資不算低可也高不到哪去,出過兩本寫自己的采訪經歷的書,也就掙了一輛捷達的錢。
優力常說,自己是缺大錢不缺小錢,反正也沒什么花大錢的地方,一般的事情幾萬塊錢也就搞定了。他沒想到家里真出了需要花大錢的事。
長了這么大,優力是第一次真的為錢發愁了。
其實,以優力目前的工作和名氣,想掙點黑錢并不是什么難事。但他不愿意這么做,他沒覺得自己有多高尚,只是覺得這是職業的要求,所謂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拿了別人的黑錢這一行你就沒法做了。
優力喜歡這份工作,刺激、有挑戰性。